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碗，梁明远忍不住问：“爸，这活咱还能接吗？”
“看看你桂芬奶奶那边有没有人，可以给介绍一下。”梁志强翘起二郎腿，打了个喷嚏，“啊啾！”
“现在天气凉了，你加件衣服，别感冒！”梁明远忍不住说。
“我一把年纪，加衣服还不懂？”梁志强被儿子关心，心里开心，嘴上却硬得很，好像已经习惯这种相处模式，“没想到现在殡仪馆，管得这么严重。”
正说着，刘桂芬就打来电话。
“桂芬，情况怎么样？”
“老梁，都不肯单接，得把活转过去。”刘桂芬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这边也是。”
两人又聊几句，挂断电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要不算了，咱能力不济，把活转出去吧。”梁志强叹口气，又有些不甘心。
梁明远同样不甘心：“再想想办法？心怡，你有什么主意不？”
谢心怡理所当然地语调：“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防腐整容的专业。”
“要不我试试？”许田歌小心翼翼，声音很低地提。
“你会？”所有人异口同声地问，同时望着她。
许田歌轻轻咬住下唇，不太确定地说：“上课我是有认真听，不过……没实操过。”
“那还是算了，遗体防腐技术难度很大，现在天气也还比较热，要是没弄好，赚的钱都不够赔的。”梁志强摇摇头，立马否定这个方案。
张实一直在玩手机，没有参与讨论。
他见时间差不多，站起身来：“先别想这事儿，去殡仪馆吧。”
“等等。”许田歌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上楼，又将遗体防腐的书带上。
梁明远将面包车开过来，许田歌坐在副驾驶，张实坐后排。
摊开的遗体防腐书放在膝盖上，许田歌一边看一边在网上查资料，看看有没有防腐工分享的工作视频，想依样画葫芦……
然而，这哪是这么容易的。
梁明远也还在琢磨这件事，连红绿灯都没注意看，一抬头，发现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已经由绿灯变成红灯，他连忙一个急刹，差点就过线。
“明远，你开车仔细些。”张实坐在后排，没有系安全带，脑门儿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
许田歌膝盖上的书也落下去。
“没注意看。”梁明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侧身弯腰，想帮许田歌捡书。
许田歌也弯腰去捡书，和侧身过来的梁明远撞了脑门，手指也不小心触碰到一起。
两人跟触电般猛地缩回手。
田歌的手好凉。梁明远心里想，同时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触碰到的皮肤。
“我自己来吧。”许田歌道。
梁明远只觉面颊发烫，含糊地嗯两声，目光闪烁不停，想观察她的神色，却又不敢，宛若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张实在后排将两人的举动看在眼里，露出似有若无暧昧的笑容。
相比起梁明远的小鹿乱撞，许田歌倒是没在意，捡起书又翻看起来，愁容满面地嘀咕道：“这真的太难了，如果有个专业的防腐师，我在旁边打打小下手，倒是还有希望。让我独立完成，我没把握。”
“没事，慢慢来。”梁明远眨巴着眼睛，松开手刹，面包车启动。
今日秋高气爽，霞光漫天，车窗外好似一幅厚涂的油画。
两边的行道树不停向后蔓延，让许田歌思绪飞扬起来：“明远，要不咱们联系一下学姐学长，看看有没有在服务公司干活的，接外快应该允许。”
“我不怎么认识防腐班的人呀。”
“那我问问。”许田歌说着，拿出手机开始翻找列表。
她虽然不喜欢社交，但以前兼职做得多，和系里的学姐学长一起赚外快，倒是认识不少人。
“学长，你现在还干殡葬吗？”
“学姐，你认识做防腐的同行吗？能不能介绍一下？”
“学长……”
她一股脑儿给十几个人发消息，甚至想如果没找到，再去问问曾经的任课老师，让他们帮忙介绍一下。
梁明远原本对能不能接下这单活儿，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尽力而为呗。
但见许田歌如此努力，忽然就燃起斗志。
每个人“尽力而为”的标准不同。
梁明远的“尽力而为”，兴许就是琢磨琢磨，琢磨不出办法就算了。
但许田歌的“尽力而为”，却是拼尽全力把这件事情做好。
就连张实都被惊讶了，忍不住感慨：“明远，也不怪你爸总看你不顺眼，你做事要是有田歌一半认真，他都不至于总说你。”
要是把梁明远和别人比较，他铁定跟个刺头一样，见谁扎谁。
但和许田歌比，他甘之如饴，傻笑着说：“那是！田歌本来就很优秀！”
同时在心里补充：也不看是谁看上的人！
他洋洋得意的模样，像是被夸赞的人是自己。
“我夸田歌呢，你美什么？”张实哪能看不出梁明远对许田歌的喜欢，许是感慨年轻人炽热真挚的感情，忍俊不禁，“你爸昨天说得不错，做一行爱一行，踏踏实实的。你看田歌，就很有情怀，对行业充满热情。”
许田歌：？？？
热情？
她疑惑地抬起头，望了望梁明远，随后无语又心虚地低下头，腹诽：热情？情怀？不好意思啊，不存在的，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搞钱小能手啊！
——女强人住在高档小区，家人又全部移居海外，应该不是缺钱的主儿。
好好策划一场告别仪式，金额不会小，因此，她能拿到的奖金也不会少！
但她也没有反驳，人与人的交际，本来就由“误解”构成，多余的解释大可不必。
“今天我们给什么遗体化妆？”许田歌随口问，通常都是接运、化妆、仪式一条龙，很少接到半截的活。
老远就看见殡仪馆的大烟囱，上面连着一串青灰色的烟雾。
“说是一起事故的遗体，具体什么事故，不太清楚。”张实解释。
梁明远将车停好，三人一起往殡仪馆的服务部走去。
事故遗体因为需要责任鉴定等事情，会冷冻保存一段时间。
到停尸室后，遗体已经解冻好。
梁明远将遗体推到化妆室，等掀开白布后，发现逝者身上有缝合的伤口，估计是经法医鉴定后留下的。
“缝合的真好。”许田歌望着均匀好看的缝合线条，忍不住感慨。
梁明远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低低地吐槽：“田歌，你这样就有点变态了吧？”
“我只是单纯的评价缝合技巧，我反正缝合不了这么好！”许田歌认真地解释。
尽管她时常在房间里对着仿真皮练习，但和法医相比，真是班门弄斧了。
“明远，今天你来吧。”许田歌将化妆箱放到一边，拿出防腐整容的书。
梁明远倒是不介意，点点头：“可以呀。”
“别光顾着聊闲篇，快干活。”
解冻后的遗体依旧很冰凉，面色青紫，关节僵硬，操作起来有些困难。
梁明远对沐浴更衣并不熟练，但看过无数次，倒是能跟着张实一起做。
将软管从白布下方穿到遗体身上，用自来水细致的清洗。
操作台像一个浅浅的浴缸，脚那头要低一些，水会顺着流出。
许田歌也没闲着，她拿出书，开始在遗体上找人体的各个动脉，目光在遗体上和书本上不停地扫动。
张实见她如此，不由得皱起眉头，面露不满，蠕动嘴唇，却欲言又止。
“肱动脉由腋动脉直接延续，沿肱二头肌内侧沟与正中神经伴行向下……”许田歌用高亮笔将字划线，在心中默念，“在游离的肱动脉中段，斜行剪开血管二分之一圈，插入引导器，注意血管内膜是否分离，防止插入血管内膜夹层之中……”
正看着，她也没有多想，自然而然地轻轻掀开白布的一角，想看看股动脉在腋下什么位置。
手才触碰到白布，头顶忽然爆发出一声呵斥。
“许田歌！”
只见张实站直身子，面色铁青地看着她。
殡仪馆的化妆室本静谧无声，因此，显得张实的爆喝宛若惊雷在耳。
许田歌震惊地杵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你在干什么？！”
许田歌磕磕巴巴地说：“我想看……看看……”
"看什么看！你这是在对逝者不敬！"张实平日里脾气很好，虽然遇到事情喜欢躲，但对小辈还算包容，很少翻脸。
因此，把许田歌和梁明远都吓得手足无措。
“事死如生，事死如生，你就是这么对待逝者的？他们是你的标本还是什么？如果他是一个大活人，你也敢这么干吗？”
许田歌先前没多想，被张实一提醒，瞬间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之前也在自己身上找过，但毕竟人死后和活着不同，她担心找不对，所以才……
唉，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她的错。
“张叔，田歌也是着急，她做得不对，你说就说了，别吼呀。”梁明远条件反射地维护，低声劝慰。
“我还以为专业学过有什么不一样，原来就这素质！？”
“张叔，你这话就过了，这怎么还扯到素质了？她也不是有意的……”
许田歌心脏砰砰砰乱跳，一直红到耳根子，眼眶里也不由得氤氲出水汽。
“对不起，不会有下次了！”
张实依旧严厉，化妆室气压很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没对不起我什么！”
许田歌侧过身，朝着操作台上的逝者深深地鞠一躬，以示歉意。
她内心十分愧疚，以至于弯腰下去后，后背好似被千斤巨石压着，怎么也直不起来。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她九十度鞠躬了一分钟，却好似过去几个世纪。
直起身后，她拿着书垂首走出化妆室，想找个地方静静。
她工作一向很认真，很少被人训斥。
换做别人，定然委屈地不行，指不定要找个地方躲着哭鼻子。
但许田歌没有，她很快就调整好情绪。
心里想着，这件事虽然自己出发点是好的，但张实说得也没错，她考虑不周，这么做确实不尊重逝者。
挨打要站正，往后注意就是了。
至于躲出来，只是不想在里头，大家面面相觑的尴尬。
化妆室里的梁明远，却紧张地望望门口，担心不已：“张叔，你那么凶干嘛？把田歌吓着了！”
“这次不严厉点，往后闯了祸，就迟了！要是给丧属看见，不吵起来才怪。”张实顿了顿，又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出去看看。”
“我倒是想，但你一个人也做不了呀。”梁明远身在曹营心在汉，不得不留下来继续干活。
张实不着痕迹的露出满意的笑容，心想：这还差不多。
要是梁明远真撂下挑子，冲出去找许田歌，那就是没有担当，分不清轻重缓急。
换个时髦的词儿，就是恋爱脑。
到时候又免不了要被一顿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