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蓝色的海面如同巨兽尚未平息愤怒的胸膛,缓慢起伏着。
一艘硕大的宝船缓缓驶入一片飘散着焦糊与硝烟气息的海域。
船头劈开漂浮的污浊,带起阵阵泛着灰烬的涟漪。
沈子晋伫立船头,玄色衣袍被海风刮得紧贴身躯,勾勒出挺拔而冷硬的线条。
他面沉如水,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一寸寸刮过眼前这片触目惊心的海域。
目之所及,尽是爆炸后的痕迹。
大量烧得焦黑扭曲的木头碎片、撕裂成条的破烂帆布、以及一些难以辨认原本形状的金属构件,随着波浪无助地起伏、碰撞。
更令人胃部翻搅的是,那些残缺不全、被海水浸泡着的尸体。
而这些尸体中,其中有一具格外显眼。
他身上那件熟悉的带有繁复蕾丝装饰的葡萄牙风格衬衫,虽已大半焦黑破损,但残存的异域款式和那具异于常人的高大身形,依稀可辨正是那位不可一世的费尔南多船长。
“妈的……真炸成碎渣了?”
张小白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栏,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惊诧不已的在海面上来回扫视,嘴里不住地倒吸凉气,“刚才离得远没看清,这近处一瞧……怪不得动静会那么大,这威力可够猛的啊。”
正感慨着,忽然他又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站直身子,脸上那点看热闹的神情瞬间被急切取代。
他猛地转向沈子晋,语气又快又冲:“不是,船碎了,那黄金呢?!沈子晋!那么多黄金!总不能也跟着炸成灰了吧?不会沉到海里了吧?”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急得抓耳挠腮。
一旁的沈子晋眉头紧锁,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凌厉地盯着那片狼藉的海面,似乎想从这些残骸中找出任何不寻常的线索。
片刻后,他却忽然毫无预兆地脱掉了外袍,露出精壮的上身,“我下去看看。”
说罢,沈子晋深吸一口气,随后便纵身一跃,如同一尾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扎入了尚且温热的海水之中!
“哎!你……”张小白根本没料到他会如此,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只是号称长白林鸮王的张小白,山林大漠都闯过,但大海却鲜少踏足,是个十足的旱鸭子,并不会游水,是以眼下只能站在船边,眼睁睁地看着海面上泛起的水花干着急。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
海面下除了偶尔冒上来一两个孤零零的气泡,再无任何动静。
张小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开始怀疑沈子晋是不是在水下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干脆淹死在了海底……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沈子晋破水而出,带起一片水花。
他单手抓住船舷,另一只手抹去脸上的海水,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略显急促。
张小白看到浮出水面的人影,微微松了口气,而后又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找到黄金了吗?”
沈子晋看向张小白,摇了摇头,被海水浸湿的黑发贴在额角,声音因呛了海水而带着明显的沙哑:“没有。”
“下面只有碎船板和尸体,没有黄金。”
“怎么可能?!”张小白失声叫道,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随着张小白的惊呼,沈子晋用力一撑,浑身湿漉漉地翻回甲板,水珠从他轮廓分明的肌肉上不断滚落。
张小白上前一步,看着沈子晋,带着怀疑又继续质问道:“是不是金子太重,已经沉下海底了?”
沈子晋目光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张小白,语气冷静:“费尔南多久经风浪,不是蠢货。这么大一笔钱,要走海运,他肯定用木箱密封好了,不会这么快就沉底的。”
“那黄金呢?”张小白反应过来后,知道沈子晋说得没错,却愈发抓狂起来,“那可是二百万两黄金!又不是二两、二十两!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只有一种可能,”沈子晋目光看向海面上的船只残骸,语气沉沉,“黄金并不在费尔南多的船上。”
“不在船上?那黄金在哪儿?”张小白急得跳脚,但思路却毫不混乱,“费尔南多费了这么大劲儿,难道他就是为了一搜空船?还是说他是在故意骗我们?”
面露沉思之色,沈子晋缓缓摇了摇头道:“费尔南多应该也不知情。”
“你的意思是,这背后还有人?”张小白拧眉问道。
沈子晋没有回答,只是两人四目相对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怀疑。
这爆炸来得诡异,黄金消失得更是莫名其妙!
这一切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二人皱眉沉思之际,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船桨划水声,打破了这片死亡海域的寂静。
几艘快船正朝着他们这边极速驶来。
打头一艘快船的船头站着的,正是一身红衣的朱楹、摇着折扇的马良哲,以及一脸不耐烦的蒲古里。
显然是方才岸边的激烈枪炮声和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将他们吸引了过来。
寻迹而来的几人及手下看到宝船上,略显狼狈的沈子晋和张小白,神色各异。
快艇在几人打量的眼神中迅速靠近,朱楹站在船头,裙摆被海风拂动。
她看着眼前这片狼藉的海面,以及宝船上那两个浑身湿透、略显狼狈的男人,朱楹美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
随即她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疑惑:“沈世子,顾将军,这里……”扫视了一圈后,朱楹继续问道,“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没等沈子晋开口,张小白眼珠飞快地一转,抢先一步接过话头。
他脸上瞬间堆起一副混合着“心有余悸”和“义愤填膺”的表情,声音拔高,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朱姑娘!蒲老大!王先生!你们来得正好!哎呀呀,刚才可真是吓死人了!”
说着张小白又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方才在宴席上,我和沈世子就见费尔南多这家伙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像是要偷偷摸摸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担心他对贸易大会不利,就悄悄跟上来想看看他到底搞什么名堂!”
“结果呢?这家伙做贼心虚!一见我们跟来,二话不说就下令开火攻击!我们好不容易才突破火力追了上来,结果还没等我们靠近问个明白,他的船就轰的一声,自己炸上天了!你们说吓不吓人!”
说罢,张小白指着海面上费尔南多那具漂浮的残破尸体,重重地冷哼了一声,语气充满了天理昭昭的感慨:“我想许是他平日里作恶多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要收了他罢!”
他这番话编得漏洞百出,语气浮夸,一听就知道是情急之下胡编乱造的托词。
不过沈子晋知道张小白此举是不想黄金之事被更多人知晓,而他同样不愿此事外泄,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觊觎。
因此,他选择了沉默,默认了这番漏洞百出的说辞,并未出言反驳或纠正。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朱楹、马良哲和蒲古里及他们带来的人,仔细观察着他们听到这番说辞,和看到现场惨状后的每一丝细微反应,想要从他们表情中探寻到蛛丝马迹,从而找到那个幕后之人。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幕后之人极大可能在这些人之中……
须臾后,沈子晋的目光在其中一个人的面容上停滞了片刻,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他深邃的眼眸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便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而对面快船上朱楹听完张小白的话,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红唇轻轻一抿,显然是一个字都不信。
但她目光流转,看到还有蒲古里等人在场,便并未当场戳穿,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张小白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海面上费尔南多那具凄惨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切的惋惜。
“唉,真是没想到,费尔南多船长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可惜了……”
也不知是在可惜他的人,还是在遗憾其他什么。
朱楹身旁的马良哲则是始终摇扇轻笑,一副风度翩翩的儒雅模样,但在沈子晋目光扫过他时,他极快地抬了一下眼,与沈子晋有一个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交汇,随即又立刻低下头,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唯有蒲古里,拧着一双粗黑的眉毛,看看残骸,又看看张小白,觉得有些蹊跷,瓮声瓮气地说道:“自己炸了?这老小子仇家是多,但这也太巧了吧……”
张小白见状,眼睛骨碌碌一转,连忙凑到船头,靠近对面的快船,煞有介事地继续忽悠着:“可不就是这么巧,不过蒲老大你想啊,费尔南多要是不心虚,干嘛一见我们就跑还开火?肯定是心里有鬼啊!说不定就是他哪个仇家早就在他船上动了手脚,装了炸药,就等着他出海时送他上天呢!结果正好被我们撞上了!”
蒲古里被他这么一绕,皱着眉挠了挠头,觉得好像也有点道理,嘟囔了一句:“如此一来,倒是便宜这混蛋了。”
而后便也不再深究此事。
朱楹扫视了一圈众人后,见无人再对费尔南多的死有什么疑问,便适时开口,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妩媚,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之意。
“费尔南多船长意外身死,他手下掌控的海运线路和船队恐怕会乱上一阵。此事关乎九连城今后的贸易格局,非同小可。正好诸位都在,今日又是贸易大会,不如我们即刻返回,共同商议一下,该如何应对此事,以免生出更大的乱子。”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
如今费尔南多留下的偌大无主势力,确实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谁都不想错过这个重新划分利益的机会。
于是,几艘快船率先调转方向,朝着九连城灯火通明的方向驶去。
而沈子晋和张小白所在的宝船则落在了最后。
只是当船头的沈子晋再次拉动船帆之时,却突然回头,目光深邃沉静地望了一眼那狼藉的海面。
此刻,海面上只留下了仍在缓缓燃烧,散发着焦臭的船只和尸体残骸,以及一个巨大的关于黄金消失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