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敷药之亲
时小椴2025-03-09 20:535,700

   许不言带着负伤的许青鹅避开崇义坊坊门处里卫的目光,将牛车驱使到了许府后的窄巷中。许不言这才搀扶许青鹅下车,轻轻敲了许宅的后门。

   见小姐一夜未归,始终等候在后门的惜花,敏捷地拉开一条门缝,将两人迎了进来。

   惜花见许青鹅朱唇泛白,脸色不对,心里一惊:“姑娘,你受伤了!”

   许青鹅“嗯”了一声。

   “立刻去准备些热水,再把我的医箱带到暖阁去,你家小姐伤的不轻,需要再处理一下伤口。”许不言挽着许青鹅的胳膊,避开府里的下人,一路朝着东苑暖阁走去。

   “石瓮谷破庙里的香……”许青鹅有些担忧。

   “下了一夜雨,那香的痕迹我都处理,雨水一冲,大理寺的人绝对找不到什么痕迹。”

   许青鹅点头,这回彻底放下心来:“那就好,那香是我从牙贩子手里买的,暴露的话,便留下了可追踪的线索。”

   许府这处暖阁有一条穿花小径可以直达,曲径通幽,虽路途曲折,却胜在隐秘非常。

   踏入暖阁,惜花细心地为许青鹅褪去男装,换上女装。许青鹅望向惜花,轻声问道:“昨日可曾露出破绽?”

   “并没有,我身着姑娘衣物,于暖阁二楼窗口,背对着她们绣了一整日的花。”惜花低语道,“只是午后崔姨娘前来探望,被我巧妙周旋,打发走了。”

   许青鹅闻言,微微颔首,强忍着伤痛,缓缓走向胡床。

   许不言手持药箱,立于许青鹅门外,轻扣门扉,低声道:“许娘子?”

   片刻之后,屋内传来许青鹅平静的声音:“我无大碍,稍后让惜花取药替我换药即可,不劳烦许郎了!”

   许不言闻言,眉头微蹙。

   他深知许青鹅的伤势,那劲弩穿透了她的肩胛骨,血肉模糊。

   在义庄时,碍于条件简陋,他只能简单处理并缝合。

   若此刻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但许青鹅既已如此说,他也不好再强求。

   于是,他提着药箱,转身步入了一旁的偏屋内等候。

   待确认门前人已离去,许青鹅终于卸下伪装,痛苦地呻吟声在暖阁中回荡。

   汗水如豆般自她的额头渗出,嘴唇白得近乎透明。

   她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已弯成了弓形,双手紧紧捂着肩膀,终是支撑不住,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再无力起身。

   那经过一路颠簸早已崩开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地渗出血来。

   她一路上强忍着剧痛,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许府里人多眼杂,又有崔氏那对母女盯着,她不能被人看出端倪来,否则谋杀朝廷医官,对于许家就是灭门大祸。

   所以这一路上,她只能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

    自肩胛骨的深处,一股剧烈的疼痛悄然蔓延,仿佛拥有生命,肆意地在胸腔与四肢百骸间翩翩起舞,无迹可循,却又无所不在。

   许青鹅痛楚难当,身躯蓦地歪斜,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牙关紧锁,硬是将痛吟锁在唇齿之间。

   她长发片刻便汗水涔涔,将青丝浸润得如墨染般贴合脸颊,增添了几分凄楚之美。

   猛然间,屋内的窗扉被狂风猛然推开,桌上宣纸如脱缰之蝶,翩翩起舞,散落一地,宛如冬日里纷飞的雪花,将房间装点成一片霜雪之地。

   在这满地霜雪的映衬下,许青鹅痛苦地蜷缩,神志游离于朦胧与清醒之间。就在这混沌之际,一抹人影仿佛自迷雾中缓步而出,长袍曳地,面如冠玉,身姿颀长,宛若林间古木,静静伫立于她眼前。

   暖阁的花窗缝隙间,一抹橙黄风铃轻轻摇曳,发出悦耳的响声。门外春风袭人,屋内炭炉温暖如春,一门之隔,恍若隔世。

   许不言在门口稍作迟疑,终是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一股暖流迎面扑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屋内一隅,暖炉正旺,花窗半掩,一树海棠静静守候在窗外,风中岿然不动,仿佛是岁月静好的最佳注脚。

   闺房里,许不言望着倒在地上伤口崩开,鲜血浸透了襦裙的许青鹅,反手关上了门,让惜花在外面守着,千万别让人进来。

   许青鹅的意识已近模糊,眼前男人的容颜却愈发清晰,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宛如风雪夜中观音座前的仙人,不期而至,带着一抹放肆与危险的气息。

   见她望向自己,许不言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意:“在义庄为你缝合伤口时,该瞧的不该瞧的,我可是都已尽收眼底。咱们这对假夫妻,与真夫妻也不过是隔了一层窗户纸罢了。”

   话音未落,门外忽地传来姨娘崔氏与几位姐妹的欢声笑语,她们谈及城西的马戏班子,意欲结伴前往。

   惜花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婉拒,只得硬着头皮挡在众人之前。

   许朝月见惜花阻拦,脸色一沉:“你这小蹄子,怎敢阻拦我们?嫡姐平日真是把你宠坏了!”

   惜花灵机一动,眼神闪烁:“不是的,五姑娘。我家姑娘她……她正在房中沐浴呢!”

   崔氏闻言,狐疑地望向紧闭的闺房门扉,心中不禁嘀咕:“这大白天的,沐的什么浴?”

   闺房中,许青鹅取出平疮刀便要给许青鹅清疮,他告了一声得罪,便解开了许青鹅的衣裳,露出了她细嫩的皮肤跟肩膀。

   许青鹅强忍着疼痛。

   许不言拿出了药箱里麻醉红散子:“许娘子要不要服用麻醉散,这再次的剜肉之痛,怕是一般人承受不住!”

   许青鹅看了他一眼:“若是她们突然闯进来怎么办?岂不是就要露馅,许郎尽管放手施为,我能忍得……”

   话语还没落,许不言一刀下去,便疼得许青鹅一声哼痛声吟了出来。

   听得这怪声,闺房内外都安静了下来。

   门外崔氏跟其他几房姑娘,都是不可思议地看向紧闭的闺房。

   崔氏竖起眉头:“惜花,你家姑娘究竟在房间里做什么!”

   惜花支支吾吾:“姑娘跟姑爷,姑爷……”

   话没说完,房间里又传来了一声哼痛。

   二房三房几个几姐妹虽然没有出阁,但这男女之事,府上的妈妈都有跟她们讲过。

   许朝月登时红了脸:“嫡姐跟那赘婿,怎么,怎么白天做这种事,好不臊得慌!”

   惜花只能陪着干笑。

   崔氏白了惜花一眼,这种人家夫妻之间恩爱的事,她领着几个没出阁的姑娘在门外堵着,实在是不成体统了,立马拉着几人气愤地走了出去。

   “我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家主,成何体统,真是败坏家门风气!”

   闺房内,许不言将崩开的碎肉切掉,又拿出桑皮软线跟弯针,进行缝合。

   许青鹅将门外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张脸俏红像是涂了胭脂,便要阻止许不言动手。

   许不言不可知否地一笑:“这外面的人还没走远,需要我将她们叫回来?”

   许青鹅白了他一眼:“没想到许郎你的脸皮,如此之厚。”

   许不言闻着许青鹅身上传来的血腥气,一笑了之:“你我在外人眼里,可跟真正的夫妻没有区别,若是一直分房睡,难免叫人怀疑,此次误会正好,可以掩饰我们的关系。”

   许青鹅银牙都要咬碎了:“没想到许郎是这般想的……美!”

   许不言没有说话,却加快了手上缝合的动作。

   半个时辰后,许不言给她敷完药,见伤口没有发炎,一颗心才落地。

   他瞧这桌上有热茶,便自己提壶斟茶,不过动作比起之前些微迟滞,这变化很微小,但许青鹅立刻察觉到了。

    她抬眼看他:“你也受伤了?”

    许不言倒茶动作顿了顿,并未否认:“我的金疮药用光了,你这有药吗?”

   许青鹅气他方才故意让门外众人误会,扭头说道:“用完了。”

   她对许不言的用心一清二楚,对方入赘许家,一是借助许家在太医署的势力为他铺路,二是冲着自己的嫁妆跟外祖所留产业,说白了,许不言肯入赘,便是为了名利跟钱财。

   而一旦许青鹅要复仇,势必会牵连到许家在长安的权势,一个不小心计划败露,许不言便要受到连累。

   所以对方不是来帮她的,是来阻止她的。

   对于这一点,许青鹅心里很清楚。

   两人的关系,只是互相利用罢了。

   “许娘子”许不言坐在桌前,笑着唤她,“你不是说,医者应施以仁术,不能见死不救嘛?”

   许青鹅静默了瞬息,冷哼了声,硬撑着从胡床上站起,踱步至屋内的柜子旁。

   她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翻寻出古朴的医箱,从中缓缓抽出一只精致的药瓶。

   随后,迈向许不言,将那药瓶重重地置于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五贯钱。”

     许不言:“……”

     他抬头:“你这是坐地起价啊,许娘子。”

   “求医问药,明码标价。”

   许不言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温煦的笑容,好脾气地从衣襟中悠然掏出一张飞钱,轻轻搁置桌上。

   许青鹅接过那张沉甸甸的飞钱,数目恰好五贯,心中暗道此人今日倒是出手阔绰。

   她的话语平静无澜,仿佛石子落入深潭未起波澜:“我也是受许郎启发,学会了做一名‘加钱居士’呢!”

   许不言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金疮药上,嘴角含笑,点评道:“许娘子果真是个好学之人。”

    许青鹅站在桌前,蹙眉看着他,再次提醒:“外面人已经走了,你什么时候离开?”

       许不言“嘶”了一声,认真开口:“眼下你我在他们眼里是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出去撞上人,岂不是事情要露馅了?”

   他语气随意,仿佛与许青鹅间有很深的交情一般,丝毫不见外,却让许青鹅心中登时腾起一层薄怒。

   此人虽心机深沉,却总能寻出最无辜的理由,义正言辞的模样,让人见了便心生不悦。

   许青鹅强压下心中的怒意,移步至另一侧的胡床上坐下,这一动,伤口便如刀割般疼痛难忍。

   院中春风轻拂海棠,屋内暖意融融,隐约可见漫天花瓣如飞琼般飘落,而屋中之人却在花窗上映下剪烛斟茶的温馨暗影。

   静谧而温柔,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许青鹅的目光转向他。

   他坐在窗前,低头品茶,不笑时,面容透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一身圆领长袍干净利落,隐约可见衣襟上透出血迹的痕迹。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他缓缓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那先前的冷漠瞬间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他轻声问道:“娘子为何如此这般地看着我?”

   许青鹅静默了片刻,语气淡漠地提醒道:“你不打算上药吗?”

   许不言已换了昨夜的衣服,变成了一身长袍,身上的伤痕无从窥见。

   但许青鹅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愈发浓烈的血腥味,这意味着他身上的伤口绝不亚于自己,且正不断渗出鲜血。

   “许郎最好还是速速上药吧,若是死在我的寝屋中,我还要费心处理你的尸体,岂不麻烦!”

   许不言轻轻挑眉,玩笑道:“许娘子真是铁石心肠,枉费我昨日拼尽全力救你,着实让夫君我心寒呐!”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药瓶,那药瓶小巧精致,他拔掉瓶塞,略一犹豫,便当着许青鹅的面缓缓褪去身上的衣裳。

   许青鹅连忙别过头去,脸红了一刻,但回头一看,却忍不住呆愣住了:“你这伤……”

   只瞧许不言肩膀跟胳膊,皮肉已经被撕烂了,只是简单的包扎了下,鲜血已经将他汗衫都浸透了。

   “这是被狼撕扯咬伤的?”许青鹅回想起昨夜义庄里煎服的草药,“这伤口如此大,怕不是被狼群攻击了?”

   许不言动作一顿,强忍着疼痛,道:“那义庄附近的山上,有几处草药是专门治军中弩箭之伤的,我本想快去快回,不曾想碰到了深夜觅食的山中群狼,但你没那几株草药,多半是度不过昨夜了,我能怎么办,只能群狼口下夺药了!”

   “那你昨夜在义庄怎么不说?!”

   许不言噎了一噎。

    半晌,他望向对方,提醒:“我在你寝屋脱衣上药,许娘子不怕有损闺誉?”

   “别忘了,你我可是夫妻,虽然是假的。”

    许青鹅皱眉看着他。

   暖阁窗下,漫天飞花,二人对视良久。

       过了一会儿,许不言低头,看着面前的茶盏,淡淡开口:“此话倒是不错。”

   许青鹅心中冷笑。

   许青鹅目睹他伤口处的皮肉外翻,心中终是泛起一丝不忍。

   她缓缓踱至他身后,准备帮他脱下衣服,只是这衣服与血肉粘黏在一起,她一咬牙,一把便将这汗衫跟外衣给直接撕扯下来。

   衣物破碎的瞬间,许不言面上掠过一抹痛惜:“哎……这可是孙家成衣铺的精品,价值不菲啊!”

   许青鹅抬眼望去,只见许不言摇头晃脑,满是惋惜。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肩与小半个背部,那里血肉模糊,狼牙撕扯下的皮肉翻卷,触目惊心,宛如一幅残酷的画卷。

   许青鹅心中震惊,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了救自己竟然是活生生忍了一夜。

   许不言拿起桌上的药瓶,像是要洒上去,却又觉得太浪费,于是转头问许青鹅:“可有热水与帕巾?”

   许青鹅微微点头:“自是有的。”

   许不言闻言一愣,似是没料到她此次竟如此通情达理,随即笑道:“多谢……”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便被许青鹅打断:“加些银钱便是。”

   许不言苦笑:“相比之下,许娘子倒是比我更像那‘加钱居士’了!”

   许青鹅起身,寻来银水壶与木盆,轻轻倾倒热水,又取来一方绣着牡丹的粉色手帕,浸于热水之中。

   她端着木盆,款步至许不言身旁,轻轻将其置于桌上。

   这手帕乃女子之物,其上绣着繁复的牡丹图案,本应散发着香粉或熏香的气息,然而此刻,它只带着一抹淡淡的药草味道熏香,与许青鹅身上的熏香倒是相得益彰。

   许不言接过手帕,反手擦拭着肩头与背部的血肉伤口。

   血迹逐渐褪去,终于露出狰狞的伤口,从斜后方向蔓延,显然是他背后被恶狼一口咬住了大半个肩膀。

   许不言擦完伤口,放下手帕,拿起药瓶便要洒药粉。然而,他单手操作不便,药粉半数落于伤口,半数则洒落在了地上。

   许青鹅倚在一旁,冷眼旁观,忽地开口:“真是暴殄天物!这金疮药可是我祖父自创的秘方,长安医药坊根本无处可寻。”

    许不言:“……”

       他又好气又好笑,道:“娘子,你我虽然算不上真夫妻,至少也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吧。”

       “见朋友受伤,你就袖手旁观,不太好吧。”许不言将药瓶递给她,眼神示意她。

       “确实不太好。”许青鹅起身,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中药瓶。

       许不言一笑。

   许青鹅平静道:“配制此药的药材很贵,我这里也没有多少,浪费光了,你就只能花钱再买一瓶了。”

   “明日许某加钱居士的雅号,便让给许娘子了!”

    许青鹅闻言,这回倒没说什么,只转过头笑笑:“彼此彼此,都是跟许郎学的。”

   许青鹅静静地立于许不言身后,他肩很宽,并不似那些文弱的少爷公子,许是因常年上山采药,他的肌肤肌理匀称,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力量与坚韧。

   许青鹅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许不言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僵。

   就在这一刹那,许青鹅手腕一扬,“撕拉——”一声清脆响起,本就破损的衣物被大片扯落,连同被鲜血粘连的肌肤一同暴露。

   许不言疼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是一点小伤罢了。”许青鹅从容地拿起药瓶,均匀地洒在许不言的伤口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许郎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呢?”

   许不言转过身来,眉头紧锁,目光可怜地望向许青鹅:“娘子,你这是在公报私仇啊?”

   “怎会呢?”许青鹅轻轻一笑,将药瓶塞好,递回许不言手中,“上药时总会有些痛的,许郎可要忍住哦。”

   许不言深深地盯着她,片刻之后,自嘲般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许娘子这么说,那便听你的。”

   许青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她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让许不言感到一阵疼痛,而他竟还能和颜悦色地与她交谈,这份养气的功夫着实令人钦佩。

   上好药后便是包扎,许青鹅从医箱中取出白帛,轻盈地走到许不言身后。

   许不言似乎对过于亲密的接触有些抗拒,不自觉地微微后撤,但许青鹅却毫不在意,她轻巧地绕过许不言的肩臂,从身后熟练地为他包扎起来。

   许青鹅心中暗自惊讶,他究竟是如何忍受着如此重伤,从昨夜至今日一路坚持下来的?

   更何况还要与那些捕贼尉周旋、演戏?

   这份毅力与坚韧,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而对方做到如此程度,只是为了救她!

  

继续阅读:第八十五章 与卿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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