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许青鹅的记忆出现了更明显的断层和错乱。
她有时会忘记刚刚说过的话,有时会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当成是很久以前的,甚至,她开始忘记一些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刻骨铭心的片段。
她不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洪水中救下那个孩子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高烧的许不言身边彻夜守护。
更让许不言心惊的是,她似乎正在慢慢忘记那个吻,忘记他所说的那个关于“未来”的秘密。每当许不言试图提起,她的眼神就会变得空洞,仿佛那些话语穿透了她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伴随着记忆的消退,她的头痛也开始加剧。
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后来发展到难以忍受的剧痛,常常让她抱着头蜷缩在床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许不言为她检查,发现她颅内淤血压迫神经的迹象比之前更加明显了。
“历史修正力……”许不言看着痛苦中的许青鹅,心中一片冰凉。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单纯的旧伤复发。
他来自未来,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变量”,而许青鹅与他产生了深刻的情感纠葛,甚至分享了他最大的秘密,这无疑让她也受到了那股无形力量的波及。
修正力无法直接抹杀他这个“异常点”,便开始作用于与他关联最深的人,试图通过剥夺她的记忆、加重她的病情,来“修正”他带来的影响,将这个世界拉回所谓的“正轨”。
这股力量,比他想象的更加冷酷无情。
它不会直接降下雷霆闪电,却会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一点点蚕食掉他在这个世界上建立起的羁绊,磨灭掉他存在的痕迹。
“许郎……我头疼……”许青鹅在剧痛的间隙,泪眼婆娑地抓住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是不是……要死了……”
许不言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死?不,他绝不会让她死!她是无辜的,她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想起了自己记录在手册里的现代外科技术,想起了颅骨钻孔减压手术。第一次手术,只是清除了浅表的淤血,稳住了她的情况。但现在,深层的淤血和可能的继发性损伤,正在威胁她的生命。
进行第二次开颅手术?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许不言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
在二十一世纪,这虽然也是高风险手术,但有先进的设备、无菌的环境、专业的团队。而在这里,他只有简陋的茅屋,粗糙的工具,以及两个只学了点皮毛的学徒。
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稍有不慎,就是加速她的死亡。
可是,如果不做,她也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是在无尽的痛苦和遗忘中慢慢枯萎。
“许郎……你怎么了?”许青鹅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别担心……我不怕……”
看着她苍白却依旧信任的脸庞,许不言心中某个角落的犹豫和恐惧,瞬间被一股决绝取代。
他不能再等了。
历史修正力已经开始发作,拖得越久,她的情况只会越糟,甚至可能引来更直接、更无法预料的“修正”。
他必须抢在那股力量彻底毁掉她之前,放手一搏!
“青鹅,你听我说,”许不言俯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不会死。我会救你。相信我。”
他不知道这番话,她又能记住多久。但他必须说,也必须做。
哪怕与那无形而强大的“历史”为敌,他也要把她从这残酷的修正中夺回来!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桌上那本记录着现代医学知识的手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转向屋外,对正在焦急等待的崔池和蒋义忠沉声道:“准备最好的艾绒,最烈的酒,把所有能找到的干净麻布都煮沸消毒!我们……要再做一次手术。”
崔池和蒋义忠闻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们是见识过上次手术的惊险的,也明白许青鹅如今的情况更加凶险。
“许兄……这……这能行吗?”崔池的声音带着颤抖。
“不行,也得行!”许不言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他看着远方似乎又开始变得有些阴沉的天空,心中明白,这不仅是在和病魔赛跑,更是在和那冥冥中的“历史”赛跑。
而这一次,他赌上的,是他和她两个人的性命。
奉县劫后余生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许不言决定为许青鹅进行第二次开颅手术的消息在小小的医疗班子内部传开时,紧张和凝重的气氛立刻取代了之前的些许轻松。
茅屋被迅速清理出来,尽可能地布置成一个简易的手术室。
门窗用新糊的麻纸封堵,地上洒了厚厚一层石灰,所有可能用到的器械——包括许不言上次用过并改良过的那几把薄刃骨刀、镊子、止血钳,以及新准备的缝合针线,都被反复用烈酒擦拭,并放在新砌的灶台上用蒸汽进行最后的消毒。
崔池和蒋义忠两人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写满了焦虑,却又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们深知这次手术的风险,更明白许不言的决心。
尤其是崔池,他心思更细腻些,隐约感觉到许先生这次的决定,不仅仅是为了治病救人那么简单,那份决绝背后,似乎还藏着更深沉、更不为人知的压力。
许青鹅被安置在里间,许不言给她用了些自制的镇静安神汤药,让她暂时昏睡过去,以减少术前的痛苦和恐惧。
看着她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许不言的心像是被细密的针扎着。
他知道,麻醉是最大的难关之一,没有现代麻醉药物,他只能依靠草药和银针,效果难以精确控制,风险极大。
他拿出那本厚厚的、用奇怪符号(简体字和英文缩写)写满笔记的手札,快速翻阅着关于颅脑损伤、术中风险控制、术后护理的章节。
这些知识,在这个时代如同天书,却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夜幕悄然降临,万籁俱寂,只有茅屋里灯火通明,以及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许不言正在最后检查一遍所有准备工作,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巨大的精神压力。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极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许不言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的听觉因为长期处于紧张状态而变得异常敏锐。他立刻示意崔池和蒋义忠噤声,并熄灭了大部分油灯,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火。
三人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脚步声不止一个,而且行动极为训练有素,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间小小的茅屋。
“不好!”许不言心中警铃大作。
这些人绝非普通百姓,更不是官府差役——他们的行动方式,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杀意。
相府的杀手!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难道是之前在县城留下的蛛丝马迹?自己救了本该死去的王忠嗣,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本该有的历史轨迹,接下来便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引来一系列的危机。
来不及细想,门板被一股大力撞开,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手中寒光闪烁,直扑屋内的核心——许不言!
“保护许兄!”崔池和蒋义忠虽然惊骇,但几乎是本能地挡在了许不言身前。他们只是医官,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些专业的杀手,无异于螳臂当车。
“滚开!”为首的黑衣人声音嘶哑,一脚踹开挡路的蒋义忠,手中的短刀直刺许不言的咽喉。
许不言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后一仰,抓起身边一个盛放草药的陶罐狠狠砸了过去。
陶罐碎裂,药粉弥漫,暂时阻碍了对方的视线。
“走!”许不言低喝一声,拉起摔倒的蒋义忠,又推了一把崔池,“带上她,从后面走!快!”
茅屋后面有一扇小窗,是他们之前为了通风临时开的。
“许兄,那你呢?”崔池急道。
“他们是冲我来的!”许不言的目光锐利如刀,“我若不走,你们谁也活不了!”
他飞快地将桌上那本写满现代医学知识的手册塞进崔池怀里:“拿着这个!无论如何,一定要保管好!”
他的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听着,崔池,蒋义忠!我之前跟青鹅说过,我不完全属于这个时代。这话是真的。我来自……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
崔池和蒋义忠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没时间解释了!”许不言抓住他们,“记住,这个秘密,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甚至比这些杀手更可怕的灾难!这本手册里的东西,你们有机会就学,如果……如果我回不来,将来若有机会,替我完成未完之事,替我……照顾好她,或许有一天,你们能用上面的知识,为她做完这次手术。”
未来?灾难?未完之事?替他照顾她?
信息量太大,崔池和蒋义忠的脑子一片混乱,但许不言语气中的沉重和托付,让他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
“许兄……”崔池的眼眶红了。
“别废话!快走!”许不言猛地推开他们,抄起一根用来晾晒药材的粗木棍,转身迎向再次扑上来的杀手。
他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吸引所有杀手的注意:“你们不是要找我吗?来啊!”
他身形灵活,依仗着对茅屋地形的熟悉,以及一些后世的格斗技巧基础,勉强与杀手周旋。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武者,很快便落入下风,身上添了几道血口。
为首的杀手冷笑一声:“许不言,相爷有令,无论死活,必须带回!”
许不言心中一凛,知道自己绝不能落入他们手中。他虚晃一招,猛地撞开旁边一道用木板临时隔开的墙壁,冲入了夜色之中。
“追!”杀手们立刻紧随其后。
茅屋里,崔池和蒋义忠看着许不言引开杀手,消失在黑暗中,两人眼中都充满了震惊、担忧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崔池紧紧抱住怀里的手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许不言的体温。蒋义忠则迅速跑到里间,小心翼翼地将仍在昏睡中的许青鹅背了起来。
“走!”崔池咬了咬牙,两人从后窗艰难地爬了出去,消失在与许不言相反方向的黑暗山林里。
夜风呼啸,杀机四伏。
许不言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身后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追杀,更像是一场与命运的赛跑。
他必须活下去,至少要拖延足够的时间,让崔池他们带着许青鹅安全离开。
那本手扎,不仅是他对这个时代医疗改革的希望,更是许青鹅未来可能唯一的生机。
他回头望了一眼茅屋的方向,心中默念:青鹅,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