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中,丝竹声声,暖香浮动。
精致的雕花楠木桌上,摆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珍馐美馔,琉璃盏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也荡漾着诱人的光泽。
朱楹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软榻上,一身绯红纱裙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几杯醇酒下肚,在她脸颊上留下一抹动人的绯红,眼波流转间,媚意浑然天成,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算计。
她纤纤玉指拈起一只琉璃盏,对着坐在对面的张小白嫣然一笑,娇声软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钩子:“顾将军好手段啊,货物果真顺利运走了呢。”
一声夸赞落下,朱楹突然话锋一转,又探究地问道:“只是,沈子晋为何会来?又是与何人打了起来?”
闻言,张小白先是心头一紧,但听她话语应是不知其中内情,便又放松下来。
他叹了口气,并未直接应声回话,而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甚讲究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酒液后,才沉声道:“沈子晋那厮,故意与我作对,见我调人前来运货,想要拦截,便打了起来。”
“这人心狠手辣,可是杀了我不少的人啊……”张小白故作心痛地说。
“哦?原来如此。”朱楹没再细问,但她借着低头饮酒之际掩藏了眸中一抹深思。
若果真如此,又何须之前向沈子晋府中传递消息。但如今货物既然运出,她也没必要追根究底,毕竟,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
“虽然波折,但好在没有辜负姑娘所托。”张小白引入正题,“只是如今,朱姑娘总该相信在下的诚意和能力,愿意与在下携手合作了吧?”
朱楹缓缓放下酒杯,唇角含笑,眼神里却带着审视,细细打量着张小白每一丝表情。
她纤长如玉的手指似无意般探上前,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划过张小白的手背,动作暧昧,话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合作自然可以,”想到张小白那句另有目的,声音柔媚地试探去问,“只是……将军如此费心费力,甚至不惜得罪沈子晋那般人物,究竟所为何来?总不会真的只是为了帮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忙吧?”
张小白心中一紧,面上却立刻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凝重与愤慨,仿佛被触及了痛处一般。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肌肉微微绷紧,向前倾靠,营造出一种分享秘密的紧张氛围,继而说道:“不瞒姑娘,在下此次甘冒奇险潜入这九连城,实为追查一批被胆大包天的贼人劫走的军粮!”
“军粮?”朱楹细长的柳眉轻轻一挑,露出一副有些意外的神情。
“正是!”张小白语气沉痛,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盏轻响,“这批粮草关乎前线数万将士的生死存亡,至关重要!若寻不回,在下实在无颜回朝面圣!”
张小白心内暗忖,自己真是聪明,能想到寻军粮此等“障眼法”,实际上,他想找的自然是那二百万两黄金!
张小白仔细观察着朱楹的神色,抛出诱饵:“姑娘冰雪聪明,若能助我寻回这批军粮,便是我大明的功臣!届时,在下必以个人名义,奉上十万两白银,以表谢意!”
十万两!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朱楹心上。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眼中瞬间无法抑制地闪过一抹贪婪之色。
但久经风浪的她立刻用浓密的睫毛遮掩下去,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她顺势做出关切忧虑的模样,柳眉微蹙,“竟有此事!不知将军可知这批紧要的军粮,如今下落何处?我也好帮着想想办法。”
张小白又是猛地一拍桌子,显得怒不可遏,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定然在那贼子沈子晋手中!除了他这个无法无天、认贼作父的汉奸,还有谁敢动我大明的军粮?!”
“噢?此事将军可能确定?”朱楹眸光一闪,紧紧追问道。
张小白摇了摇头,作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并不能完全确定,只是他的嫌疑最大!我之前还曾孤身夜探沈府,然而我势单力薄,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张小白目光诚挚,看向朱楹,“沈子晋势大,我孤身一人实在难以对付,不知朱姑娘可愿助我?”
朱楹闻言,眼波微微流转,沉吟片刻后,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仿佛掌握一切的笑容,缓缓开口:“机会嘛……倒也不是没有。”
“哦?姑娘请讲!”张小白立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过几日,便是九连城一年一度最紧要的勘合贸易大会。”
朱楹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却带着致命的诱惑:“此次恰好轮到我来做东,五大势力之主皆会齐聚一堂,商讨未来一年的贸易划分与合作。”
“这是城中的头等大事,无人敢缺席。”她凑近张小白,吐气如兰,带着一丝冰冷的蛊惑,“沈子晋新官上任,急于站稳脚跟,于情于理,他都必定会来参加。”
“届时,群雄汇聚,鱼龙混杂……正是设法‘请’沈大人单独一叙,细细‘请教’的绝佳时机。”
说罢,朱楹优雅地拉开和张小白的距离,目光含笑,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只要谋划得当,不怕他不开口吐露实情。”
张小白闻言,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抹精光,心中狂喜,暗道鱼儿上钩了!
不过他面上不显,反而露出几分顾虑。
这顾虑并非针对计划本身,而是针对执行难度,“此法虽妙,但沈子晋本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身边武士护卫更是森严无比,要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困住他,恐怕难如登天……”
“呵呵,”朱楹轻笑一声,笑声如银铃,却又带着一丝寒意。
她再次抬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划过张小白的面颊,“这就要看将军您的通天本事,和我的……精心安排了……”
两人目光交汇,各怀鬼胎,却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相视一笑后,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形的盟约,再次举杯轻碰。
琉璃盏发出清脆的声响,湮没在靡靡丝竹声中。
两人凑得更近,头颅几乎相抵,在甜腻的香气与醉人的酒意掩护下,开始低声商议起来。
两日后,沈子晋府邸后院。
晨曦微露,稀薄的天光勉强驱散海雾,空气中还带着一夜积存的寒凉湿意。
沈子晋赤着精壮的上身,白皙的皮肤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他手持一柄长剑,正心无旁骛地在庭院中练剑。
剑光闪烁,如银蛇狂舞,时而如疾风骤雨,攻势凌厉,时而如灵蛇出洞,角度刁钻。
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带着纯粹的杀意回荡不休。
汗水不断从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和结实的脊背滑落,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蕴含着绝对的力量,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展现出千锤百炼、精湛绝伦的武艺。
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心腹武士静立在一旁廊下,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打扰。
直到沈子晋将最后一式剑法凌厉劈出,随即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稳稳收势站定后,这名武士才快步上前,恭敬地双手递上一条雪白的汗巾和一份封着火漆的密报。
“少主,费尔南多那边的动向查清了。”武士压低声音,语速快而清晰,“他不仅彻底断了与朱楹的合作,连马良哲和蒲古里最近提出的航运请求,也一并回绝了。”
“但他的船队近期却全都泊在港内,未曾离开。而且他还命令手下一味地大量采购食物、淡水和修补船材,动作很大,似乎在为一次规模极大、航程极远的长途运输做准备。”
沈子晋擦汗的动作微微一顿,巾帕停留在颈侧,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他沉默地走到一旁的石凳坐下,将毛巾随意搭在肩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石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大规模补给……长线运输……”他喃喃自语,脑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性。
忽然,他抬起头,目光如有实质般射向一旁的武士,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以你的经验,若走海路运送二百万两黄金,需要几艘船才能确保稳妥?”
那武士猛地一愣,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写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声音都有些不稳:“二百万两黄金?少主您是怀疑……那笔、那笔黄金在费尔南多手里?”
“不是怀疑,是合理的推测。”沈子晋声音冷静得可怕,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公事,“从我接到密报赶到九连城,不过短短一日工夫。如此巨量的黄金,绝不可能凭空消失,连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藏匿得无影无踪,在这九连城内,有此能力、胆量和胃口吞下这笔钱的,屈指可数。”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院墙,投向港口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舍与距离,看到那些停泊的船只,“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想要长期隐藏在眼皮底下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将其运走,远离这是非之地。而费尔南多……”
沈子晋冷笑一声,握紧了手中的巾帕,缓缓开口:“他掌控着九连城最大、最可靠的海上船队,如今行为又如此反常,拒绝所有合作,近乎疯狂地囤积远航补给……你说,他究竟想运什么?又还能运什么?”
武士恍然大悟,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大人明察秋毫!属下愚钝!那……我们是否要立刻调集人手,拿下费尔南多,逼问黄金下落?”
“不。”沈子晋果断摇头,眼神锐利,“现在动手,无异于打草惊蛇。”
“费尔南多这种亡命之徒,若被逼急了,要么拼死反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要么他很可能狗急跳墙,宁愿将黄金沉入大海,也不会让我们得到。届时,我们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功尽弃。”
想着,沈子晋又沉吟说道:“必须静待时机,要做到人赃并获,万无一失!”
就在这时,另一名武士脚步匆匆地穿过庭院廊道,快步走来,恭敬地呈上一份制作极为精美的鎏金请柬:“少主,这是方才朱府中派人送来的。”
“勘合贸易大会邀请函。”沈子晋接过请柬,触手是细腻的纸张和烫金纹路。
他打开扫了一眼,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送来枕头……”
指尖轻轻弹了弹请柬光滑的表面,发出轻微的响声,沈子晋轻笑,“五大势力主齐聚一堂?正好,省了我逐一去试探的功夫。”
他目光抬起,再次望向远方,变得幽深难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大会之上,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风云诡谲的暗潮涌动。
“我倒要亲自去看看,这位来至佛郎机(葡萄牙)的海盗王,还有那位朱夫人,以及那位‘顾云’将军,究竟都在玩些什么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