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心怡没有注意到,前排的司机师傅通过后视镜不停地观察她,眼神闪烁,来来回回看了好几次。
“美女,你是干殡葬的啊?”
谢心怡眯起眼睛,今天出门是没翻黄历吧,怎么兜兜转转就绕不开这个话题呢。
“是又怎么样?”
司机师傅跟被开水烫到似的,二话不说猛打方向盘,一个急刹将车停在公交车站台边:“我不收你钱了哈,你再打辆车吧。”
“你什么意思?”谢心怡瞬间浑身绷紧,犹如脖子上毛发倒立的公鸡,随时准备战斗。
“没啥意思,你这单生意我不做了。”
“你凭什么让我下车?”谢心怡不自觉地面目狰狞,声音变得又尖又细,极其刺耳。
“做生意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我白跑几公里都没说什么,别给脸不要脸的纠缠!”司机见谢心怡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顿时也凶神恶煞起来。
公交站台不能停太久,他怕被扣分,语气恶劣至极:“下车!赶紧下车!”
谢心怡虽然泼辣,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别人不肯载她,死皮赖脸僵持着,无疑是自取其辱。
若是引来围观被人拍视频发到网上,难堪的只可能是她。
她一把抓起雨伞,弯腰下车,同时还恶狠狠地说:“我投诉你!”
“你投你投!真是晦气!”司机骂骂咧咧的回怼一句,开着车走了。
谢心怡没来得及撑伞,一头扎进雨里。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公交站台下,暴雨真凶猛啊,不仅将她衣服浇透,也将她的心里里外外淋了个遍。
闷热的盛夏,她如坠冰窖。
谢心怡往后退到凉凳,坐下后不自觉地蜷缩着身体。
明明并不冷,但不知为何她浑身颤抖,哆哆嗦嗦地从网上搜到市里的出租车投诉电话。
因为手机屏幕上有水,按键变得不怎么灵敏,她不停擦拭,身上却没一处是干的,以至于手机屏幕不停闪跳。
“他丫的,手机也欺负我!”谢心怡的眼泪不自觉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和雨水融为一体,早已分不清。
她折腾好一会儿,总算拨打过去。
“您好,话务员007号为您服务,为保证服务质量,您的通话可能会被录音。”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谢心怡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在听见温柔礼貌的女声时,霎时心中只剩委屈,她吞咽口水,沙哑着嗓音说:“我要投诉出租车,他不到地点就强迫我下车!”
“请问车牌号是多少呢?”
“???”谢心怡脑子里嗡嗡作响。
猛地,她爆发出幼兽般无助的哭嚎,她伸张正义的路轰然断裂。
她,特么的没记车牌号呀!
“哇哇哇呜呜呜,我不知道,不知道!”
“您别哭,有什么话慢慢说,是受到侵犯了吗?”训练有素的话务员被吓一跳,语调也紧张起来。
“没有,没事了,算了……”谢心怡呜咽着挂断电话。
她坐在站台湿漉漉的凉椅上,看着车水马龙,就着雷霆暴雨的掩饰,在人前哭得毫无形象。
凭什么呀!凭什么歧视殡葬行业,歧视的这么理所当然呀?还特么歧视出优越感了……
“我不偷不抢不害人,他们怎么敢的呀!怎么敢!”谢心怡放下手机,她双肩佝偻,低头将脸埋在膝盖上。
头发披散,耷拉在后背。
哭声由最初不受控制的山洪爆发,变成长风刮过山岗的绵长呜咽。
渐渐地,她心情就平复了。
其实一早就知道,很多歧视不需要理由。
歧视残疾人,歧视穷人,歧视不体面的行业。大家都希望从别人身上找到不幸,从而拔高自己,聊以自慰。
谁还不是一只可怜虫呢。
但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憋屈?
谢心怡微微坐直身体,用力抹了抹眼泪,掌心出现黑乎乎的东西,睫毛膏和眼影掉了。
身边的车辆络绎不绝,开过时溅起水花。
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行业。
殡葬不是人干的,身心俱疲。
福禄寿的面包车路过公交站台,许田歌余光瞥见路边坐着的人影有些熟悉,惊呼出声:“那是不是谢心怡?”
“啊?不会吧?”梁明远扭头看,但车子已经开过,他连忙说,“帮我把后视镜擦一下。”
许田歌立马摇下车窗,飞快地用手揩掉水渍。
豆大的雨点继续砸下,立马又将后视镜模糊了,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时间,也让梁明远确定那团黑乎乎的影子的身份。
“是谢心怡!她不是打出租了吗?怎么坐在那里?”梁明远拧着眉说,“我前方掉头。”
“不知道呀。我给她打个电话试试。”许田歌连忙掏出手机,同时还趴着往后看,生怕谢心怡有什么闪失。
往前的红绿灯离公交车站不远,梁明远掉头后绕回去,单行道对面又看见谢心怡的依旧蜷缩的身影。
“她不接呀。”
“今天不会是出来约会的吧?打扮的那么漂亮,怎么看都不像是买椅子。”梁明远嘀咕。
许田歌放下手机,没说话。
“被抛弃了?”
“你咋这么八卦?”
梁明远立马抿住嘴唇,做出被封印的表情。
不一会儿,到前方再次掉头,面包车停在公交站台。
“笛笛笛”三声。
还没完全缓过神,迷茫地坐在椅子上的谢心怡抬起头,看见熟悉的车辆。
副驾驶的门打开,许田歌迅速跳下车,冲过去拉着她:“谢心怡!”
“田歌?”谢心怡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你怎么来了?”
“先上车。”许田歌拽着她,想要搀扶她起来。
然而,等谢心怡站起身时,高出她大半个头,想搀扶都搀扶不到。
梁明远已经从驾驶座上将后排车门滑开,半个身子挤出来大喊:“快上来!”
谢心怡弯下腰,熟练地往里钻。
见许田歌也要跟进来,她慌忙说:“你坐副驾去。”
“啊?好吧好吧。”许田歌瞬间愣神,然后退出车子,坐上副驾,将毛巾递过去,“我用过,你不介意的话擦擦吧。”
谢心怡接过来,但她始终低着头,用头发挡住脸。
“你还好吧?”许田歌侧身往后望着她,满面担忧。
“别看我,哭的好丑,妆都花了。”谢心怡烦躁地说。
“……”许田歌心里的担心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她还有功夫顾及形象,应该没事。
谁都不再说话,车厢陷入一阵沉默,只有谢心怡躲在后排擦头发,只剩下摩挲发出的微弱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按开车内的顶灯,拿出小镜子,问:“车上有化妆品吗?”
“我不化妆,你知道的。”
“后备箱有我爸的化妆箱,要不要拿给你?”梁明远凉飕飕的揶揄。
谢心怡:“……”她神思恍惚,没有反驳。
许田歌:“少说两句。”
梁明远立马乖乖闭嘴。
“只带了散粉,将就用用吧。”谢心怡对着小镜子,嘟囔起来。
她想用毛巾把脸上的妆蹭掉,但皮肤都蹭的通红生疼,却依旧脏兮兮的,只能用散粉盖住。
“你看看,我眼睛还肿吗?”谢心怡问。
“一点点。”
梁明远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问:“谢心怡,你怎么了?是不是被谁欺负了?有什么说出来,我们替你撑腰。”
“没事。我有点累了,到了叫我。”说着,她抱着胸,挪动姿势,整个人窝在椅子靠背中。
随后又侧过身,后背对着许田歌。
但谢心怡不知道,车窗上反射出她悲伤的面容。
梁明远转头望许田歌,用嘴型问:“真失恋啦?”
许田歌摇摇头。
梁明远拿出手机发微信:“没听说她谈恋爱呀?你们住一个房间,有没有什么消息?”
许田歌按灭手机,翻了个白眼。
“别瞎打听!”
“收到!”
三只落汤鸡回到丧葬店,站在门口都身上的雨水。
梁志强依旧是老位置,老姿势,躺着斗地主。
他吊其眉梢,斜斜的瞄了三人一眼,象征性地打招呼:“回来啦。”
然后,扫了扫谢心怡:“你的椅子呢?没买?”
“网购。”谢心怡避开他的目光,迈开大长腿直接往楼上去。
楼梯的闷响消失后,梁志强才压低嗓音问:“怎么了这是?哭过?”
“不清楚,不肯说。”梁明远摇摇头。
“我也上去了。”许田歌道。
梁明远:“爸,感冒冲剂在哪?”
“抽屉里。”
梁明远从壁橱里拿出三个杯子,冲泡好后自己闷头喝完一杯,拿着另外两杯上了楼。
谢心怡已经进去洗澡,出来后喝了桌上的感冒冲剂,一句话都没说就躺床上,用空调被盖住头,一句话都没说。
许田歌也没多问。
***
从科技公司问清楚具体价格后,梁明远算出具体报价,和大学生父母约好,翌日在殡仪馆碰面,敲定具体的内容。
他自桌案上抬头,看见耿云飞笑得春心荡漾,脚丫子不停地晃悠,整个心思都不在工作上,忍不住提醒:“云飞,花艺怎么弄,你想的怎样?找样图发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耿云飞敷衍地道。
梁明远泄气似的摇摇头。
“我靠,感觉这个有戏!”耿云飞忽然惊叫起来,跳下床到桌边,“我说有时间可以吃饭看电影,她没拒绝!这意思是同意了呀!”
梁明远不理解他兴奋个什么劲儿:“吃饭看电影而已,又不代表什么,你不要狗叫!”
“答应出来见面,不就是有那方面的想法嘛!”
“啥想法?你不要过分脑补,这只会害了你啊云飞。”
耿云飞根本没有心思和梁明远聊天,飞快地打字:“加个微信呗?”
女网友:“这里不能聊吗?”
“微信方便呀,免得把你弄丢了。”
女网友:“那好吧。”
耿云飞要到微信后,又开始兴奋的狗叫:“明远,兄弟我要比你早脱单哦,到时候你别羡慕我!”
“告辞!”
正在这时,耿云飞的手机响起来。
“妈,什么事儿呀?”
“没事儿就不能打电话?”
“可以!所以到底什么事儿?”
“给你发微信,你也不回。儿大不中留哦,还得我给你打。”
耿云飞心说:你整天给我发什么养生的,不要熬夜玩手机,伤肝伤肾之类的……你让我回什么?
“说回正事儿,云飞,你什么时候回家?”耿妈妈语调严肃起来。
耿云飞无奈地说:“我不是说了,想在大城市闯荡几年吗?”
“小县城也没什么不好。网上都说,你干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个厕所,留着干嘛?还背井离乡的。”
“又不是不回去……”
“你听妈妈的,赶紧回来。我好几个老姐妹女儿也毕业了,长得可水灵。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你回来把婚结了,趁着妈妈还能动,帮你带小孩……”
“打住打住,妈,你这越扯越远。我刚到法定年龄,你就催婚了?”
“妈这是为你好。”
“……”去你的为我好。
“还有,我托关系帮你找了个工作,事业单位里,虽然是合同工,但你这学历,有这样的工作不错了,回来吧!”
“妈……”他用嘴模拟音效“滋啦滋啦”:“信号不好,晚点再回啊。”
然后,飞快地挂断电话,重重地松了口气。
梁明远将两人的对话听得八九不离十,笑得不行:“你妈还挺可爱的。”
“可啰嗦了。”
“她逼你转行啊?”
“不知道哪听的风言风语,说是干殡葬找不到对象,现在愁的不行。我好歹也学了三年,不能这样放弃。”耿云飞理所当然地说。
“你不是想脱单?你妈说给你介绍,先把微信加上。”
“你可得了吧,我要自己找,才不想相亲,跟做买卖一样。”耿云飞一脸嫌弃,“中国的家长真奇怪。十八岁谈恋爱是早恋,二十二没对象就要催婚了……还是你爸好,什么都不管。”
“他才不爱管这些。”
“对了梁明远,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妈妈?”耿云飞随口问。
瞬间,梁明远脸上风云色变,僵了又僵。
耿云飞知道问了不该问的,连忙抱起衣服开溜,往公卫跑:“我先洗澡去了哈。”
梁明远望着桌上的台灯,思绪飘向遥远的过往,苦涩一笑:“妈妈吗?”
好陌生的称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