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男的眼皮一直跳。
从她上床睡觉开始就觉得心神不宁,辗转许久才逐渐入睡,但做了一个噩梦后尿急起身。上了一个厕所回来时,她忽然觉得周围一阵阴风吹过,吹得她毛骨悚然,此时正好站在窗边,窗户留着一条缝隙,她以为阴风是从外面吹进来的,于是想关窗。结果看到朱旭洋过去和乌婷住过的破屋里出现一道鬼火,顿时把她吓得跌坐在地上,她双手合十、祈求真君庙里的菩萨保佑赶快让鬼火消失,许了好一会儿愿,她再偷偷起身靠近窗边一窥,那鬼火消失了。朱亚男赶紧关窗拉好窗帘上床睡觉,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那鬼火长什么样?在空中飘还是在地上?”听完朱亚男的描述,宋宁发问。
“这个我没看清,可能在空中吧,好像是在地上,我不敢正眼瞧它。”朱亚男眉头深锁,一脸为难的样子。
“我看就是乌婷的鬼魂回来索命。”朱胜男坐在生火的炉子后面抛来这么一句,“大姐、小弟,你们还记得昨天苗招娣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吗?”
“哪句?”朱亚男问妹妹。
“就那句啊。”
“哪句?她啰里八嗦说了一大堆。”
“就那句啊!”朱胜男加重音量。
“‘如果真是乌婷的鬼魂回来,有本事来找我啊!’”朱槐安开口了,“二姐想说这句吧?”
“对,就是这句,你看她真的把不干净的东西招来了。”朱胜男鬼鬼祟祟顾盼左右。
史源安静地坐在一边看这家人的言行举止,他原以为朱亚男是个神婆,现在看来朱亚男和朱胜男姐妹都是神婆,两姐妹不像是装的。在新辉,人们会把偏信鬼魂的人称作神婆道士,这些词都是中性词。
“所以苗招娣完全是自作自受。”朱亚男接着说,“招惹谁不好,去招惹乌婷。乌婷是谁啊?那是比鬼还恐怖的妖啊,到现在连尸体都没找到,大家都说她化成妖魔潜在清溪湖底。自从她走后,每年都有小孩在清溪湖边落水,捞上来已经没气了,就是被她吸走了元气。现在没有人去清溪湖打水、洗衣、钓鱼,大家都不敢靠近。总之,别惹她。”
“有没有可能……”史源打断道,“乌婷没有死?”
“不可能。”朱家姐弟异口同声回答。
“她不会游泳。”朱亚男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游泳?”宋宁追问。
“她刚来村里有一回想投河自尽,还好被及时捞上来,会游泳还投河?”朱胜男回答。
一般来说会游泳的人确实不会选择跳河自尽,因为人的求生本能会让人浮出水面。
“那她投湖那天你们有人去捞过尸体吗?”史源问。
朱家姐妹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朱槐安身上,朱槐安顶着视线压力回答:“有,我还试图去救她。”
朱槐安看向前方空气中的一点,思绪回到十五年前的六月初五。当乌婷走向清溪湖时,他意识到对方想要自杀,于是推开苗招娣想要去阻拦,但被父母和两个姐姐拉住。他大喊着“不要”,但声音被轰鸣的雷声和雨声盖过,乌婷决绝地孤身赴死。待到乌婷整个身子浸入水面一分钟有余,朱朗奇夫妇和朱亚男姐妹才松手。朱槐安立刻游向清溪湖,在浑浊的湖底寻找乌婷的身影,可是他什么都没找到。
当他重新回到岸上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雨如注,倾泻在他身上,犹如鞭子抽打,他对着周围的一片黑暗大声呼喊乌婷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事后他又去清溪湖下游的两个村子打听有没有人看到女尸浮现,但下游的村民都说没见过。尸体一直没打捞上来,大家都说那天雨太大,尸体可能被冲走了,随着河流进入了曹娥江。
“她死了。”朱槐安抹了一把脸,抹去汗水的同时也悄悄带走眼角的泪花,“她不可能活着。如果她活着,她怎么可能不回来找洋洋?所以她一定死了。”
听完朱槐安的话,史源从沉思中回过神,缓缓吐出两个字“也是”,但宋宁觉得史源肚子里还藏着什么东西没倒出来。在宋宁看来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信口开河,放任自流,所说即所想;另一种是在说话之前会斟酌每一个词,甚至语不惊人死不休。史源就是后者。宋宁想成为后者,但目前还属于前者与后者之间的中间地带,也即第三种人。
结束问话,史源和宋宁从朱槐安家告辞,不过临走史源多问了一句:朱旭洋知道苗招娣的死讯吗?朱槐安摇摇头,他说晚点会再通知侄子。
此时,外面天已全黑,史源和宋宁走在街灯稀少的昏暗乡道。
“你现在可以说了吧。”宋宁突然说道。
“什么?”
“别装啦。刚刚在朱槐安家欲言又止,你是不相信乌婷已经死了吗?”
“你相信吗?”
“不是我想不相信的问题,是按照他们说的,如果乌婷不会游泳,事后朱槐安也没救出来,她定死无疑啊。”
“按照他们说的。”史源挑出这一句在宋宁看来最不容置疑的话,“他们说的你就信了?”
“什么意思?”
“是人就会撒谎,有时是主动撒谎,有时是被动撒谎,也即记忆出现偏差。凡是人说的话都要多长一个心眼。所以没有物证支持的证据链都是不牢固的。记住这一点,在你以后办案的时候会用得上。”
“所以你怀疑他们撒谎?”
“不一定是他们撒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体,就说一个人死了,言之过早。”
宋宁听不懂了,她甚至有点生气,史源太爱打哑谜了。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
“看来你还缺少点悟性。”
闻言,宋宁顿时停下脚步,她生气了,因为史源这话在她看来上升到人身攻击了。正巧,史源也猛然停下了脚步。
“我不接受……”
“道歉”两个字还没从宋宁嘴里出来,史源扬起手,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宋宁这才发现史源前面赫然出现一条凶猛的野狗。那野狗体格彪悍,通红的眼睛在微弱的灯光下发出危险的光,从它喉咙深处涌上来的那种低沉的如引擎般嗡鸣的声音通过空气散播到四周,使它方圆十米内出现一种瘆人的低气压。
“你听我指令,待会儿我牵制住狗,你先跑。”史源头也没回地说道。
“好。”宋宁回答,但马上她又补一句,“你会训狗?”
史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蹲下身,做出绑鞋带的姿势,但他的手在地上悄悄摸索附近的石头。这时,他摸到了一块大的,宋宁知道他接下来要用石头攻击野狗,但她质疑石头的威力。就在她担心之时,不远处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嘴上还高喊着“赖皮”,野狗听到声音,顿时吠叫一声,然后转身向那身影跑去。只见那身影蹲下身,迎接狗的同时,用手上的一根皮鞭抽打了一下狗的背,狗发出呜咽声,顺从地跑到主人身后。
身影靠近,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向史源招手道歉:“不好意思,这狗平时被我关在柴房里,刚刚吃饭的时候跑出来了。不好意思,吓到你们没有?”
史源和宋宁表示无碍,然后双方告辞。待到村民带着狗离开,史源和宋宁继续下行。
“你不会训狗还让我先跑?”
“难道让你牵制狗我跑?”
“我可以留下来帮你的。”
“这种野狗凶得狠,能跑一个是一个,没必要两个都牺牲。”
两人说着已经抵达村礼堂,不远处的树下就停着他们来时的一辆警用车。两人正要往警车走去,史源摹地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回望那早已看不到的朱朗奇老宅,确切的说是老宅旁的柴房。
“怎么了?”宋宁问。
史源凝望数秒,摇摇头:“没什么,我们先回鼓山吧。”
走到警车前,宋宁抢着上驾驶座:“怎么好意思让史队为我开车呢?”
“也好。”史源干脆地回答,往后一退,走到副驾驶座。上车后,他打开车窗,点燃一根烟,“你想先听听乌婷的事吗?”
“不是说等人到齐了再说吗?”
“我以为你等不及了。但既然你这么说……”
“请说。”宋宁干脆打断。
史源抽了一口烟,开始回忆,此刻他仿佛变成了朱旭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