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城中,持续了几乎一整夜的勘合贸易大会,终于在黎明将至时,缓缓落下帷幕。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转为灰蓝,几缕熹微的晨光挣扎着穿透朱府精美的雕花窗棂,照亮了室内的一片狼藉。
空气中混杂着冷却的残酒气味、浓郁的熏香,以及一种更为粘稠的、名为“算计”的气息,久久无法散去。
这场所谓的应对费尔南多死后势力无主的商议,剥去所有虚伪的外衣,实则是一场赤裸裸的利益瓜分盛宴。
费尔南多作为昔日凭借强大船队,和凶悍手下几乎垄断九连城海运命脉的海盗王,如今尚还尸骨未寒,但他留下的庞大产业、利润惊人的航线以及留下的人手势力,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在场几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一般,以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方式瓜分殆尽。
仅仅一夜之间,九连城维持已久的五大势力格局,便彻底改写,进入了四方角逐的新时代。
黎明退去,晨光熹微之际,与会众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欲望得到暂时满足后的亢奋与松弛。
他们相继起身,彼此间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互相告辞。
而一向最爱凑热闹,甚至堪称此次事件源头的张小白,这一夜却表现得异常安静。
他顶着“大将军顾云”的身份,在整个激烈的瓜分过程中,只是懒洋洋地深陷在柔软的椅子里,时不时掩嘴打个夸张的哈欠,一副兴致缺缺、神游天外的模样。
当有人假意询问他的意见时,他便两手一摊,俊朗的脸上摆出一副既正气凛然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诸位,在下身为大明将领,实在不便插手贵城内部事务划分。此事关乎九连城未来安定,还是由诸位自行定夺便好,我就不参与了,以免落人口实。”
只此一句,张小白便成功地将自己从这片即将因利益重新分配,而掀起新一轮明争暗斗的浑水中摘了出去。
一整夜,他都只以一个清醒的看客身份,冷眼作壁上观。
听着耳边那些充满机锋、试探与妥协的议论,张小白心里跟明镜似的。
九连城这潭水又深又浑,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笑里藏刀是常态,今天能把jiu言欢的朋友,明天就可能成为背后捅刀的敌人。
而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清晰无比,就是那二百万两黄澄澄、沉甸甸的黄金!
只要日后黄金到手,他立刻就会远走高飞,届时天高海阔任遨游,谁还稀罕留在这鬼地方,跟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精玩命?
是以当一切尘埃落定,张小白便也随着众人一起起身,毫无形象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一夜的装模作样比真刀真枪打上一架还累,身心俱疲之下,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倒头睡他个天昏地暗。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脚步虚浮地晃悠出大厅,朝着朱楹给他安排的那间奢华客房走去。
然而,刚穿过一道幽静的回廊月亮门,一个窈窕的身影便无声无息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与他一起离开的朱楹似乎早已在此等候,晨光勾勒出她曼妙的侧影,但她脸上却毫无一丝彻夜喧嚣后的倦怠,反而带着一种清醒而锐利的审视,美眸在微光中格外明亮。
“顾将军,”她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现在没有外人了,昨夜海上,究竟发生了何事?费尔南多……真的只是意外炸死的吗?”
张小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甚至挤出了点困倦的泪水。
他倒也没打算完全瞒她,毕竟眼下两人还算挂着“盟友”的名头,多少需要透露些信息来维持信任。
于是他简略地将追击费尔南多、对方悍然开火、最后船只莫名爆炸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说到最关键处,他眼眸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巧妙地将“黄金”替换成了“军粮”。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费尔南多挟带大批军粮企图出海,结果天降横祸,他被炸得粉身碎骨,只是那批至关重要的军粮也跟着离奇消失了……”
朱楹听完,纤细的柳眉紧紧蹙起,眼中充满了浓浓的疑惑与不解,“大批军粮?怎么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爆炸剧烈,可不应该连一点残骸痕迹都没留下,这未免太过蹊跷……”
她沉吟片刻,忽然上前半步,压低声音,美眸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吐气如兰却带着冰冷的意味:“此事……将军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会不会是沈子晋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毕竟,你也说了最初确定军粮在费尔南多手中的消息,就是他透露的。他会不会是故意引你前去,然后趁机黑吃黑,私下吞了军粮,再制造一场爆炸来毁尸灭迹?”
张小白一听,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堆满了恍然大悟和被欺骗的愤怒。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肯定是沈子晋这王八蛋搞的鬼!”
狠狠一拍巴掌,张小白咬牙切齿地说:“妈的,这姓沈的果然狡猾透顶!表面上一本正经、道貌岸然,背地里尽玩这些阴险的把戏!回头我非得把他查个底朝天!定要叫他露出狐狸尾巴不可!”
朱楹看着张小白这幅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刻找沈子晋拼命的模样,眼底深处的那丝疑虑稍稍散去一些,语气放缓,柔声安抚道:“将军稍安勿躁。沈子晋此人心机深沉,武功又高,背后更有日国势力支撑,绝非易与之辈。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周密计划,万不可冲动行事,打草惊蛇。”
“姑娘放心,虽然事态紧急,但我也不是冲动之人,定会三思而后行的。”张小白含笑抱拳道。
随后两人又压低声音交谈了几句,方才各自散去。
廊下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渐亮的晨光在屋檐之上无声移动。
是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沈子晋府邸深处,一间专门用于沐浴净身的净室内水汽氤氲。
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浸泡在宽大的砖砌浴池之中,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躯,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舒筋活络的药草,散发出淡淡的苦涩清香。
这是他连日来难得可以稍事放松的时刻。
只是身体放松了,但沈子晋的大脑却没有丝毫的松懈。
他向来喜欢在沐浴的时候思考,此刻他就正在分析着近日来的种种事件,将那一桩桩一件件大事小情,抽丝剥茧、相连成线。
闭着眼,沈子晋微微后仰着头,靠在池壁,任由温热的水流漫过结实的胸膛,洗刷着连日征伐带来的疲惫与仿佛渗入骨缝的血腥气。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
像是夜猫踩到了半片松动的瓦,又像是夜风无意间吹动了檐下的铁马。
而正闭目养神的沈子晋,双眸却倏然睁开!眼中不仅没有丝毫迷蒙睡意,反而十分冷静凌厉!
他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捕捉着那丝异常的声响。
下一瞬,他甚至来不及站起身,赤裸的精壮上身便猛地从水中探出,带起哗啦一片水花!
而后手臂疾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精准无比地抓向浴池后方那厚重帷幔投下的最深阴影处!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立刻从阴影中传来!
只见沈子晋的手指如铁钳般,已然死死扣住了一个黑衣蒙面人的咽喉!
那闯入者力气颇大,反应亦是极快,吃痛之下立刻挣扎反击,手肘猛地向后撞击!
但沈子晋的应对更快、更狠、更精准!
他侧身避开撞击,另一只手顺势刁钻地扣住对方的手腕,猛地发力一拧,同时猛地掀水而起,脚下步伐变幻,利用绝对的力量和精湛的格斗技巧,瞬息之间便将对方的手臂反拧到背后,将闯入者的整个人死死地、毫不留情地按压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随后他的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化掌为刀,肌肉紧绷,蕴含着凌厉的杀意,眼看就要朝着对方毫无防护的后颈狠狠劈下。
而这一击若落实,足以瞬间折断闯入者的颈骨!
“咳……咳咳……是我是我……别动手!!!”
一个熟悉又带着极度惊恐和窒息感的声音,从蒙面布后含糊不清地、艰难地挤出。
这一声响起,沈子晋那记致命的手刀硬生生停在半空。
他眼神一厉,没有丝毫犹豫,空着的那只手猛地向前一探,扯下了对方的蒙面黑布!
朦胧的月光与水汽交织,勉强照亮了那张因窒息和恐惧而涨得通红的脸。
正是张小白!
“是你?”沈子晋的声音冰冷刺骨,非但没有松开钳制,扣在张小白咽喉上的手指反而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眼中杀意沸腾,仿佛在看一个死人,“真是自寻死路,我早该杀了你。”
之前因为种种顾虑和追查黄金的需要,他才留了张小白一命,如今张小白却竟敢深夜闯自己的浴室,这无疑是送上门来找死。
张小白被掐得眼球外凸,双脚无力地乱蹬,脸色由红转紫,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咳……你……你不想知道……是……是谁杀了费尔南多吗……我……我有证据……不然……我干嘛来找死……”
沈子晋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掐着张小白脖子的手指略松了半分,让他得以吸入一丝宝贵的空气,但眼神中的怀疑和冰冷依旧浓得化不开,如同万年寒冰。
“证据?”他凝眸注视着张小白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语气充满了不信任,“什么证据?还是……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张小白得以喘息后,立刻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而后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上那圈清晰的红痕,感觉喉骨都在咯吱作响。
他白了一眼沈子晋,没好气地低声咒骂:“妈的……差点……差点真就让你给送走了……”
说着,他一边喘匀气息,一边继续说道:“我跟真正的费尔南多动手的时候,顺手从他怀里摸了个小玩意儿出来,贼不走空嘛。当时没在意,等他船炸了,我才越想越觉得这东西不对劲……”
他兴冲冲地看着沈子晋,故意说的意味深长:“那东西,肯定跟弄死他的幕后黑手有关!”
沈子晋闻言沉思了几息,又抬眼看了看张小白那张虽然狼狈却不像作伪的脸,沉吟半晌,终于在线索的诱惑下,缓缓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