暖阁中，许青鹅为许不言上完药，便颤颤巍巍地走到胡床上坐下。
许不言看着她如此模样，摇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险，以你的能力与智慧，其实可以有千百种方法惩戒那左庆安，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危险的这种？”许青鹅笑笑，“你仔细想想，左庆安从一个患坊低贱医工，几乎一夜变成了太医署九品医官，他身后站着的贵人，又是何等的大人物？”
这话让许不言说不出话来。
许青鹅摇了摇头：“若是等上三年五载，那姓左的只怕会越爬越高，取代我阿耶成为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可能，那时我还谈什么报仇？”
一年又一年，对方意气风发，而她困于内宅变成庸碌的内宅妇，报仇便彻底成了奢望了！
“其实，你大可以去报官！”
许不言轻嚅唇瓣，目光犹如炽烈火焰：“朝廷律法严明，大理寺自会洞察秋毫，还你清白昭昭！”
“谁会信你？”
“官府自会彻查！”许不言斩钉截铁。
“官府若是同流合污，又如何能自查自纠？”许青鹅语带讥诮，声音虽轻，却如寒风穿骨，让许不言的心瞬间沉入谷底，“只怕你刚踏入官府大门举报，便再难迈出半步。”
许青鹅之言，字字珠玑，直击要害。
心中思绪纷乱如麻，许不言望着许青鹅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因为，”她说，“我想你帮我。”
“帮你？”
许不言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他望向对方，暖阁内海棠花开正盛，洁白如雪，映衬得她眉眼如画，美得令人窒息。
明知她或许心怀不轨，但他无法拒绝。
“你若想在太医署更进一步，必须要经过尚书省策试，才能进入太医署别教院，得受六品以上官职。”
许不言点了点头：“不过是个策试，难不住我。”
许青鹅笑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十二年间换过多少考官，可每一次策试及第入选太医署别教院的人，却为何都是官宦子弟，几乎没有平人医官入选，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代表整个尚书省的策试，都被长安医行里那些世家大族把持了。”许不言回答。
“是的，所以太医署内，平人医官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九品医从事，再无晋升的可能。而你虽然入赘我许家，但终究是平人门第，注定了终身蹭蹬，要屈于庸流。这是平人医官的宿命。”
许不言皱了眉头，许青鹅说的这话却是不假，他的出身可以称得上是贫贱，而门第在这个时代，便如压在人心中成见的一座大山。
许不言笑了：“许娘子的话的确很有吸引力，但咱们之间何不开门见山一些，你无非是想我帮你报仇罢了，那就说说你的想法！”
“不错，”许青鹅语气轻松，“左庆安死之前，告诉我一个秘密。”
开元二十六年，惊蛰后的四月，她外祖父王伯彦自婆罗门归来后便突然重病，不过三天便身亡。
姨母王凝雪甚至不等她从杭州回来奔丧，便匆匆将外祖尸骨下葬，那时，她便觉得外祖死得太过蹊跷了。
外祖号称国中圣手，虽然弃医从商，但一身医术可是连圣人都赞赏有加，外祖怎么会不知自己得了重病？
她一直对此事存疑，但始终没有证据，直到天宝三年，她及笄以后，到了待嫁的年纪，突然结识了左庆安，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欺骗，跟着对方私奔，才有了石瓮谷那一劫。
对方为求发达，不惜变做伥鬼，将她从石瓮谷悬崖推下，让她成了活死人，在暖阁里躺了一年多，甚至差点就要被自己亲生父亲埋在黄土下。
而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外祖在两京十三州留下偌大的医药坊产业，尽数被姨母王凝雪霸占了，外祖留下的那些老人纷纷被遣雇。
她本以为自己的遭遇，只是左庆安一时利欲熏心，不曾想背后还另有阴谋。
甚至外祖的死，也不是一场意外。
而是有人，为了谋夺王氏在两京十三州偌大的产业，这数不清的财富，故意害死她们祖孙二人。
在将她推下石瓮谷第二天，左庆安便从患坊医工，一跃成了太医署九品医从事！
举荐他之人，是长安城内一位五品以上的官员，或是某个权势滔天的贵人。
许青鹅在“五品官员与贵人”这几个字上，重重打了一个圈。
此人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便是参与者与幕后之人。
而同年同月，姨母王凝雪在掌握了王氏医药坊在两京十三州的产业后，也通过某个大人物，成为了专供宫内医署药材用药的皇商。
这两人身后的贵人，会不会是同一人？
许青鹅握紧了手。
听着许青鹅的分析，许不言看向她：“所以，你想要我如何帮你呢？”
女子的单薄侧影，宛若一幅淡雅水墨，轻轻笼罩在素白衫裙之中。纤纤玉掌之间，不知何时，一抹信笺悄然露出。
她的声音宛如春风拂面，温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魅惑。
“若想查明王凝雪与左庆安背后之人，唯有以身入局，我必须重回闺门坊，才能有机会在太医署内查出二人背后的人！”
“重回闺门坊？”许不言轻轻摇头，眉宇间透露出几分犹豫，“此事，恐怕不易啊！”
许青鹅嘴角微扬，将手心的信笺轻轻递入许不言手中，随后俯身，凑近他耳畔，低语如丝：“这一切，还需仰仗许郎你！”
“砰——”春风轻拂，窗户轻响，花瓣随风飘入，屋内瞬间被芬芳与缤纷点缀，许不言眼前一片迷离。
他垂下眼眸，凝视着手中的纸张，竟是一则寻医的告示。
而发布这告示之人，身份显赫，令人咋舌——竟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寿春公主。
回想起那位霸道公主，许不言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甚至还立下了赌约。
“寿春公主身染怪疾，为何不请太医署医官救治，反而发布这寻医告示？”许不言疑惑道。
许青鹅轻咳一声，肩头的伤势让她更显柔弱：“这寻医并非为公主，而是为她的驸马李袖，当朝权相李林甫的爱子。”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许不言：“你我携手，治愈这驸马的怪病，不仅能借权相之名助我重返闺门坊，你亦能在太医署内声名鹊起，甚至在权相面前赢得美名。毕竟，李袖可是权相最为疼爱的儿子，否则，他又怎会为他求娶圣上最宠爱的公主呢？”
许不言闻言，无奈一笑：“我同意了，不过……”
许青鹅冷哼一声：“救治驸马所得的钱财，尽数归你，我一文不取。”
“正合我意！”许不言点头笑道。
许青鹅瞥了他一眼，调侃道：“许郎真是爱财如命，莫非前世是个穷鬼转世？”
许不言苦笑一声：“许娘子出身名门望族，哪里知晓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艰辛呢！”
“鬼才信你！”
今日长安城上空，鸿雁传信，掠过权贵府邸，却也把一则怪谈传得满城皆知。
昨日圣人携贵妃在石瓮谷华清池游玩，谁能想到夜里便出了怪事，太医署一名医官，从石瓮谷上掉下那悬崖死了。
这人死得凄惨，一只眼睛被一根竹簪刺爆，死相面目可憎，好不吓人。
若放在平常，也许就是个普通杀人的案子，可恰巧昨日是贵妃在佛寺为大唐祈祷的日子，突发这等恶事，岂不是上天与神明的示警？嗔怒宰相李林甫把持朝政，惹得民不聊生，天怒人怨，所以派来恶鬼行凶杀人，向圣人与贵妃示警！
一时间长安城市井到处都是这样的谣言。
圣人动怒，责令大理寺会同三司严查凶手！
此事惊动了圣人，自然也传到了权相李林甫的府邸中。
相府庭院深处，池塘假山环绕，碧波荡漾间，鱼群悠然游弋，波光粼粼，潺潺水声宛如天籁之音。
时下朝中文臣皆以养鹤赏鱼为雅趣，满朝清流雅士竞相效仿，府邸间多见此等风雅之物。然而，相较于他人府邸中的寻常鱼鹤，权相李林甫庭中的珍禽异兽无疑更胜一筹，独具风华。
正值午后阳光斑驳，一人匆匆穿行于池边长廊，步履匆匆，低首步入邻近茶室。
茶室内，案几之上，雕花砂壶静置，一人身披皂色鹤氅，松垮地拢在肩头，莲花玉冠之下，银丝如瀑，垂至肩头。仅那一抹背影，便透着几分道骨仙风，超凡脱俗。
此时，一位身材粗壮的管家疾步踏入，远远立于老者身后，压低声音轻声道：“家主，外界流言愈发嚣张了。”
近日，石瓮谷恶鬼杀人的传闻沸沸扬扬，矛头居然指向了相爷，相府即便想要置身事外，亦是难上加难。
老者默然不语，神色如常。
“此流言若继续蔓延，恐对相爷不利……”管家忧心忡忡。
“无妨，”老者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所言之事与己无关，“死者不过太医署一名九品医官，与我相府何干？任由那些人说去。”
“可是……”管家低头，声音颤抖，“此事似乎牵扯到了王氏医药坊。”
老者翻书的手微微一顿。
“那名医官，正是将许家嫡女推下石瓮谷山崖之人……本以为那女子已命丧黄泉，谁知许府竟招赘婿冲喜，那嫡女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管家言罢，俯身跪拜。
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良久，老者淡然开口：“起来吧，此事怪你不得。”
区区一名九品医官之死，不过小事一桩，下人处理即可，何须惊动相爷？都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
“此流言甚嚣尘上，大理寺若真查出什么端倪，圣人难免会对相爷有所……”管家苦心劝谏。
老者沉默片刻，语气温和道：“那便让大理寺永远闭嘴。”
管家神色一凛，恭敬答道：“是。”
“去吧。”老者轻挥衣袖。
管家起身欲退，却又被室内人唤住：“且慢。”
“家主还有何吩咐？”管家转身问道。
老者转身，悠然执起桌上砂壶，细流涓涓，斟满了一盏温润茶香，而后缓缓启唇。
“那许府的千金与其赘婿之事，你且再去深究一番。”
管家闻言，神色微讶：“相爷可是察觉出了其中异样？”
“人坠下那石瓮谷千丈悬崖，本都成了活死人，招了个赘婿便能活了过来，此事有趣得很。”老者轻啜一口香茗，以帕轻拭嘴角残留的余韵，语带玩味，“想来那赘婿，应该不简单吧？。”
“你去查查那赘婿的身份，是师从哪位大医。”
“是。”
案头香烟袅袅，缭绕间，那背影愈发显得超凡脱俗，宛如云端之上的仙逸之士，于谈笑风云间，轻易拨弄着凡尘俗世的命运轨迹。
他语气平静，却暗藏锋芒：“几日前，听闻许太常的孙女与赘婿联手救治了太子府詹事之女……
许胤宗这老狐狸，历来明哲保身，历经四朝不倒，深得圣心，此番太子詹事过府，莫非他也有意站在东宫那边，与我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