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
长安城各坊都闭坊,朱雀大街施行了宵禁。
许府的老管家正欲合上府门,崇义坊的街尾,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春夜中的惊雷,轰然响起,让人心头不由自主地揪紧。
那马蹄声犹如战鼓催魂,在这宁静的春夜里突兀而激烈。
老管家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皂衣的武侯,自远方疾驰而来,最终在许府门前猛然勒马,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驭”。
为首之人头戴官帽,面容凶悍,正是权相李林甫麾下的三豹酷吏之一——白豹李全交。正奉命追查石瓮谷命案。
李全交目光如炬,扫过许府那庄严的大门,冷哼一声,随即翻身下马,自顾自地走向门前,一把推开愣在一旁的老管家,意欲强行闯入。
“哎,官爷这是何意?”老管家虽心中惊疑,面上却堆满了勉强的笑意,“府中已歇息,若有要事,烦请明日再来……”
李全交厉声打断:“本官奉圣命而来,追查石瓮谷命案,谁敢阻拦!”
老管家闻言,一脸愕然:“办案?”
此刻,府内的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
灯烛逐一亮起,如同繁星点缀夜空。
许青鹅手执灯盏,与惜花并肩走出暖阁,二人站在小院门口,眼中满是疑惑与不安,望向纷纷闯入许府的官兵。
许弘感亦是披衣而出,与崔氏一同迎上前来,满脸困惑:“这是……”
李全交见到许弘感,脸色稍显缓和,但语气依旧冰冷:“许医令,有人举报你府中有人涉案,本官奉旨缉查!”言罢,他一挥手,身后的武侯与不良人便如潮水般涌上,将许府的东院团团围住。
许弘感深知这三豹酷吏的厉害,不敢轻易得罪,强作镇定,笑道:“李巡使定是搞错了,我们许府的人,怎么会与石瓮谷命案有关呢?”
他的话被李全交打断:“这死者左庆安,一年多前可是与许医令嫡女私奔之人……”
听他提及这段不堪回首的事,许弘感脸色变差:“都是小女遇人不淑,好在已经与对方断得清清楚楚,再无瓜葛!”
李全交冷笑:“可许医令怕是不知,昨日夜里,那左庆安死在了石瓮谷下,有人杀了朝廷医官!”
许弘感变了脸色:“李巡使这是何意,莫非认为是小女杀了那混账不成!”
“是与不是,查一查便知分晓了!”
李全交不由分说,便要带人硬闯,却被人群中的声音拦下。
“李巡使,我祖父与父亲都是朝廷官员,圣人曾有过命令,任何衙门,不得带兵擅闯三品官员府邸!”
李全交看了过去,只瞧人群中一妙龄女子站在那里。
“这位想必是许医令的嫡女了吧!”
李全交走过去,轻声笑了下:“许姑娘将《唐疏仪令》背得很是精熟啊!”
说着李全交掏出了金牌,往众人眼前一亮:“不过,这是圣人特赐的金牌,大理寺伙同巡使衙门办案,任何人不得不阻拦!”
许青鹅心下一沉。
许弘感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见老管家赶过来,让他先不要惊动父亲许胤宗。
此时许府西院里居住的二房跟三房众人也都被惊动了出来。
见是三豹酷吏带头闯府,许弘崇与弘真两兄弟也都是脸色一变,连忙拉住大哥许弘感询问是什么事,得知此事与石瓮谷命案有关,都连忙闭了嘴。
本来石瓮谷死个人,不是什么大案,但那夜圣人携贵妃就在石瓮谷华清池,贵妃更是在寺里祈福,结果石瓮谷死了个人,被认为是大大的不详,惹得圣人震怒,下令严查凶手。
许弘感走上前:“李巡使,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自打小女青鹅出事后,家父便让她在府中修心养性,不曾出过府门,与石瓮谷杀人之事是绝无可能的,多半是弄错了。”
李全交不为所动:“巡使衙门接到了举告,有人举告许府贵女杀人,作案时遗留的血衣就藏在府中,本巡使特来查看。”
“谁在胡说八道?”许弘崇闻言怒起,“谁?哪个王八蛋举告的?”
李全交没理会他,只是眼神示意,便有武侯从后面带出一人。
那人是个侍女打扮,此刻脸上满是担忧,走近了,老管家一怔愣,看着举告人,唤了一声:“春香,怎会是你!”
见举告人正是府中丫鬟,崔姨娘大怒,破口骂了起来:“是你举告的?好你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良心别狗吃了,居然举告自家的主子!”
春香眼里含着泪水,胆怯地看了一眼人群里的许朝颜,小声开口:“是我,亲眼看到,嫡姑娘将那血衣埋在了东苑暖阁的树下!”
“什么?”
许弘感心头一震,后退两步,只觉脑中一团乱麻。
春香亲眼看见了青鹅埋了血衣?
哪里来的血衣?
莫非……
他本能地回首,目光中交织着惊愕与疑惑,定格在门扉边那位手执灯烛的嫡女身上。
月光悠然洒落,勾勒出她侧影的一抹淡雅轮廓,罗带随风轻舞,玉颜皎洁无瑕,清冷依旧。
许青鹅凝视着父亲,语调波澜不惊:“阿耶,我没有杀人。”
许弘感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倒是一边的李全交见状笑了笑:“有没有杀人,搜一下就知道了。”言罢,他轻轻一挥手:“搜!”
身后武侯们一拥而上,冲进许府中东苑的暖阁。
一时间,翻箱倒柜之声、物件碰撞之响交织成一片喧嚣。
许不言匆匆一瞥许青鹅,连忙上前搀扶被武侯掀翻的药柜,急得直跺脚:“这里都是我买来的啊,弄坏了就不能用了!都是我的钱啊!”
武侯哪里听得他一个赘婿废话,只将他搡到一边,径直掀开毡帘,深入内室。
崔姨娘心中又急又气,虽然她瞧不上许青鹅,但也知道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是许青鹅真的杀人,那她们东院一大家子都不会好过。
她瞧着那些武侯在府里乱翻,打碎了不少好东西,指着那春香骂道:“你个狗东西,居然算计自家主子,莫不是失心疯了!”
春香本就害怕,听崔姨娘这么一说越发委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一边许朝颜见状,温声过来打圆场:“娘,春香也是好心,若是嫡姐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到时候我们岂不成了帮凶,如今春香举告,也算我们许府大义灭亲。”
这话说得诛心,像是认定了许青鹅杀人一般。
崔姨娘霎时脸色一变。
有道是知女莫若母,她可是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如今女儿帮助春香说话,春香还是她的婢女,保不齐这真正举告的人就是……
想到此处,崔氏心尖都打颤,女儿胆子也太大了,这一弄不好,可是牵连整个许府的大事啊!
李全交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位身着鲜亮圆领长袍的年轻人身上,见此人临风玉树,风采动人。
听人说这便是许府纳入的赘婿,前段日子还救治了太子詹事的女儿,跟东宫那边搭上了关系。
倒是有几分才能,只是可惜,终究只是个赘婿。
许不言环顾四周,缓声道:“李巡使,我娘子身子弱,经受不住这夜里的冷风,不知巡使能否准允,让我搀扶娘子进屋。”
李全交看了一眼那许家嫡女单薄的衣衫,唇角微弯:“今夜的确很冷,进去吧。”
许不言这才搀扶许青鹅胳膊,往屋子里走,不料那李全交居然也跟着进来了。
他作为巡使,奉命追查此案,早在今日辰时,便从左庆安眼中遗留竹簪,追查到了购买者渠道,正是许府家仆从在西市一家竹簪行定制的,给府中婢女与仆役所用。
这种竹簪样式均是各府上私自定制,都有不同,许府定制的竹簪上,是刻了海棠纹的。
而且死者左庆安一年多前又与许府嫡女私奔过,导致这嫡女跌落了石瓮谷山崖成了活死人……
一年后昏死的嫡女招纳了个赘婿,突然好了,可紧接着这左庆安便跌落石瓮谷遇害。
这世上哪里来得如此多巧合。
就算今晚没有这府中丫鬟举告,他也将目标早早钉在许家嫡女身上。
只要在她府里找到了血衣,让巡使衙门的人拿去与左庆安尸体遗留的衣料一一验证,便知是否一样。
到时候,他就能将这嫡女丢进大牢,定她死罪。
或者,可以更进一步,拿捏这许胤宗,给相爷办个大事。
这许胤宗累世四朝,在朝廷上还有些威望,可却与东宫走得近,相爷一直想要对付东宫,眼下正好替相爷捏死这许家,给东宫点颜色瞧瞧!
此刻,东苑暖阁的樟木树下,武侯们正挥汗如雨,奋力挖掘,暖阁内更是杂乱无章,一片狼藉,李全交指使手下在里头大肆搜罗,闹得地覆天翻。
李全交的目光冷峻地落在许家嫡女许青鹅身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若真从那土中翻出血衣,许姑娘只怕难以自圆其说了吧?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为何会私下埋藏这等血腥之物?”
“找到了再说不迟。”许青鹅转过身,面对着他。
月光如细纱,轻轻洒落在她的脸颊上,映照得她如同扶疏的柳枝,窈窕的花朵,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惧意。
夜风轻拂,小院内的帘栊半掩,灯火阑珊。
薄雾轻轻推开月光,清冷的光辉渗透衣袖,屏风后,许不言与许青鹅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低眸沉思,一人抬眼凝视,视线交错间,却并无半点柔情蜜意。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金属碰撞声。
武侯们里屋的搜寻突然有了动静,一个武侯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声音中带着犹豫:“巡使,可能有发现了!”
李全交眉头一挑:“发现了什么?”
武侯迟疑片刻,终于说道:“我们挖到了血衣,可那血衣下面还有东西……”
李全交侧目而视,许青鹅已悄然低下头,神色隐于灯烛的暗影之中,模糊难辨。
他似笑非笑地扫视了这对夫妻一眼:“不妨一同前去看看?”
许青鹅沉默不语,许不言却微微一笑:“也好。”
三人步出暖阁。
院子内,武侯们已将此地翻了个底朝天。
几个武侯正弯腰从那棵樟树下拖拽出一件物事。
许青鹅眼睫都颤抖了起来,一旁的惜花更是脸色吓得惨白,偷偷拉扯一旁的自家姑娘,低声问:“怎么办啊姑娘,他们发现了那血衣,我们可就完蛋了!”
许青鹅双手捏得惨白,一颗心早已是乱了起来。
几个武侯从土中拽出一样男子的衣裳,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干涸,像是生锈了一样。
许弘感见真的从暖阁外的地里发现了血衣,顿时捂住了心口,一旁崔姨娘眼睛瞪大,心里却早就急转了一千八百个弯,想着怎么能不牵连自己。
“主君,没想到青鹅居然真的做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事,真的是有辱家门啊,这杀人可是大罪,若是牵连到了主君……
一旁的许弘崇也是惊疑不定,对着身旁大哥说道:“大哥这太医令本就是得了父亲余荫,就算圣人网开一面,也会治大哥一个教女不严之罪,届时怕是大哥太医令这官位不保了!”
许弘感一听气得两眼直竖:“逆女,逆女,当初就不该听信什么招赘婿冲喜的法子,将她救活,还不如早早拉去城外埋了,也没有今天这些个糟心事!反而连累家人!”
李全交心潮澎湃,未曾想血衣竟真真切切地现于眼前。
他回首看了一眼暖阁廊庑下的女子,见此女眸深如漆,黛眉如画,眼如点漆,灯火下,实实在在一个大美人。
只是这样的美人居然会杀人,听起来任谁也会觉得离谱。
武侯正欲将血衣全数拽出,却觉其下似有异物:“李巡使,这血衣之下,是个箱子!”
“箱子?”李全交愈发欣喜,“莫非是那杀人之后,藏匿的金银财宝?”
此言一出,廊庑下的许青鹅与惜花神色皆变,略显古怪。
听得这话,廊庑下许青鹅与惜花脸色都是古怪起来。
惜花紧张的拉扯许青鹅的衣角:“姑娘,我可没往里面放东西啊!”
许青鹅狠狠握住了她的手:“惜花,你记住,你从来没有往树下埋过任何东西,那血衣也不是我们的!”
“速速开箱!”
武侯得令,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佩刀,朝着箱锁狠狠劈去。
“砰——”的一声巨响,锈迹斑斑的铜锁应声而断,摇摇晃晃地挂在锁扣上,最终“啪嗒”一声,落于地面。
箱盖亦被这猛力冲开,里面是用布帛紧裹的一大团东西,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不过那布帛却被血色浸染,很是吓人。
院中数道目光同时望向它。
“这是……”
“依稀能分辨出,是一些肉,不知是不是死人的肉。”
院子里顿时雅雀无声。
许府众人脸色皆是一白,李全交却心中大喜。
证据,不止杀了一个人,这里还埋着一个人!
真是好事成双啊!
没想到这看起来柔若无骨的许府嫡女竟然还在府里杀了人,还将尸体的脑袋装进箱子里埋在树下,也实在太歹毒了些,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轻咳一声,摆出一幅问罪的架子,厉声喝问:“这是何物?是谁的尸体!说话!”
许青鹅脸色在灯火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她抿了抿唇,沉默了。
崔姨娘看着那箱子,不敢去看清楚,颤声开口:“这里头不会是……不会是……死人的尸体吧?”
李全交冷笑一声,抽刀走到包裹面前,刀尖挑起布帛的一角,就要打开。
许青鹅却在这时看了一眼,始终没有出声站在一旁的许不言。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还冲着她笑了笑。
见到对方冲着自己笑,许青鹅眸光一动,心头忽而闪过一丝异样。
还未等她明白那阵异样从何而来,李全交手上刀尖用力,一下子挑开面前箱子里染血的布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