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夜短昼长,天光早早便洒向葱茏的大地。
男孩总是随性且懒惰的,晚上睡觉不爱拉窗帘。换做往常,一点灰白的光亮不至于让梁明远惊醒,但昨夜他满脑子都是衣冠告别仪式的案子,一直想到睡着。
迷迷糊糊间,他脑中灵光一现,又有了新想法,麻溜地跳下床打开笔记本。
和大学生父母约在上午,但据说他们整天都守在馆长的办公室外,只为事情能够妥善处理。
毕竟涉及到高额的赔偿,也不是馆长一个人能说了算,还要和民政部门等多方协调。步骤繁多,牵涉甚广,就算老馆长想快些处理,也是有心无力。
梁明远写好仪式框架,又准备好合同,将文件导入平板里就下楼。
梁志强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大嗓门问:“今天这么早?饭还没做好。”
“我不吃了,先出去一趟。”
“马上就好!”
梁明远已经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诶!干嘛去?”
梁志强也没得到回应,嘟囔起来:“神神秘秘在搞什么。”
昨日下过暴雨,天空像是被水洗的湛蓝绸布,一望无际的透亮,宛若倒悬的海。
再过会儿就是上班高峰期,梁明远担心堵车,到殡仪馆太晚。
早到总比迟到强。
而福禄寿丧葬店里,只有许田歌早早起床,她听见梁明远下楼的声音,洗漱好后也下了楼。
上班后清闲不少。从前要顾着学业,虽然课程不算很多,但课余要兼职,一天排得满满的,现在莫名觉得时间很多,她都有些不适应。
“田歌起来啦?”梁志强端出一份豆腐干炒青豆,里面放一点咸菜,很下饭。
“嗯。”
“吃好饭,我教你认店里东西的价格,以后没事,你还能帮忙看看店。”梁志强很喜欢许田歌,乖巧事少又勤劳。
“好的。”
饭菜端上桌后,梁志强扯着嗓子喊:“谢心怡,耿云飞,下来吃饭了!”而后没好气地数落,“起床越来越晚,真是的!以后得给你们规定上班时间,虽然不用像大公司一样打卡,但也不能由着你们去啊!还是田歌你最乖。”
楼上,耿云飞昨夜聊天到凌晨一两点,这会儿还在梦周公。
谢心怡喜欢赖床,就算醒来也不会第一时间起床。
她不停地滑动招聘网上的信息,然而她的简历无人问津。她主动私聊HR,大多也是已读不回,少部分客气的还会礼貌拒绝。
殡仪服务公司倒是会主动联系,都被她拒绝了。迫于无奈,她只能先把专业删除,碰碰运气。
许田歌和梁志强吃饭都很快,十分钟解决问题。
“像这边的香烛纸钱,价格不能低于……”
“这边是寿衣,你喊价可以高一点,让他们压一压……”
梁志强嘀嘀咕咕说不少,许田歌一边听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记笔记,总算忍不住问:“老板,你干嘛不明码变价?”
“几十年都这么卖,明码标什么价?”随后,梁志强神秘兮兮地说,“不爱讲价的,就卖的贵点呗。有些爱砍价的,就便宜点。生意能做成就好……”
许田歌腹诽,难怪别人觉得死不起,喊价那么贵,吓都把人吓跑了。
但殡葬作坊是这样子。
正在这时,梁志强的手机响起来,他瞄一眼手机屏幕,立马眉开眼笑:“来活了。”
“喂,桂芬。”
“老梁,有个生意,有时间接不?”
“只要你打来电话,都有时间的!哪里?”
“明丽小区。具体门牌号我发你微信。”
“行。”
梁志强冲许田歌摆摆手:“叫他们起床。”
然后,他又联系张实:“老张,来活了,明丽小区。”
“和我家很近,几步路就到了。我到小区门口等着。”
“那行,让云飞跟殡仪车过来。”
不一会儿,耿云飞睡眼惺忪的下来,眼白还夹杂着红血色。
谢心怡昨天刚哭过,眼睛肿得像是挂着俩核桃,她站在楼梯口喊:“有仪式?”
“家奠礼。”梁志强说,“明远把车开走了。田歌、心怡,你俩跟殡仪车和云飞一起接运遗体吧。然后直接去殡仪馆。”
“我还没化妆,一会儿打车过去。”
“你路上化妆不就好了?”
“又不让你报销车费,再说还要沐浴化妆,我去早也没事儿干呀!”
“你眼里怎么没活?布置礼厅不用干是吧?你们怎么分配的我不管,但你们是一个小团队,有活大家一起干,谁都别只想着偷懒。”
“……”
谢心怡忍了又忍,最后只是说:“把丧属的信息发群里,我改一下司仪词。”说完,扭头就往房间里走,还是不打算跟殡仪车。
梁志强忙着和殡仪馆租礼厅,打电话联络,在接通前冲着楼上喊:“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犟呢?你要是明远,我一脚就踹过去了!”
耿云飞连忙说:“她估计心情不好。女孩子嘛,总有那几天。”
梁志强想起她昨天回来状态不对,正好电话又接通,也没再追究。
许田歌和耿云飞到路边等着,没多久殡仪车停在路边,一同去明丽小区。
正是小孩上学的时间点,附近又有个学校,不少家长开车接送,导致周围的道路拥堵。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经长得水桶般粗壮,枝繁叶茂,葱茏的像一团云朵。
许田歌坐在副驾驶,老远就看见在路边等待的张实。
张实手里提着化妆箱,看见路口有两个小女孩携手出来,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女孩的步伐,好似向日葵追随太阳。
他一瞬不瞬的目光吸引另一个小女孩的目光,疑惑地说:“那个怪叔叔一直在看你。”
女孩飞快地回过头看张实一眼,然后避开目光,拉着伙伴的手低声说:“快走快走!”好似受到惊吓。
张实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本脸上铺陈被春风拂过的柔和笑容,在女孩躲避他目光的瞬间,僵硬得宛若被冰冻。
他只觉得心被狠狠地嵌入揉碎的玻璃渣子。
殡仪车在他身旁停下,正好挡住已经走远的两个小女孩的背影。
“张师傅,上车。”许田歌低声说,“你坐副驾吗?我到后面去。”
“不用麻烦。”
许田歌回过头,透过车窗望向小女孩的背影,此时已经有个女人牵着她们的手,往学校方向去。
落在树梢的飞鸟扑扇翅膀,掠过天空。
张实失落的神情,烙印般深深印在她心上。
殡仪车开到明丽小区后,耿云飞和张实去接运遗体,许田歌原本可以在车上等着的,但她不好意思,就拿着合同跟着打下手。
服务项目,梁志强在电话里就已经和丧属沟通得当,她只需按照要求勾选,让丧属签字就行。
整个过程,张实都有些怏怏不乐。他本来话就少,又不爱笑,脸上的胎记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许田歌隐约猜到点什么,但她不想多问。
***
梁明远到的有些早,他坐在殡仪馆外的花坛上,手里捏着面包啃,垂着脑袋,不停地滑动平板熟悉内容。
等看到大学生父母的身影时,他连忙将面包塞进挎包里,快步走过去打招呼:“叔叔阿姨。”
“你等久了吧?”
“我也刚到。”
才不过几天,大学生父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瘦下去,双目凹陷,颧骨高耸,头上的白发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三人往殡仪馆的服务大厅走去,他倒了杯水后,坐下开始详谈。
他先说特色仪式的策划方案:“中间可以加身前视频,你们提供素材,我们可以剪辑好在告别仪式上播放。还有这个3D打印的效果,我去科技公司问过了,他们成品展示的照片,你们看看,就是这种效果……”
“这个顾客提供的照片,这个是打印出来的头模……”
“像,真的像……”女人不知是哀痛,还是想到能重新看到儿子的感动,眼眶又有些湿润。
“这一套仪式做下来,价格差不多是这样。”说着,梁明远用手机计算器打上数字,“你放心,我们说还不赚钱,所有的东西我都会开好发票,给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夫妻二人的神色,停顿半晌继续道:“简单的告别仪式是这样……”
“不用说了,就要特色的!”女人立马说。
“你们确定了是吗?”
“确定了!留着钱有什么用,花掉,通通花掉……”
梁明远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合同,递过去:“那你们看看,没什么问题就签字吧。”
在前来协商时,梁明远拼命想怎么能省点钱,生怕昂贵的价格让大学生父母放弃,一路上都提心吊胆。
却没想到合同签的竟然这么顺利,但他却不敢露出一丝喜色,拼命心中的愉悦。
等走出服务大厅,他站在坝子前的台阶上,迎风深呼吸。
大厅里的空调打得很足,出来后燥热无孔不入,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冒汗,但心情好得跟灌下去一厅冰可乐。
不远处的大烟囱冒出袅袅青烟,是焚烧遗体飘起的灰烬。
平时的殡仪馆冷冷清清,丧属都是一堆一堆的来,进礼厅后,院坝安静得像是古战场遗迹。
手机震动起来,麻酥酥的感觉从挎包传到后腰。
他飞快地掏出手机,接起梁志强的电话。
“明远,有个家奠礼的仪式,礼厅我租好了,你去殡仪馆服务部……”
梁明远挂断电话后,没有立马就去布置现场,而是呆呆地站了很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总之思绪万千。
有闷头做成一件事的骄傲和成就感,有丧属传给他的悲伤,也有和老爹较劲儿、和自己较劲儿成功后的窃喜和倔强……
他说不清楚,但又隐约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可能成长就是在悄无声息中,像麦苗一样节节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