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药方与放夫书
时小椴2024-11-09 17:343,015

   烛影婆娑,阁内弥漫着一抹幽黄,纱帘轻拂,光影斑驳地洒在静谧的居室之内。

   帘幕后一张屏风床赫然入目,像是个低矮的大箱子横陈窗畔,宽宏而古朴,又宽又大,左右无屏,仅余后方四扇扇形高屏巍然挺立。柳氏孱弱倚于其上,面色如纸,憔悴中难掩昔日风华。

   许不言悄然抬眸,偷窥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佳人,对方虽只是三十有余的岁数,但在唐朝这个女子十五及笄后就要出嫁的时代里,三十岁的女子已经被称为半老徐娘。

   可这并不意味着柳氏真的如坊间传闻那样,到了色衰爱弛的地步,反倒以许不言这个现代人的审美来看,对方生得貌美清丽,风姿绰约。

   柳氏是典型的长安土生土长女子,依着此时女子的审美时尚追求,算得上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腰围不过一尺六寸半,称得上是不盈一握。

   后世传闻什么唐朝以胖为美,纯属谣言,以长安盛行的新罗婢为例,大多都是身形苗条,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女子,后来白居易最为宠爱的家伎樊素和小蛮,更是典型的瘦美女子。

   婢女春桃拿来了一领彩绘朱雀鸳鸯纹白绫背子,披在柳氏肩头。

   许不言轻置药箱于身侧,步入柳氏幽居,屋内陈设简约,家具不多,连件金银器物都没有,妆奁上只有几盒便宜的马油膏。

   “让许医见笑了,贱妾缠绵病榻多时,曾重金邀闺门坊的上官女医莅门问诊,说是忧忿成疾,服用了不少理气开郁的方子,反觉元气大伤,四肢无力,神思恍惚,饮食无味。”柳氏轻叹,眼中满是无奈与哀愁。

   “可否容小医一窥上官女医的药方?”许不言温言相询,心中暗自思量,大唐闺门坊掌药女医出身宫内尚药局,是正八经儿的体制内公务员,是有真才实学的,给柳氏看得病应该不差。

   柳氏以眼神示意婢女春桃,后者轻巧地从锦匣中取出一纸药方,递予许不言。

   许不言展开手上柔软的纸张,从手感上看是出自越州的细黄状纸,以青檀皮、桑皮、楮皮等原料制的皮纸,光是这一张纸便价格不菲了,是专供于宫内使用的。

   展卷之间,许不言细赏那字迹,像闺门坊这类官府医署,书面多用的是唐楷,字体严肃端庄,笔划平稳凝重,结构严谨,法度森严,倒符合上官华秋这类医署女医博士的习惯。

   细观之下,对方写的药方中所列多为理气之药,如当归、川穹、白芍、生地,本为调和气血之用,但却混入香附、艾叶等专治不孕的药剂!

   柳氏本是上焦阻塞的毛病,上官女医却给她服用滋补下焦的方药,而且方中还有山茱萸、熟地黄这等药物,本就滋腻碍胃,岂不起到反作用?

   难怪柳氏吃了药,反而茶不思饭不想了。

   看到这药方,许不言眉头一皱,再联想那张珩想活生生气死柳氏,很难不怀疑,这药方是被张珩指使暗地里换过的,目地就是加重柳氏的病情!

   难怪对方只要求自己开几道理气的方剂!

   在他看来,柳氏的病并不算什么大病,说白了本就是嫉恨丈夫娶了小老婆,而自己生的孩子又因难产导致智力受损,几方因素下因嫉致郁,因郁而膈,堵在胸中,无以发泄。

   可有道是心结不解,吃什么药都没有用!

   许不言凝视着案上已备妥的纸笔,心中原欲顺应张珩之意,随便开几道理气之方,拿钱走人。然而,就在这思绪飘忽之际,一抹不经意的身影悄然跃入眼帘——是那痴傻的稚奴儿,不知何时已踱至他身旁,以一双清澈如泉、充满好奇的眸子,静静地、纯净无垢地凝视着他。

   许不言透过这孩子纯真无暇的眼眸,在里面仿佛看见了自己狰狞的模样。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举动,与后世那些为利所驱,不惜以贵药无效之方坑害病患的庸医,又有何异?

   思绪至此,许不言的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

   他轻轻扬唇,对着那稚奴绽放出一抹温暖而真挚的笑容。

   奇迹般地,那孩子非但未显惧色,反而回应以一抹天真无邪的傻笑,两颗心,在这一瞬间,仿佛跨越了年龄的鸿沟,找到了共鸣的旋律。

   这一刻,许不言心里有了决定,他袖子半卷,拈起一管细毫朱笔,在纸张上重新开了一方,写完交给了婢女春桃。

   春桃是跟随柳氏出嫁的丫头,以前在柳府也是读过书识得字的,瞧着许不言所开药方,登时两道柳眉皱起,对他低声嗔怪起来:“你这小医好生放肆,不给我家夫人治病开方,反而……反而写这种东西,居心何在!”

   柳氏心生好奇,轻启那纸卷一角,想看看许不言到底写了什么,居然让春桃神色骤变,失却平素间的礼仪。

   她亲自接过药方,目光轻扫,刹那间,双肩微颤,泪珠无声滑落,如同断线之珠,轻触纸面,瞬间晕染了墨迹,只瞧纸上并非药方,而是《放夫书》三字开篇,触目惊心。

   其上字字句句,道出柳氏心结:“妻语千言,夫心却生隙,宛若稻鼠相恶,狼羊同居。既已二心背离,强求无益,愿诸亲见证,各归其途。”言辞间,情深缘浅,尽显无遗。

   许不言端坐其间,目光掠过那依偎在柳氏怀中,懵懂无知的十岁稚子,缓缓言道:“小医这两日听了一则故事,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这故事说昔日的长安,有一位寒门士子,屡试不第,一日在灞桥处,幸得高门贵女垂青,结为连理。士子借妻族之势,终登科及第,官至台院侍御史。

   然位高权重后,却对糟糠之妻与痴儿心生厌弃,觉得面上无光,于是便纳了三曲中的头魁歌伎回府,夜夜笙歌,狎妓府内,便想着活生生气死自己的妻子,吞掉妻子嫁入府中所带的嫁妆!夫人觉得,这样的男子还配得上那位小姐嘛?”

   柳氏眼中满是悔恨,泪已止不住的流,声音悲切:“海誓山盟犹言在耳,负心薄幸却在眼前!”

   “柳娘子的病皆是心病,不解开心结,纵使是吃了仙丹也不会好。”许不言摆正头上幞头,冲着柳氏双手作揖,言辞恳切,“愿柳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柳氏闭目,泪如泉涌,轻叹一声,摇头不止:“非是我不愿离,实是那负心之人不肯放手。府中开支皆赖我嫁妆支撑,他不将我敲骨吸髓,怎会轻易让我离去?何况稚奴这孩子……若他以孩子要挟我,我又怎么能狠下心!”

   “柳娘子若为此事烦忧,许某虽不才,却或能略尽绵薄之力。”许不言淡然一笑,自信满满。

   春桃在一旁,撇了撇嘴,不屑言道:“你不过一介市井小医,连九品医博士之职也未及,他却是台院侍御史,从六品之尊,你又能奈他何?”

   柳氏闻言,连忙制止春桃的无礼之举,温声道:“春桃,不得无礼,退下。”春桃望了小姐一眼,虽有不甘,却也只得退到一旁。正当柳氏欲向许不言细问对策之时,高阁入口,忽传一声怒喝,如雷贯耳:“和离?简直是异想天开!”

   话音未落,管事便带着府内数名家奴闯了进来,张珩脸色阴沉地自几人中踱步走出,眼神阴鸷地望向许不言,抬手做了手势,早有默契地家奴分出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将许不言围在了正中间。

   春桃气急败坏地瞧着大鼻子的管事,狠狠啐了他一口:“只知道告状的狗奴才!”

   许不言从禅椅上站起来,瞧了眼对方五六个身高体壮的虬髯大汉,估算了下距离,如果真要动手,他有信心在十秒内从二楼的窗户旁跳下去逃走。

   柳氏系好背子,被春桃搀扶着从床上下来,瞧着面向自己双手抱臂的张珩,身后还站着那面带几分挑衅神色的小妾雪娘。

   “老爷,夫人既欲和离,何不成人之美?老爷身旁,不是还有奴家相伴嘛。”雪娘依偎着张珩,面带挑衅,娇声细语。

   谁知那张珩这一刻脸上全无怜香惜玉,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了雪娘,沉着脸呵斥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此事休要插手,滚出去!”

   雪娘被张珩的怒火所惊,面露惧色,悻悻然离去,不料途中与柳氏那痴傻之子相撞,她竟毫不留情地将孩童推倒在地,眸中满是不耐:“碍事的傻子,滚开些!”那孩童惊恐万分,蜷缩于桌案之下,瑟瑟发抖。

   柳氏目睹这一切,见张珩对自己亲子亦无半点怜惜,心中寒意彻骨,彻底认清了他的自私与冷酷。

   她还是高估了张珩的自私跟绝情,对方在乎地从来不是恩爱情谊,他在乎的只是那份能让他数年都吃喝不愁的丰厚嫁妆。

  

继续阅读:第三十八章 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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