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史源第三次查看监控录像。
潘忠玉让史源去调查案发之时有没有女顾客或女服务员在厕所，这不难，只要看监控就可以。史源从七点半的监控开始看起——总不会有人上大号要超过半个小时——，他记录了每个在监控下出现的人的行动路线，每一个走向厕所方向的人在十分钟之内会返回。到了八点，没有女顾客或女服务员再往厕所方向去或还逗留在走廊尽头，可以断定当时的女厕所是空的。
没有证人。
史源停下监控，开始思考。
雷力坤是凶手的疑点很多，但殷季涛也不少。
除去两个人身上都匪夷所思的杀人动机，殷季涛杀沈常宏需要克服的困难显然比雷力坤还要多。首先，殷季涛怎么敢在那短短的两分钟之内进包间杀人？从监控看，八点整，他随同两名专门服务雷力坤包间的服务员走向走廊。结合服务员的供词，当时殷季涛推着收盘子的小推车和他们一起进入包间收拾餐盘、擦桌，之后再与服务员一起出来。不过殷季涛没走，他说还要去走廊尽头那两个包间继续收盘子。所以他在收盘子的时候也听到了沈常宏对两个服务员说半个小时之内不要来打扰。难道殷季涛仅凭这一句话就断定沈常宏接下来会一个人吗？可是当时雷力坤还在包间里，雷力坤在里面呆了一分钟才出来。由于殷季涛是服务员，所以他站在过道也不会显得突兀，但他看到雷力坤走了，又怎么断定不会有人再进去和沈常宏赴会？难道是碰运气？这胆子也太大了！殷季涛看上去内向，不善言辞，感觉不像冒进鲁莽、投机取巧之人。
其次，殷季涛的供词说，他当时肚子感到不舒服，所以把小推车放在厕所和包间的过道上进入男厕所上大号。如果殷季涛是凶手，当时在包间杀人，那他怎么确保男厕所没有其他人占坑位？
当然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也不是没有办法，好比第二点，史源想到的解决方案是，殷季涛事先进入男厕所，把上大号的马桶位从绿色的“无人”状态调整到红色的“有人”状态，这个可以用钥匙抠一下旋钮做到。之后，等杀完人再跑回男厕所，把马桶坑位的状态调回来即可。
但第一点确实有点难度，除非殷季涛有同盟。这个同盟事先帮他调查清楚沈常宏的作息规律、行为模式，同盟知道沈常宏有在茶楼幽会情妇的习惯，那么殷季涛在听到沈常宏对服务员的那句话——半个小时之内不要来打扰——，他或许猜到沈常宏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才有趁机杀人的胆量，趁着情妇上楼的短短一两分钟里实施杀人。但仅凭一句话就推测沈常宏会幽会情妇也有点夸张。
从凶手杀人的模式看，一刀先刺颈动脉，再一刀补心脏，两刀都是致命的，干净利落，他一定在心里盘算很久了，因为他赶时间，他不能出一点差池。
所以殷季涛如果有凶手，靠他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他一定有同盟。
而殷季涛才刚出狱，短时间内不会找到能帮他一起实施杀人的同盟，这个同盟如有，一定是在监狱里认识的。而且此人要比殷季涛早出狱，帮他开始盯梢沈常宏的日常生活，为他谋杀沈常宏找到机会。
正想到这，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果然在这。”
史源不用转身就能识别出来声音的主人：“你还没走？”
来人是宋宁：“我看你办公室的灯亮着，你又不在里面，我就想你可能来技术科看监控了。”时值晚上九点，技术科的人已经下班，此时就剩史源一人。
“有发现什么吗？”宋宁问。
史源摇头。
“我把监控也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可疑的人。”宋宁走到电脑前，发现史源案头还有现场的照片，她拿起照片又翻了一次，“照片我也看了，我还看了照片上没有的，都没发现问题。”
“什么叫照片上没有的？”
“这两条椅子的底下。”宋宁指着照片中沈常宏躺在地上，最靠近他身旁的两条椅子，“我读书的时候听一个背bei京来的同学说，他的叔叔是警察，曾经碰到过这么一宗案子。一对新婚夫妇刚结婚不久，妻子在家中被害，警方查了很久都没找到凶手。时隔两年，丈夫准备卖掉凶宅再婚，他没有带走凶宅里任何家具，结果下一任房子的主人在打扫房子时发现了一条椅子底下的血迹。血迹是一个名字‘李光’，它就是丈夫的名字，那血迹属于妻子的血迹。妻子在临死在靠近自己的椅子下用自己的血写下了凶手的名字。案子终于告破。
“听了这个故事后，我每次遇到类似的案子都会看一下靠近尸体的椅子或桌子底下有没有死者留下的信号，但很遗憾，在这个案子中没有。”
这一点史源倒是没想到，查看一下椅子下面有没有线索。
“你觉得凶手是雷力坤吗？”宋宁问。
“我不知道。”
一个短暂的停顿。
“要不你先回自己办公室把盒饭吃了？我看你那盒饭都没打开过。”
这是今天晚上第二个女人提醒他吃盒饭，但他真没什么胃口。不过，不知为何，听到宋宁的提醒，他有种想要按对方的指示去完成的意愿。
“好，我现在就去。”
两人一同走回刑侦支队办公区域。夜晚的供gong安具ju相比白天安静不少。
“也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多久。”经过一条走廊时，宋宁看着窗外的冷雨说道，“史队，你知道吗？我改过名字。我小的时候不叫宋宁。”
“那叫什么？”史源脑子里闪过高海梁给宋宁取的外号“宋不宁”。
“宋黛。林黛玉的黛，据说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是我爷爷，我爷爷是个教师，他很喜欢看《红楼梦》，最喜欢里面的林黛玉，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但是我用了这个名字后，老是哭，用我爸的话说，家里老是下雨。后来我爸说可能是名字不对，因为取了林黛玉的黛，所以像林黛玉似的经常哭，于是给我改了名字，改成安宁的宁。果然名字一改，我就很少哭，宁静不少。”
史源琢磨数秒，将信将疑地说：“这不会是你编的吧？”
“史队，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多疑。”
“是不好骗吧。”
“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被人骗所以这么多疑？”
“是我向来警觉度就高。”
“果然born to be a policeman。”
史源抿嘴一笑，这话他去年听过一次，有种被过去的回旋镖击中之感。
此时两人已经走进刑侦二队办公区域，其他人都已经走了。
宋宁一看大家都回家了，于是也收拾东西，先行告辞。临走，她再次善意提醒史源记得吃盒饭。史源答应了她。回到办公室他果然把盒饭先吃了。
吃完盒饭，他又看了一会儿沈常宏的验尸报告和现场照片。这时，脑子里莫名又蹦出宋宁之前跟他讲起的新婚夫妻的案子，史源盯着照片中沈常宏的尸体凝视数秒，然后起身，拿上雨衣和车钥匙匆匆离开。
半个多小时后，史源抵达明室茶楼。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四十分，茶楼正准备关门。史源与负责锁门的副经理沟通一番后，走进茶楼，走上三楼包厢区域，来到沈常宏遇害的那个包间。包间门外拉了一条警戒线。
史源钻过警戒线：“能让我单独待一会儿吗？”
“请便，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副经理匆匆走了，他可一点儿也不想在出过人命案的包间门口多待，尤其还是大晚上。
包间内外恢复安静。史源沿着桌子踱了一圈，血迹虽已凝固，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死过人，史源觉得周围一股股阴森的冷气往他皮肤里渗透。史源走到沈常宏被杀的位置，他推开沈常宏坐过的椅子，拿起翻了个面，查看椅子底部，上面确实没有任何血迹或奇怪的痕迹，他把椅子放回原位，然后坐上去。
史源开始想象自己就是死者沈常宏，时间回到昨天晚上八点零三分。雷力坤起身告辞，离开包间。史源拿起手机，给情妇段姗姗发去消息：你现在可以上来了。然后他一边喝茶一边等待。
这时，包间门开了，他还以为是段姗姗，但不是，是一个他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他和那人说了几句话，接着继续看手机。这时，来人走到他身后，趁他不注意，掏出一把牛排刀，插入他的颈动脉。他大惊，用手捂住飙血的伤口，同时身体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来人又在他胸口猛插一刀。死亡一瞬间来临，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史源倒在地上，他死了。
他用沈常宏临死的视角重新观察整个包间，他发现天花板的墙角有一些蛛网，天花板的层高比想象中要高，原来那水晶吊灯不是圆形而是椭圆，还有那罗汉床的底下缝隙很大，大到……
史源翻了一下身，翻到罗汉床边，他用手丈量了一下床底的高度，再用头往里一探，藏个人都没问题。
灵光乍现，如果凶手提前躲在这罗汉床底下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如果凶手提前躲在这，他怎么能提前知道沈常宏那天会来这幽会情妇呢？那段姗姗看上去不像与凶手结盟的样子，据她说她和沈常宏的关系也从未向他人透露过，还有那天她是晚上下班的时候才收到的沈常宏邀约短信。沈常宏也不会提前告知他人这种事。而且凶手躲进去悄悄出来杀人，沈常宏坐得这么近，怎么会发现不了？再退一步讲，就算这些都实现了，凶手又怎么金蝉脱壳？
史源脑子像爆炸了一样，推演各种可能性，但比起所有的可能性，史源此刻近乎本能地想干一件事——把罗汉床翻过来，他想看看床底下。
但那实木的罗汉床太重了，靠他一个人不行，或许两个人也费力。
于是史源拿出小灵通，用小灵通屏幕发出的光做手电筒，钻进罗汉床一探究竟。
史源已经很久没钻过床底下了。上一次钻床底还是六岁的时候和弟弟在家里捉迷藏。逼仄的空间让史源感到一阵压迫感，为了不碰到床底下，他钻得十分小心。
现在他整个身体都钻进了床底下，没入阴影中，完美消失在包间的光源下。他拿起小灵通，调亮屏幕，对着床底的木板一阵摸索。
这时，幽暗的屏幕光下，一个暗红色的印记突兀地出现在史源的视野中。史源拿小灵通靠近它，骇然失色。
是一枚血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