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济堂今日跟往常一样开门,不同的是,空悬多日的医人招牌,今日罕见的挂了起来。
西市一众比邻都晓得,这广济堂的新东家,就是个好吃懒做的纨绔,那沈大夫死前给儿子留下了大笔产业,是这沈卓不争气,整日里与一群犬马子弟纵于声乐,流连平康里瓦舍,不出两年便把家业败光,只剩西市这一间破败医药坊,还入不敷出,就连坐堂医者,都被那仁心堂挖了去。
但今日这广济堂略有不同,空悬多日的医人牌子,居然挂了起来,说明这姓沈的不知从何处又招揽了一位坐堂医。
有好事的便进来一探究竟,这一看不打紧,没想到这破败的医药坊里,居然来了位天仙似的坐堂医。
这位女坐堂医生得漂亮,肌肤胜雪,神清气爽,一袭素色薄长裙轻轻摇曳,发髻高耸,鬓边一朵霜白绢花点缀其间,清雅脱俗,即便是精心装扮的高门贵女,在她的面前怕也是黯然失色。
貌美姑娘站在药柜前低头整理药材的模样,让周遭店铺里的人都看直了眼。
隔壁胭脂铺子的掌柜今日腹中肠结,如厕不顺,便想着过来买一副泻药,趁势将医药坊里的小药生阿元拉到一边,望着药柜前的娘子小声问:“小阿元,这是谁啊?莫不是你家东家娶了个新媳妇?”
小药生阿元哼笑一声:“这是我家少爷请回来的坐堂医,许医!”
“你家少爷请了个女子来当坐堂医?”胭脂铺的掌柜愕然看向他,“这可是件稀奇事!”
“女坐堂医怎么了!”小阿元不乐意,“许医烹制的药茶,可是效果出奇地好呢!”
胭脂铺掌柜冷哼一声,满脸不屑:“长安城里,除了闺门坊,哪有女子行医的道理?男女有别,她一个妙龄女子,如何能给那些糙汉子看病?
岂不是叫人白白占便宜!”
“卖胭脂的,你少胡说八道!”沈卓走进来,没好气地给他扔下一包泻药,“许娘子可是师承大医的奇女子,当谁都跟你一样不要脸,惦记人家隔壁俏寡妇!”
一番奚落之下,胭脂铺掌柜满脸通红,拿着泻药灰溜溜地离开了广济堂。
沈卓瞧着他的背影,口中吐出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转而望向药柜前那位宛如出水芙蓉般清丽的许青鹅,心中交织着几分心虚与得意。
片刻之后,他喃喃自语:“女大夫又如何?岂不比仁心堂那老梆子养眼百倍?”言罢,他轻轻一啐,似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说服他人。
广济堂迎来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坐堂医,这一消息宛如春风过境,瞬间在西市的各个角落传开。
西市铺贩们皆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邻居,彼此间熟稔至极。沈家老爷子当年在此起家,而后发家致富迁离此地,引得街邻们既羡又妒。如今他小儿子沈卓落魄归来,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街邻们在唏嘘之余,也不免心生同情。
然而,这份同情尚未持续多久,沈卓便请来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坐堂,此举让四邻八坊对他的行事作风颇感不屑。
看来,这位沈家少爷迟早要将家业挥霍一空啊!
果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与广济堂仅一街之隔,便是王氏医药坊旗下的仁心堂。
掌柜徐茂正端坐于内室,细细盘算着昨日的收益,瞧着那银光闪闪的银两,心中乐开了花。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香茗,满脸春风。
徐茂年届不惑,面容白皙,体态微丰,身着蓝色长袍,腰间束着蹀躞带,逢人便带着三分笑意,看上去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然而,他那双眼睛却时刻透露着精明。
他本是王氏医药掌管药材的小掌柜,因为总喜欢走些捷径取巧的路子,不被那王伯彦青睐,后来这王伯彦死了,居然将全部产业都留给了那外孙女,他本以为这王氏医药坊就此落败,没成想不出两年,那高门贵女居然私奔不成跌落石瓮谷,摔成了活死人,成了全长安的笑话。
他知道自己的时机来了,主动投效了王伯彦的女儿王凝雪,帮忙出谋划策,取得了王氏医药坊这两京十三州八大掌柜的支持,还建议王凝雪买通了权相李林甫下面的三豹酷吏,得了皇商身份。
他自己也水涨船高,成了执掌仁心堂的大掌柜。但徐茂并不满足于此!
他早就看中了隔壁的广济堂,那处医药铺虽然破旧了些,但却是升平巷里的最佳位置,徐茂千方百计地挖走了广济堂多年的坐堂医,那广济堂老掌柜也告老还乡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纨绔子弟做东家,早晚都会被那人败光,到时候他略施小计便能用一个便宜价钱,卖下那间铺子。
徐茂等着那广济堂倒闭,那沈卓哭着喊着求自己买下铺子的日子,谁知今日却从仁心堂药生嘴里听说,那姓沈的找了个漂亮女子来当坐堂医了?
这着实让徐茂好奇。
在仁心堂内,一众药生探得消息归来,簇拥于徐茂面前,详尽汇报每一细节。
“广济堂内,的确有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容颜宛若天仙下凡!”
徐茂闻言眉头紧锁,轻轻放下手中茶碗,缓缓启齿:“一名女子,沈卓竟胆敢让她坐堂行医。哼,我看他是被美色所迷,自掘坟墓。且拭目以待,不出数日,这广济堂必将沦为长安医行的一大笑柄。”
他悠然自得地理着腰间蹀躞带,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扶不起的阿斗,理他作甚。”
而在广济堂中,沈卓全然不知自己在隔壁徐茂口中已沦为笑柄。
即便知晓,此刻也无暇顾及。
医药坊里,沈卓听着许青鹅说的所谓营销策略,又瞧了瞧那三十包药茶上用簪花小楷写得的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
诗是好诗,可惜只有半句,他以为这药茶卖五十文便是天价了,如今多了半句诗,便要卖上三百文,整个西市医药坊都没有这价钱的药茶!
不过他也不指望卖这药茶赚钱,只要许青鹅按时给他提供药茶,他便可以用药茶继续去讨好沈巡使,有了沈巡使的看顾,他何愁不能让沈家东山再起?
索性便依了许青鹅的路子。
可惜,惜花虽卖力吆喝半日,前来观赏这位美丽女坐堂医的人络绎不绝,却无人问及药茶。
沈卓索性悠然自得地坐下,品茶观戏。
惜花将沈卓拉到一旁,急道:“你这掌柜,自家医药坊如此冷清,怎还有心情喝茶唱曲?”
沈卓翻了个白眼:“惜花姑娘,此乃医药坊,非平康里的青楼,岂能如此吆喝?”
惜花脸色骤变,刚要发作,却被许青鹅一个眼神制止。
沈卓微微一笑:“青鹅娘子,我早已说过,长安医行从无女子坐堂之先例,谁又敢轻易相信你这位年轻女子?加之药茶价格昂贵,还限量发售,无人问津亦是常理。”
许青鹅默然,眼底闪过一丝焦虑,但她仍坚定信任许不言,执意遵循其法。
正当此时,一辆华贵马车缓缓停于广济堂外,一位身着铭袍、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步下马车,缓步而入。
沈卓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宁国公府的世子爷,这可是位大客户,沈卓眼睛一亮,立刻扬起一抹笑,三两步往外迎上去,边道:“什么风把世子爷给吹来了!”
正在装药茶的许青鹅抬眼,就见门外走进来个带着幞头的贵公子。
这宁绍在长安城里是出了名的风流,平日里基本住在了平康里的青楼楚馆中,府中没有娶正妻,妾倒是纳了四五个,整日里声色犬马。
沈卓将人迎进来,连忙让阿元去泡茶。
宁绍看了眼这铺子,心中泛起了嘀咕,也不知这铺子里有没有能治他隐疾的药。
沈卓在一旁赔笑,宁绍扭头就看向了许青鹅,眼前一亮:“这位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莫非是沈掌柜的妹妹,不知是否婚嫁?”
沈卓笑道:“世子爷,这是小人请回来的坐堂医!”
“坐堂医?”宁绍一皱眉,“扯淡!这长安城内还没有那个医药坊里是请女子当坐堂医的,又不是闺门坊,专治女病!难不成要让如此娇滴滴的美娇娘,去给门外那些糙爷们瞧病?”
四周静寂,惜花被宁绍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药柜前的许青鹅。
许青鹅整理药茶的动作顿了顿,神情很淡。
这宁国公世子忿然作色,一手指着沈卓,痛骂道:“我看你这败家子也是难有长进,白白浪费了沈医师当年的名头了!”
宁绍转身便要走,只当这家医药坊是骗子。
许青鹅起身,看着转身要走的宁国公世子淡声道:“世子足萎清厥,面色不常,甚则浮肿,目视䀮䀮,可是有腰膝疼痛,腹胀,膈肿咽痛的症状?”
宁绍下意识回了句:“时有这症状……”话说出口,忽而反应过来,瞪着许青鹅,“你这小娘子如何知道的!”
许青鹅淡淡说道:“这是世子濡泄无度,所造成的肾虚之状!”
“肾虚?世子爷肾虚?”
话出口,一屋子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看这眼前的宁绍,就连与他同车而来的平康里花魁,也是用蒲扇遮挡小口,震惊地望着宁绍。
宁绍脸色霎时红胀起来,手指着许青鹅大骂:“忒!你这女骗子,女庸医,信口雌黄,倒反天罡,我宁绍单手能扛鼎,你说我肾虚!?”
他转身瞧着同车而来的花魁,连忙挽尊,解释起来:“二十多岁便敢出来招摇撞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还想骗我,谁肾虚,我宁绍都不可能虚!”
许青鹅摇摇头,并不在意,只道:“这病我能治!”
此话一出,要离开的宁绍浑身一震,转身便是冲着许青鹅深施一揖,面色端正:“还请女神医救我!”
花魁脸上满是错愕:“世子爷?”
宁绍随意挥了挥手,那花魁气急,转身就走。
许青鹅走到药柜前,从药屉里拿出几包药茶,放到宁绍跟前。
“这里有几包药汤,宁世子回去水盏半,姜七片,盐少许,煎七分,去渣,食前服用,不出七日定有改观!”
她言辞温婉,语态平和,丝毫不见愠色,这份从容反倒让宁绍深信不疑,心中顿涌英雄气概:“待我蜡头换银枪,必当重返平康里,再振雄风!”
只是走时,他格外留意到了药柜前的药茶,轻咦了一声:“这药茶卖得如此之贵,每日还限量只能买一包?”
他轻拾起那包药茶,目光落在那白油纸之上,其上以粗红线紧紧束着,更书有半句诗句“醉后不知天在水”,雅致非凡。
宁绍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家老爷子素爱此等风雅之物,索性买回,以献孝心!”
半时辰后,宁绍怀揣着药汤,满心欢喜地踏进了宁国公府。
彼时,宁国公正于宅邸之中审阅管家呈上的账簿,忽见儿子怀抱几包药草,视若珍宝,不由得怒气冲冲:“你这孽子,又何处浪去了!”
宁绍眼睛一转,将那药茶拿出来,递给老爹:“老豆,儿撒今给你买个好东东,专治你那风病!”
宁国公接过药茶,细细端详,只见其上半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字迹娟秀,犹如女子簪花小楷,一笔一划间尽显风雅。
宁国公眼前一亮,此等风雅之物,正是他所钟爱。尤其是这句诗,如梦似幻,哪怕这写了诗的油纸包里是茶叶渣子,单凭这半句诗,也值得三百文了。
可是怎么就只有半句?
他问儿子宁绍,宁绍当即跟他说了广济堂的事。宁国公捋了捋胡须:“出这主意之人,也是个别出心裁的,若想得到下半句未完之诗,必定要两日后更新了再去买上一包。而手上这包又刚好两日喝完!”
宁国公夫人白了他一眼:“这不就是普通的药茶,跟仁心堂售卖的一样,虽说可以治风病,但效果不佳,仁心堂也只卖四十文一包,这广济堂凭什么卖三百文?”
“风雅之味,岂能以金银衡量?”宁国公袖袍一挥,正欲反驳,却见夫人神情不悦,忙轻咳一声,“绍儿说这茶可调理风疾……”
他小声嘀咕道:“先喝两日,等那医药坊更新了,再让人去买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