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道纱帘轻舞翻飞间,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铺着波斯长绒毯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鹅梨帐中香,甜腻得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刚刚走进室内的张小白,嗅着这股如有实质的香味,有些不适应地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而后他在跟随而来的女管事姜蓉的注视下,走到桌旁坐下,十分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顾将军怎么来了?”
香肩半露的朱楹在张小白放下水杯之时,光着脚自紫檀木围屏后走出,看向姿态闲适的张小白,目光微微闪烁。
“今日可是我与顾将军约定的第二日了,将军怎么还有空来寻我?”
朱楹说罢,走到软榻前斜倚而坐,而后招手唤来两个俊秀的小厮跪在一旁为她的脚指甲染着丹蔻。
她懒懒地抬了抬眼,声音带着一丝慵软,却又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锐利,像藏在丝绸里的针:“还是说,顾将军今日前来,是已经有了什么好消息?”
张小白闻言挺直腰板,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道:“确实有好消息。”
他淡淡一笑,手中捏着那只白瓷水杯,难掩得意,“船,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日夜里子时,会准时到达指定地点。”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神秘而郑重,“姑娘只需派遣绝对可靠的人手,随我将货物运至岸边,届时自然有人接应。但有一点——”
张小白说着顿了顿,目光直视朱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所有人员,必须完全听从我的指挥。”
朱楹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红唇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哦?听起来阵仗不小。不知……我可否一同前去瞧瞧热闹?”
她说着,挥退了身旁跪着的小厮,起身款款走向张小白,带着一阵香风,目光却像钩子一样,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闻言,张小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让她去?那还得了!
吸了一口气,张小白立刻板起脸,摆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姿态,“不可!此次调动乃军事机密,涉及边防军务,外人岂可随意旁观?若消息走漏,本将军无法向上峰交代!”
他故意将“军事机密”和“边防军务”几个字咬得极重,暗示着事情的严重性。
朱楹听到这一番凛然发言,脚下一顿,没有再继续向前。
站在张小白几步之距,朱楹略带犹豫地仔细打量着这位所谓的大将军,见他神色严肃,不似作伪,半晌心中那点疑虑才稍稍散去几分。
莫非他真能动用明朝军船?若真是如此,那这批货定然能万无一失。
暗自思忖了一番后,朱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一抹娇媚的笑容,声音与屋中的香料一般甜腻:“既是军务,我自然不便参与。”
提步走到桌前,朱楹亲手斟来两盏水,“一切但凭将军安排就是。”
闻言,张小白暗自松了口气,接过朱楹递来的水杯沾了沾唇,而后又趁热打铁道:“不过为保万全,还请姑娘将明日夜里运送货物的消息悄悄递去沈府……其余之事,便不必再管,我自有计较。”
朱楹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递消息给沈子晋?这是为何?”
张小白神秘一笑,“这是我计划中的一环,姑娘只需按我说的去做即可,其余的如今说了可就不灵了。”
柳眉慢挑,朱楹闻言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嫣然一笑道:“只要顾将军能帮我将货物顺利运走,自然一切听从将军安排。”
张小白听出了朱楹话里的意思,心头一跳,“姑娘放心,货物一定会顺利运走的。”
“希望将军不会让我失望。”朱楹说罢,招了招手唤来姜蓉,对她耳语吩咐了几句。
姜蓉闻言应声而去。
而随着姜蓉的离开,朱楹将在明日子时运送货物的消息,便经由几道隐秘途径,飞快地传到了沈子晋的耳中。
“你是说朱楹与顾云要在明晚子时运送一批货物离开?”正在演武场练武的沈子晋手持长枪,额头汗渍津津地回过头,看向来传话的武士。
武士颔首应道:“没错,是我们的人在暗中搜查黄金之时,意外探听而知。”
将手中的长枪掷回武器架,沈子晋转身往书房走去,“可确定了消息真伪?”
“朱府中确实有些隐蔽的异动,但消息的真假,尚不能完全确定。”武士摇头说道。
得到武士的答案,沈子晋略略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入了书房。
站在书案前,他的指尖划过一幅粗糙的海岸地图,眼中寒光闪烁。
“马良哲呢?他可有消息传来?”半晌后沈子晋方才继续开口询问道。
“还没有……”武士回答。
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沈子晋沉思片刻,喃喃自语般低声去说:“朱楹和‘顾云’一起运送的货物,能是什么呢?”
朱楹、顾云、明日夜里子时、运送货物……
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不禁让他联想到了那笔不翼而飞的巨额黄金!
莫非……朱楹和这个“顾云”找到了黄金,打算明日运走?
“查!”他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去查清楚,船什么时候到港?从哪个方向来?有多少人押运?”
沈子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不管是真是假,事关黄金,我们绝不能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是!”
翌日,张小白与朱楹约定的第三日!
黄昏夕阳西下之时,张小白站在朱府中最高处的回廊上,焦躁地踱着步子,目光不断扫视着天空。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如同擂鼓一般,紧张不已。
好在天光几乎完全湮灭之时,一道熟悉的灰色影子终于穿过暮色,悄无声息地滑翔而至,稳稳地落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
正是鬼鸮夜巡!
张小白看到夜巡归来,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迅速取下夜巡脚上绑着的一小截空心的芦苇杆。
捏碎一端,芦杆里面露出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条。
纸条上面只有一个简单的符号——代表一切妥当。
“好!”
张小白低喝一声,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转身对楼下早已等候多时的朱楹心腹们喝道:“所有人,准备出发!动作要快!”
随着张小白话音落下,一队女使和抬着货物的小厮,便跟着他在初降的暮色中,快速赶去了九连城东北角一处偏僻荒凉的海岸。
这里远离公用港口,没有栈桥,也没有灯火,只有嶙峋的怪石和昼夜不息拍岸的惊涛。
咸腥的海风猛烈地吹着,几乎要将火把吹灭。
举起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下脚步,待众人将货物放下,张小白对领头之人一番吩咐后,便目送着这些人离开了海岸。
又等了一会儿,张小白才走远一些,举起一支特制的防风灯笼,对着黑漆漆的海面,有节奏地晃动了三下。
片刻的死寂后,海面上也亮起了灯光,回应了三长两短的信号。
而后一艘中型帆船如同幽灵般,缓缓从黑暗的礁石后面驶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岸边。
一个满脸横肉、身材壮硕的汉子——水寨寨主陈六,带着几个手持兵刃的悍匪跳下船,踏着浅水走了过来。
“货呢?”陈六嗓音沙哑,目光锐利地扫过不远处的一抬抬箱子。
张小白闻言没有应声,只是挥手示意,让陈六上前验货。
“六爷,只有我一个人来,这可是我的诚意,你不用怀疑我。”
陈六见状扫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海岸便,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踏步上前,查看起箱子里的货物。
在火把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箱子里码放着整齐的南洋香料、辽东野山参、还有一箱箱江南的蔷薇露锦,以及一批琉璃器皿。
看到这些货物,陈六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贪婪。
这些可都是价值不菲的硬通货,远比寻常走私货值钱得多。
“搬!”心思微微一动,陈六挥手扬声道。
他身后的匪徒们闻言立刻上前,开始熟练地将货物转移到他们带来的帆船上,再运往停泊在稍深水处的大船上。
整个过程紧张而有序,只有海浪声和水匪们沉重的喘息声不时响起。
在货物搬运一空之后,张小白走上前,递给陈六一个沉沉地木匣,脸上堆着笑,“六爷,这是定金,按咱们说好的数,等货平安送到指定地点,买家验收后,剩下的尾款一分不少。”
陈六掂了掂木匣的重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好说好说。”
然而,当最后一件货物被抬上深水区的大船后,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他猛地将木匣抛上岸边的帆船,同时,他身后的匪徒们“唰”地一声,齐齐抽出了兵刃,将张小白包围起来。
“小白兄弟啊,”陈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有点不厚道了,这么多好东西,能赚不少钱吧?那这运费嘛……是不是也得涨涨。”
说着他凑近张小白,脸上的长疤在夜色下愈发狰狞,“刚才那点,只够兄弟们喝杯茶,想要货平安上路,得再加这个数。”
陈六咧嘴笑着伸出粗壮的手掌,一翻一晃,意思便是要翻十倍。
张小白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心中丝毫不慌,只是脸上露出了惊慌和愤怒交织的表情,努力做出忍气吞声的样子。
“六爷,您这……这不合规矩吧?咱们不是说好的吗?您看这……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他一边假装讨价还价,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耳朵也在捕捉着风中的声响。
陈六见状,更加得意,认为吃定了张小白,“规矩?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九连城什么时候有规矩可言了?少废话,拿钱来,不然……”
他威胁地拍了拍腰间的刀柄。
就在这时,夜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翅膀拍打声。
夜巡如同一个灰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张小白身后的礁石上,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切。
张小白看到夜巡,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瞬间松了。
他脸上的惶恐和卑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讥讽的笑意。
“商量?”张小白站直了身体,语气陡然变得强硬,“我看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陈六一愣,没明白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张小白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以为我真的没带人来吗?”
陈六闻言,环顾四周漆黑的礁石滩,嗤笑道:“哼,少吓唬老子!就凭你?就算带了人,又能有多少?”
“我嘛,你自然是不怕的。”
张小白的笑容越发冰冷,他抬手指了指陈六身后无边的黑暗,“但是……不知道沈子晋,你怕不怕?”
“沈子晋?!”陈六的脸色骤然大变,声音都变了调。
名震天下的大汉奸,丰臣秀吉的义子,他岂会不知!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亲信黄海儿连滚带爬地从远处礁石后跑了过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尖利扭曲。
“老……老大!不好了!好多……好多日国武士!把我们包围了!”
陈六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