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的追逐,像是一场绝望的拉锯战。
许不言凭借着对地形的模糊记忆,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杀手的围堵。
然而,他终究不是铁打的,失血和体力消耗让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肺部如同火烧,双腿沉重如铅,视线也开始阵阵发黑。
在一处陡峭的下坡,他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下去,额头磕在坚硬的岩石上,鲜血瞬间模糊了视线。
“抓住他!”身后传来杀手兴奋的吼声。
完了吗?许不言挣扎着想要爬起,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能感觉到杀手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能闻到他们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不甘心!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许青鹅还在等着他去救……他不能死在这里!
就在一个杀手的钢刀即将劈砍到他脖颈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响起!
“铛!”
火星四溅!一把简陋却锋利的柴刀,精准地格开了杀手的钢刀。
许不言艰难地抬起头,只见一道熟悉而纤弱的身影挡在了他的身前。
是许青鹅!
她怎么会在这里?!崔池和蒋义忠呢?
许青鹅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手中紧握着那把砍柴刀,身体微微颤抖,却一步不退。
“不准……动他!”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杀手们显然也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个女子,而且还是他们此行的另一个“目标”。为首的杀手愣了一下,随即狞笑道:“来得正好!一起带走!”
几个杀手立刻围了上来。
许青鹅虽然鼓足了勇气,但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如何是这些亡命之徒的对手?她胡乱挥舞着柴刀,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抵抗。
“青鹅!快走!”许不言嘶声喊道,试图推开她,但许青鹅却死死地挡在他身前。
混乱中,一个杀手瞅准空隙,一脚踹在许青鹅的腹部。她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柴刀也脱手飞出。
“青鹅!”许不言目眦欲裂,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猛地站起,扑向那个杀手,却被旁边另一人狠狠一刀柄砸在背上,再次踉跄倒地。
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许青鹅,看着步步紧逼、面目狰狞的杀手,许不言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明悟。
是了,他明白了。
历史修正力……它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他这个“异类”。
许青鹅的失忆、病情加重,甚至这些杀手的出现,或许都是这股力量的连锁反应,是它试图将一切拉回“正轨”的手段。
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个时代,这种“修正”就不会停止,就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像许青鹅一样,被卷入这可怕的漩涡,甚至因此丧命。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个时空最大的“错误”。
他看着挣扎着想要爬向他的许青鹅,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担忧和不舍,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酸楚和歉疚。
“青鹅……”他轻声呼唤,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杀手们逼近了,他们的刀闪烁着寒光,死亡的气息如此浓烈。
许不言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许青鹅身上。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他亲手改良的手术刀,刀柄用特殊木材打磨得极为贴合手型,刀刃薄而锋利。
这本是用来拯救生命的工具。
他将这把手术刀,轻轻塞进了爬到他身边的许青鹅手中。
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许郎……?”许青鹅不解地看着他,又惊恐地看着围拢过来的杀手。
“青鹅,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许不言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也传入了因这诡异情景而暂时停下脚步的杀手耳中。
“我骗了你……不,也不算完全骗你。”他苦笑了一下,“我的存在,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错误’。那所谓的‘历史修正力’,它真正要抹去的,一直都是我。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就会有像你一样无辜的人受到牵连,甚至死去。奉县的瘟疫,你的头痛,你的失忆以及许家的劫难……这一切,或许都因我而起。”
许青鹅茫然地看着他,似乎无法理解这番话的含义,但她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沉重的、令人心碎的诀别意味。
“我留下的那本手扎,崔池他们会交给你的。里面的东西,或许能救你的命,也能帮助更多的人。我的医政改革……若有可能,替我走下去。”
他握住许青鹅拿着手术刀的手,引导着那冰冷的刀锋,缓缓地、坚定地,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青鹅,杀了我。”
许青鹅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脸上血色尽褪,她疯狂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不……不!许郎!不要!我不要!”
“这是唯一的办法。”许不言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深潭,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结束我这个‘错误’,才能停止这一切。才能……让你真正安全。”
“不——!”许青鹅发出凄厉的哭喊,她想要抽回手,但许不言握得是那样紧。
“别怕。这或许不是死亡,而是……回家。”许不言的嘴角,竟然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能遇见你,是我这个‘错误’的人生里……唯一的幸运。”
他猛地用力,引导着许青鹅的手,将那柄锋利的手术刀,深深刺入了自己胸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围拢的杀手们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自杀。
许青鹅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鲜血从许不言的胸口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她握刀的手。
然而,预想中的倒地并没有发生。
许不言的身体,从心脏的位置开始,散发出璀璨而柔和的白光。
光芒越来越盛,如同千万颗星辰汇聚,将他整个人笼罩。
他的身体,在光芒中渐渐变得透明、分解,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萤火虫般,缓缓升腾,融入夜空。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温暖而圣洁的气息。光芒所及之处,杀手们感到了莫名的恐惧,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片刻之后,光芒散尽。
原地,只剩下失魂落魄、瘫坐在地的许青鹅,以及她手中那柄沾染了血迹、却奇异地不再滴落鲜血的手术刀。
许不言,消失了。
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如同一个短暂存在过的幻影,被那无形的力量彻底“修正”,归于了构成这个世界的“尘与光”。
杀手们面面相觑,惊骇莫名。
目标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消失了,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复命。
为首的杀手看着呆滞的许青鹅,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低喝一声:“走!”再留下去,恐怕会遇到更诡异的事情。一群黑影,迅速消失在山林中。
夜,恢复了寂静。只有许青鹅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山谷中低低回荡。
她紧紧握着那把手术刀,仿佛那是他留下的唯一证明。
她不明白“未来”,不明白“修正力”,但她知道,她最依赖、最信任的那个人,为了她,为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正确”,选择了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崔池和蒋义忠焦急地寻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失魂落魄的许青鹅和地上的血迹时,一切都明白了。
崔池颤抖着将那本沉甸甸的手扎放到许青鹅身边。
“许兄他……真的……”蒋义忠哽咽着说不出话。
许青鹅缓缓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的眼神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碎之后,重新凝聚。
夜风呜咽,卷过奉县郊野的山峦,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许青鹅心头的死寂。她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厚重的手扎,指尖死死攥着那柄犹带血痕、却不再滴血的手术刀。
许不言消失了。
不是倒下,不是死去,而是化作了漫天温柔的光点,融进了这片夜空,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错误”、“修正”、“回家”、“唯一的幸运”。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不明白那些复杂的词汇,她只知道,那个给了她新生、给了她希望、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依赖的男人,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彻底离开了她。他选择了一种她看来比死亡更残酷的终结,为了所谓的“正确”,为了她的“安全”。
可没有他的世界,何来安全?
月光下,女子单薄的身影蜷缩着,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朵,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生气。地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又匪夷所思的一幕。
“青……青鹅妹子……”蒋义忠声音发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许兄”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他是个粗犷的汉子,此刻却红了眼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崔池蹲下身,将那本许不言留下的手扎轻轻放在许青鹅旁边。他的手也在抖,脸色苍白如纸。“许兄他……他临走前,交代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
许青鹅没有任何反应,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些光点一同飘散。
“青鹅,”崔池的声音带着哽咽,“许兄是为了……为了我们,为了这奉县,或许……或许是为了更多的人。他说,他是个‘错误’,必须被修正……”
“错误?”许青鹅终于动了,她缓缓转过头,空洞的眼神聚焦在崔池脸上,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怎么会是错误?他救了那么多人……他教了我那么多……他……”泪水再次决堤,汹涌而下,打湿了衣襟,也打湿了怀中的手扎,“他是许不言啊……我的许郎……”
她猛地抱紧了手扎,像是要将自己揉进那书页里,去寻找他残留的气息。那上面似乎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记载着那些她曾似懂非懂、却奉若神明的医学知识。
“我们要……完成许兄的遗愿。”蒋义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的医政改革,我们……我们继续做下去!”
崔池用力点头:“对!还有青鹅妹子你的病……许兄的手扎里一定有办法!他那么厉害,一定都写在里面了!”
许青鹅的目光落在手扎上,又移到手中的手术刀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凝定。
许郎……用自己的“消失”,换来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正常”。他留下了这本手扎,留下了这把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手术刀,也留下了未竟的理想。
她不能倒下。她要活下去,为了他留下的东西,为了他那句“替我走下去”。
三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山。夜色深沉,前路漫漫。
回到奉县县城,悲伤依旧笼罩着他们。
然而,一丝诡异的变化,却在悄然发生。
第二天,蒋义忠去县衙处理后续事宜,想提及许不言在防疫和救治中的巨大贡献,却发现同僚们对“许不言”这个名字的印象变得模糊起来。他们记得有个外来的大夫帮了大忙,记得一些新奇的法子,但具体是谁,做了什么,细节却开始混淆不清。
“老蒋,你说的是那个……呃,南方来的游医?好像是姓……张?还是李?”一个主簿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
蒋义忠愕然:“是许不言!许大夫!他……”他想详细描述许不言的功绩,却发现自己组织语言时,也感到一种莫名的滞涩,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在记忆之上。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在崔池身上。他拿着手扎,想要研究许不言记录的那些精妙外科技术和药物配方,却发现上面的字迹似乎在……变化?一些关键的术语和图示,变得晦涩难懂,甚至有些地方开始模糊不清,如同水墨浸染。
“怎么回事?”崔池惊骇地翻动着书页,昨天他还觉得这些内容清晰无比,充满了智慧的光芒,今天却像是看天书一般。“这……这不对啊!”
他去找许青鹅,却见她正坐在院子里,一遍遍抚摸着那本手扎,眼神专注而悲伤。
“青鹅妹子,你看这手扎……”崔池焦急地指着其中一页,“这里,关于那个……‘消毒’的法子,我怎么看不明白了?还有这个图……”
许青鹅抬起头,看向崔池指着的地方。
在她眼中,那些字迹和图画依旧清晰,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心底。她轻轻念出上面的内容:“‘蒸馏酒或高温沸水,可杀灭器械、布巾上之‘病邪’,减少创口‘发炎’之危……’”
崔池愣住了,他凑近看,那明明是一片模糊的墨迹,根本看不清字!“你看得清?”
许青鹅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她明白了,许不言的“修正”,不仅仅是带走了他自己,也在抹去他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这个世界,正在遗忘许不言。
县里那家因为许不言的建议而改良、生意火爆的茶馆,悄无声息地换了招牌,原本带着些许现代谐音梗的“诗茶风吟”,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品茗轩”。
问起老板,老板只依稀记得是一位路过的客人随口提了些建议,具体是谁,早就忘了。
许不言随手写下的几句惊艳诗词,被人记起时,也张冠李戴到了某位不知名的前朝诗人头上,或者干脆被认为是无名氏所作。
他存在过的证据,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被名为“历史修正力”的潮水,一点点冲刷、抚平,直至消失。
只有她,许青鹅,因为握着那柄特殊的手术刀,因为承载了他最后的嘱托和最深的羁绊,成为了那个唯一的“锚点”,她的记忆没有被篡改。
但这清醒,何尝不是一种更深的酷刑?
全世界都在遗忘他,只有她记得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恋,记得那个惊才绝艳、温柔强大的灵魂。
手扎上的字迹,对崔池和蒋义忠来说,也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
那些超越时代的医学知识,正在失去传承的载体。许不言的牺牲,似乎即将变得毫无意义。
许青鹅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看着怀中渐渐失去“意义”的手扎,又看向手中那柄依旧冰冷锋利的手术刀。这把刀,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东西,因为它和许不言一样,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
她明白了。许不言留下的,或许不仅仅是知识,还有一个……选择。一个只有她能做出的选择。
日子一天天过去,奉县从灾难中逐渐恢复,重新变得平静。
人们的生活回到了正轨,仿佛那个叫许不言的人从未出现过。
崔池和蒋义忠虽然还记得有这么一位恩人,但关于他的具体事迹和医学理论,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手扎更是成了一本无法解读的废纸。
他们尝试着推行一些许不言提过的简单理念,比如清洁、隔离,但也仅限于此了。
许青鹅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时常一个人,回到奉县城郊那座山峰,坐在许不言消失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她望着天空,望着远山,仿佛在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但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这个世界,正在将他彻底抹去。连他想留下的火种,也即将熄灭。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悲恸、茫然,渐渐变得清澈、坚定。
她握紧了手中的手术刀。那冰冷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与这个正在“遗忘”的世界格格不入。
“许郎……”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说,那或许是回家……”
她站起身,迎着山巅的猎猎风声,裙袂飞扬。
脸上,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和决绝。
“若这个世界留不住你,也留不住你的心血……那我,便随你而去。”
“你说过,能遇见我,是你这个‘错误’里唯一的幸运。”
“能遇见你,又何尝不是我许青鹅……此生最大的幸事。”
她举起了那柄手术刀,那柄他曾引导着刺入他自己胸膛的刀。这一次,刀锋调转,对准了她自己的心口。
“许郎,我来寻你了。无论那‘家’在何方。”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追随的信念。她用力,将那柄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冰冷刀锋,深深刺入了自己胸膛。
刀锋刺入心口的刹那,没有预想中的剧痛,也没有鲜血喷涌。
和许不言消失时一样,奇异的白光从许青鹅的胸口弥漫开来。那光芒柔和而温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圣洁气息,迅速将她全身笼罩。
山风似乎静止了,鸟雀停止了鸣叫,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屏息,见证这又一次匪夷所思的离别。
许青鹅的身体在光芒中变得透明,轮廓渐渐模糊,分解成亿万个细微的光点。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眼神温柔地望向天空,仿佛看到了那个等待她的人。
那些光点,如同受到指引的萤火,缓缓升腾,盘旋片刻,最终如同倦鸟归林般,融入了澄澈的蓝天白云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光芒散尽。
山峰之上,空空如也。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甚至连那本曾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手扎,也消失不见。唯一留下的,似乎只有风中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许青鹅,也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如同她的许郎一样,被那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带离了这个不属于他们的时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