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江波站在新租的出租房里，这是一个六十二平米的小屋，打开窗就可以看到新辉江。此时的新辉江浑浊湍急，即使窗门紧闭都可以隐隐听到江水撞击堤坝发出的低鸣。老房子的隔音效果都不好，但没关系，裴江波不介意，你不能指望一个便宜的出租房地段好又装修精美，总得有取舍。
裴江波将行李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些衣物、洗漱用品、一个偷来的小灵通、一份早上离开旅馆时顺手拿走的报纸、一个放钱的塑料袋以及其他杂物。裴江波将塑料袋里的钱倒出来，付掉房租后就没剩多少了。话说他这次能有钱租房多亏了昨天遇到的仙人跳，要不是那温柔少妇引来一个“散财童子”，他这会儿还得住在旅馆为钱发愁，每天出去趴活，偷点零星的口袋钱。
现在有了一瓦遮头，裴江波觉得是时候去找过去的朋友了。他被关的这十二年，看清了人世冷暖，谁是真朋友，谁是假仗义，一目了然。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裴江波警觉，迅速将钱放回塑料袋，再把塑料袋塞进行李箱，然后走到玄关。“哪位？”裴江波隔着门问。
“房东，不好意思，有东西落在里面了。”
裴江波环顾一周屋内，目之所及除了一些破旧的家具，没看到任何常用的随身物品。但尽管有疑虑，碍于对方是房东，裴江波还是开门了。
结果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体格健壮的男人，房东被强迫按在最前面敲门。见门打开，房东赶紧逃走。这时，第三个男人从两个壮汉中间挤入，此人正是昨天的“散财童子”，留着一撮日本胡子的花衬衫男人，这衬衫和昨天穿的一样。只听得散财童子说了一句“老大，就是他”，两个壮汉往两边一站，让出一条通道，第四个男人出现。此人年约三四十岁，国字脸，模样普通，穿着朴素，一件灰衬衫配一条牛仔裤，在那个有点钱就喜欢戴金项链弄造型显摆的年代，这个老大不仅身上没有金饰傍身，头上也没喷摩丝抹发蜡，他朴素到脚上只穿了一双绿色橡胶底的解放鞋。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来岁，那年轻人个头比他高，穿着也很朴素，除了发型，他剪了一个半长头发，还带波浪，刘海挡住额头，两鬓的头发也遮住了双耳，比起老大清爽简单的平头，这小弟的发型显然过于时髦了，而且这发型与他的气质也不搭。他给人一种阴鸷偏执之感，那丹凤眼的眼角略微上吊，如狐狸一般的尖脸因为长发衬托显得下巴更尖锐了。他有着冰一样质地的眼睛，从那眼睛里出来的目光也带着寒意，目光掠过的地方仿佛都被瞬间冷却了。
这时，国字脸老大走向裴江波，吐出三个字“聊两句”，然后径自走进裴江波的出租房，由于门口过窄，经过裴江波时还用肩膀撞击了一下对方，裴江波被迫侧身。接着散财童子以及两个壮汉鱼贯而入，半长发男人殿后，顺便关上了门。
史源来到一家年糕店门前。这家店已经开了十五年，一到饭点就座无虚席，以其年糕口感软糯不失嚼劲、配料量足、环境干净、价格亲民闻名周边，它是史源第一次带唐晴去吃新辉炒年糕的地方，也是过去经常与杨浩一起聚餐的地方。后来杨浩习惯在力豪饭店吃饭，这里就再也没光顾了。
史源收起雨伞，看到杨浩坐在角落一桌，向他招手。坐在杨浩周围几桌用餐的客人都是杨浩的人。史源走向杨浩那桌，看了一眼周围，入座说道：“怎么不索性包场？”
杨浩一愣，回答：“我包场了啊。”
这下换史源一愣，他再次环顾四周，这外圈的几桌可是有老人小孩，怎么可能……
被骗了。史源瞬间醒悟，杨浩在耍他。
杨浩见状，哈哈大笑：“跟你开玩笑的，你眼力一如既往的好，我倒是想包场，但知道你一定不乐意，所以就算了。点菜吧。”
两人分别点了一碗咸菜肉丝炒年糕。等年糕的当儿，史源主动提起费叶聪的事，这既是杨浩致电史源提到的事，也是史源答应与杨浩吃饭的原因。史源知道杨浩现在是力豪地产的总经理，虽然两个人已经许久未碰面，但江湖上总能听到对方的传闻，知道对方的动向，因为两人都在各自领域出类拔萃。好比史源，他所在的刑侦二队专门侦查各类凶案重案要案，过去一年，破获大小凶案数十起，以高破案率受到各类先进集体荣誉表彰。所以当杨浩得知费叶聪被杀后，他断定接了这个案子的人十有八九是史源。果不出所料，两人在电话里简短聊了一番后约出来面对面聊。
“说说你和费叶聪合作的金星村项目吧，你知道因为你们力豪的关系费叶聪和金星村的关系闹得很僵，还被金星村的人威胁到人身安全了？”
“我知道。但是费叶聪说他能搞定，所以我没有出手。其实这个项目力豪完全有能力自己吃下来，我们当时找到费叶聪是因为他在当地镇政府有点人脉，预先知道那边即将建火车站、轻纺城，还要建造一个大型综合性商场，所以我们才看中了金星村的地皮，准备搞高级住宅。雷总觉得不能利用完费叶聪就把他踢出局，这才让他继续跟我们合作。但是这个费叶聪耍了一个小聪明，他在我们还没决定之前自己先入局，和金星村谈好了赔偿款。他以为他的小伎俩能瞒得过雷总，结果还是被雷总知道。所以雷总为了小施惩戒，故意压低了赔偿款。如果我是他，我会自己拿钱出来垫付差价，把事情了结。但他这个人太贪，不肯自讨腰包。”
“那如果他迟迟不肯自掏腰包，金星村那边又不同意，你们难道就让项目一直拖着？”
“那不会，如果他影响了项目进度，那就不是小施惩戒这么简单，雷总会让他出局，由我们力豪全权接手。”
“但如果你们接手，赔偿款会变吗？”
“可以谈。”杨浩的用词很微妙。但这变相印证了戚子健的说法。皮昊庆或许从什么渠道得知这一消息，于是逼费叶聪出局，但费叶聪不肯，双方谈判陷入僵局。皮昊庆利欲熏心，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做掉费叶聪，让他彻底出局，由力豪接手，这样赔偿款就有的谈了。
这时，咸菜肉丝年糕上桌，两人边吃边继续聊，史源又问杨浩是如何认识费叶聪、对费叶聪了解多少等等，杨浩一一作答。但史源听下来发现杨浩对费叶聪的了解全部基于他们平时的公事交流，私底下费叶聪请杨浩去唱歌跳舞，杨浩都谢绝了。所以当杨浩说完后，史源提了一句：“那你知道费叶聪结婚了吗？”
“好像听他提过一嘴，但这家伙外面应该有女人。”
“你怎么知道？”
“房地产老板就没有不花心的，不是，是所有有钱的老板就没有不偷腥的。”
“所以最后你也近墨者黑了吗？”
史源话锋一转，杀杨浩一个措手不及，显然杨浩身边的风流韵事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传到了史源耳朵里，而这也是史源觉得杨浩不再是过去的杨浩的一大佐证，因为曾经的杨浩可是很专情的。
杨浩微微一笑：“夸张了，我是逢场作戏，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的杨浩连逢场作戏都不会。”未等杨浩进一步解释，史源先行转变话题，“继续说费叶聪，你知道他的妻子是谁吗？这个人你也认识。”
“谁？”
“孙莹。”
杨浩的脑海浮现出一张久违的面容，他想起了过去孙莹还在力豪当服务员时的情景。“原来是她……这个世界真小，兜兜转转，我们这些故友又聚到了一起。”
“是啊，但物是人非，我们都不再是过去的模样。”
“史源，我说我还是过去的我，我没变，你信吗？”
两人相互凝视数秒，史源笑了：“这话你问你自己，你信吗？雷浩。”
当史源这声“雷浩”出来时，杨浩心中一怵。
“听说雷力坤收你做了义子，”史源接着说，“你在雷力坤身边这么久，一定知道他的不少事。如果你没变，那好，你告诉我雷力坤有没有干过犯法的事？比如行贿，比如故意伤人，比如杀人？”
杨浩不禁手抖了一下，夹着的年糕从筷子尖滑落，然后他也笑了：“史源，你吓到我了。我知道雷总在你们那名声不好，但杀人的指控太大了，无凭无据不好乱说。行贿、故意伤人这些也都是无中生有，他发家的时候是粗暴了点，但现在已经是个正经商人，我们都有按规定缴税，按劳动法招人用人，是合法合规的公司。”
史源听到这番话不禁感到心痛。“原来一个人演戏演得太久，真的会入戏。”说到这，史源放下筷子，掏出四块钱硬币，起身准备离开。
“史源。”杨浩叫住他，“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你的偏见导致看到的东西与事实不符？”
“是我戴了有色眼镜还是你被同化，你心知肚明。”
“史源。”杨浩再一次叫住他，“下回我还能叫你出来一起吃炒年糕吗？”
“等你醒了，就可以。”
当史源走出年糕店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了杨浩这个朋友。过去，当他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时，当一切都处于模糊地带时，好像还有回转余地。但当史源亲耳听到杨浩维护雷力坤的那番话，所有的模棱两可都变成了板上钉钉，杨浩变成了雷浩。
雨点打在雨伞上，也打在史源的心里，阴冷，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