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洪流》第一章5
艾石2025-06-20 15:512,587

   殷季涛穿上鞋准备出门,但关门之际,他又犹豫了。

   我要克服心魔,他告诉自己,无视家中乱七八糟的物件摆放,尤其无视卧室里无规则的被子叠放。出狱后第二天殷季涛一起床就习惯性将被子叠成豆腐块,家中一切物品都被他放置得井然有序,这些都是在狱中养出的习惯。甚至出狱当晚他关灯后竟然无法入睡,而这在八年前刚进监狱的时候正好相反。这些行为虽然是良好的生活习惯,但对于殷季涛来说是他被监狱这座暴力机构驯服的证据,他厌恶这种被刻到骨子里的奴性。对,他称之为奴性。这当然是一种奴性,人生来爱自由,喜无拘无束,囚禁是反人性的行为。他被合法囚禁八年,磨去了所有人性中的天真与散漫,剩下的全是驯化后的奴性。

   为了重拾人性,去除身体中的奴性,殷季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故意将家里弄得杂乱无序,这与他进监狱时被驯化的过程是一样的,强制性改掉习惯性行为。这相当痛苦。和进监狱时一样痛苦。但他相信重复的力量,只要不断重复,就可以戒掉习惯。过去的八年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他要回到八年前,重新成为自由人。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雨点在伞盖上、汽车顶上、屋檐上跳跃,模糊了一切轮廓。殷季涛撑伞步入雨中。

   史源收伞踏进刑侦支队大门,他手下的刑侦二队队员鱼贯跟随。

   回到办公室,史源径自往会议室走去,没有提前打招呼,大家都默契地跟上去,来到会议室集合。史源拖过一块移动式白板,在白板上写下“4·5双尸案”一行字,然后在双尸案下写下两名死者名字——费叶聪和费的情妇X——以及殷季涛的名字,最后他将殷季涛与费叶聪连上线,并注明关系“仇人”。

   史源写完最简单的凶案关键人物后面向队员。没有人说话,但大家都翘首以待,显然他们认为史源即将描述殷季涛乃何方神圣以及他为什么与死者是仇人关系。如众人所料,史源也没有卖关子,他将愚人节当天从韩振邦那听到的有关殷季涛的事一五一十告知所有人。

   事情要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说起,当时鼓山区政府与一批民营企业家一起建造了一个纺织品专业市场,它就是现在新辉轻纺城的前身。许多民营小老板纷纷下海投身纺织品贸易,当时的费叶聪就是其中一员。可是很快大家发现新辉轻纺城被大量进口面料充斥,本地面料却无人问津,大批民营面料厂面临倒闭。政府与企业马上认识到,装备和技术的差距是出现这种情况的重要原因。于是从一九九五年起,政府与纺织民营企业发动了一场席卷全市的“无梭化革命”,这是新辉纺织发展史上一次脱胎换骨的革命,使纺织企业装备水平一下子达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世界发达国家水平。到目前为止,全市拥有无梭织机两万余台,约占全国的六分之一,其中进口设备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但是这场无梭化革命救活新辉纺织业的同时,也淘汰了大批旧装备纺织厂,大量无法在革命中翻身的旧纺织厂倒闭,殷季涛父亲殷杜松的杜松纺织厂就是其中之一。而殷杜松资金链断裂的最大原因是承接了费叶聪纺织贸易公司的一笔大单,殷杜松为了能吃下大单,在无梭化革命之前购入了大量二手有梭织机,不仅将所有流动资金都押进去,还负上一笔金额不小的债。结果临开工,费叶聪变卦,毁约,将订单改投他厂。殷杜松百般恳求,希望费叶聪给个机会,但费叶聪支付了一笔小小的违约金后就走了。之后殷杜松为了还债,只能变卖纺织机,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无梭化革命开始,没有厂家愿意购入老旧的有梭纺织机。殷杜松最终资金链断裂,负债累累,被破清算破产。杜松纺织厂倒闭后一个星期,殷杜松在家中开煤气自杀。原本他想拉上全家人一起上路,但儿子殷季涛命大,活了下来。而救下殷季涛的正是韩振邦。

   至此,从鬼门关回来的殷季涛将费叶聪视为杀父弑母的仇人。病愈出院后,殷季涛沉默寡言,当所有人以为他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时,殷季涛早已从悲痛中抽身,狂怒取代一切,占据他的身心,他早已在谋划复仇之事。

   那是一九九五年的三月,惊蛰,殷季涛在胸前绑好一个自制的炸弹,孤身闯入费叶聪的纺织厂,兀然来到他的办公室,誓要与对方同归于尽。但他没想到,有一个警察早已察觉他的异样,在他出院后一直盯着他,今日也一直尾随他来到了纺织厂。他就是韩振邦。

   韩振邦见到炸弹的刹那,吓了一跳。他知道殷季涛来找费叶聪不是什么好事,但万万没想到殷季涛随身携带了一个自制炸弹。这种玉石俱焚的复仇方式是那么疯狂、决绝。费叶聪吓得两腿发软,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最后还得是韩振邦,靠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从白天劝到夜晚,整整僵持了八个小时,最终将殷季涛说服,放弃引爆炸弹。

   殷季涛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童。韩振邦心疼地上前抱住他,拿走他手上的打火机,他抚摸对方的头,不停重复一句话:“孩子,一切都会过去的。”

   之后,殷季涛因为非法制造爆炸物、危害公共安全、谋杀未遂等罪名被判有期徒刑八年。

   但是殷季涛的案子并没有因为他被捕坐牢而从韩振邦心中了结,恰恰相反,从韩振邦写完结案报告的那一刻,他知道一切只是开始。他与殷季涛的羁绊已经缠绕,一生都难以分开,因为殷季涛对费叶聪的仇恨是个不定时炸弹,这次没有引爆,不代表下次不会。八年的监狱改造成功与否,谁都不能打保票。所以在韩振邦看来,一天是警察,终身都将是警察。案子可以结束,但案子中相关的人将需要他用一生去负责。

   史源说完殷季涛的故事,众人稍作沉默思索,然后宋宁第一个开口,她根据事件的时间点推测道:“一九九五年三月,八年,那他最近不就刑满释放了?”

   史源点头:“就在丝si月以yi号,他出狱了。我和韩队去接的他。”

   话音刚落,会议室出现一波小议论。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史源继续说,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在费叶聪的别墅门口,当韩振邦得知死者是费叶聪后拉他去角落里叮嘱的话,现在他把这番话转达给所有队员,“殷季涛虽然很可疑,但他在监狱里已经改造了八年,我们要相信他已经放下恩怨,重新做人。所以如果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殷季涛牵扯本案,尽量不要去打扰他。”

   大家听罢,纷纷点头。

   与此同此,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处旧厂门口,殷季涛撑着伞站在生锈的铁门外,旧厂不大,一眼即能望到尽头。经历过八年的日晒雨淋,厂房已经破败不堪,成为流浪汉、野狗野猫的栖息地。殷季涛看向挂在厂门口墙上的厂牌,两个木字旁和绞丝旁均已掉落,变成了“土公方只厂”。

   看着父亲曾经视若生命的厂房变成如今这番模样,殷季涛留下了两行泪。

   没想到八年了,内心的愤怒依然没有消除。回想往事,殷季涛感慨万千,他松开手,雨伞掉落,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有点生疼、刺痛。他再一次捏紧拳头,愤怒让他感觉到了力量。

   我回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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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入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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