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很安静,许田歌走到拐角处的窗户边,她已经平和好心绪,拿出手机看微信消息。
她之前的留言,已经有不少学姐学长回复了。
“不好意思啊田歌,我已经不干殡葬了,你问问别人看。”
“田歌,我毕业后没干一线,现在转行做司仪了。”
“不好意思学妹,我距离远着呢,可能爱莫能助了。”
“……”
全都是委婉回绝的话。
走廊上的玻璃有些陈年老垢,让望出去的视线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许田歌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动静。
她转身望去,只见走廊尽头,一个女人提着两代礼品,笑脸盈盈地递给一袭白衣的年轻男人。
那人正是刚从法医解剖室出来的夏法医。
“谢谢你啊夏法医,这点东西你拿着。”
“不用不用,这我不能拿,都是我应该做的。”夏法医不敢沾手,连连后退。
因为他戴着口罩,许田歌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他身姿清瘦挺拔,露出的眉眼俊朗帅气,像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就是家里的土特产,不值钱,你拿着。”年轻女人还要继续给。
夏法医也没客气,带了点开玩笑的语调,却坚定地拒绝:“您这是要砸我饭碗呀,我们有规定的,决不能收礼。”
“夏法医,您真是公正严明!”
“您言重了,大家都是秉公执法,不会藏私的。”夏法医客气地说。
如此,又拉扯了几个回合,女人才离开。她经过许田歌,走向梁明远正在的化妆室。
许田歌腹诽:原来那道美丽的缝合,出自夏法医的手。
不远处,夏法医还在门口站着,可能是工作疲惫,出来透口气。
随后,法医解剖室又冒出一道调侃的声音:“符合家属心意,咱就是公正严明。要是不符合,指不定就要说官官相护,一手遮天,要去投诉了。”
“好好的,你发什么牢骚。”
“刚被投诉呗,害。”
夏法医正和同事聊着天,一抬头,和一瞬不瞬盯着他看的许田歌四目相对。
两人之前也打过照面,但都是匆匆擦肩。
昨晚接运遗体时又在现场碰到,因此,算是有了交集。
许田歌也不知脑子怎么想的,但手上的动作已经快了一步,她腼腆地笑着,朝夏法医挥手招呼:“夏法医。”
“你好。”夏法医朝她点点头,随口问,“工作完成了?”
“没有。”许田歌摇摇头,不自觉地朝前走去,苦恼地说,“遇到了点困难。”
她只觉得自己置身黑暗,夏法医就是一束亮光,让她迷离又虔诚的靠近。
“嗯。”夏法医并没有接话,但也没有立马进解剖室工作。
“夏法医,我有点事情想请教。”许田歌眼睛圆溜溜的,又大又明亮,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我想做遗体防腐,但很多东西不懂。”
“遗体防腐?这超出我的专业范畴了。”夏法医犯难地说。
许田歌也不全是想请教,就是想多和他说几句话:“我请教的都是些细节,比如书上说的动脉,我都找不太准……”说着,她连忙拿出书,翻出内容给他看。
对人体,法医最了解不过。
“大隐静脉在……”举手之劳,夏法医也乐于解答。
许田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啊夏法医。”
她也很识趣,请教几句后就停下:“夏法医,谢谢你的指点。我叫许田歌。”
“好的,许田歌。”
“刚刚我给逝者沐浴时,看到你缝合的伤口,缝合的真好!下次我有不懂的,可以再请教你吗?”
“当然可以。”
***
化妆室内,梁明远和张实已经替逝者穿好寿衣,开始化妆了。
忽然,张实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连带大腿的皮肉都一阵酥麻,他没有接,但手机又持续不断地震动。
正好在调和油彩,他掏出来瞧瞧看了一眼,想着若是不重要就不接,谁知竟然是女儿班主任打来的电话。
这可非同小可,往常都是打给妻子的。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张实对在一旁观看的丧属说。
“嗯。”
张实弯着腰,用手挡住听筒小声地问:“徐老师,你好。”
“张颖爸爸,今天开家长会,张颖妈妈怎么还没到呀?打电话关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张实听罢,顿时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一直都是妻子照顾女儿顾着家事,他平时插手不多——主要是女儿也和他不亲近,想插手都不行。
忽然一下听说妻子没去开家长会,他震惊不已:“怎么会呢?她平时对女儿的事情最上心,不可能迟到的!”
“我知道呀,张颖妈妈从来就没有迟到过,所以我才不放心,打电话问问。”
张实含糊地说:“好的,谢谢老师。我联系一下,有情况给你回电。”
挂断电话后的张实心神不宁,连忙拨打妻子的电话,听到的确实已关机的机械女音提醒。
尽管如此,他还是反反复复打了四个。
“张叔,出什么事儿?”梁明远见他焦躁难安的模样,也跟着担心起来。
张实顿了顿,当机立断地开始摘手套,脱防护服:“明远,你让田歌接下来继续做。我有事儿出去一下!”
“啊?什么事儿?”
张实顾不得细说,对丧属道:“真的对不起,我女儿学校出了点事,我先去一趟。真是抱歉,但我同事是殡仪专业的,您放心……”
丧属也是有孩子的人,一听是孩子的事情,十分包容地让他赶紧去。
梁明远见张实慌慌张张地往外走,连忙将面包车的钥匙丢过去:“张叔,开车去。”
“好!”
梁明远走出化妆室找许田歌,老远就看见她和夏法医有说有笑的,顿时心中警铃大作,眉头拧起来。
他嗅出不好的味道。
“田歌。”梁明远叫了声。
许田歌也正好和夏法医聊得差不多,转身就往化妆室去,余光瞥见心急如焚往外跑的张实。
“张师傅怎么了?”
“女儿学校出事了。”
“啥事?”
“没说。”梁明远进化妆室前还意味深长地望解剖室的方向一眼,语气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酸味,“你和夏法医聊什么?”
“没什么呀。干活了。”许田歌穿上防护服,戴上手套口罩,见只剩下化妆,开始调和油彩。
解冻后的遗体,皮肤更加干燥,加上逝者是老人,就更加需要在粉底里加了点精华。
“您好,对妆容有什么要求吗?”许田歌问。
“自然点就行,不用大红大绿,花里胡哨的。”
“好的。”许田歌说。
老人颧骨上有些老年斑,因为丧属要求自然点,因此,她没有将老年斑完全遮盖掉,而是简单地上一层粉底,将嘴唇涂成自然的浅粉色,为了提点气色,又在颧骨上扫了点腮红,使之面色红润。
在面部妆容完成后,许田歌侧身站到一边,温声问:“您好,您看看妆容满意吗?有需要修改调整的地方吗?”
丧属站到一旁看了看,疑惑地问:“你妆已经化好了?”
“好了呀。”
许田歌腹诽:要是没化好,我弯着腰折腾大半个小时,在干嘛?玩儿吗?
“你这妆化了没化,没什么区别呀!你看眼角这皱纹,颧骨这边大块大块的斑点,全都没盖住。”家属对妆容很不满意。
许田歌连忙道:“好的,我现在就改。因为您说自然点,所以我妆容化的比较淡。”
“我自然点的意思时,要让老太太漂漂亮亮的走,但是不要涂抹成烈焰红唇的,妆容要自然点。不是说,自然到遮瑕都不做……”
“好的好的,我立马改。不好意思,刚刚理解错了。”许田歌低声说,态度好得令人发指,但心里早就把白眼翻到天灵盖了。
要遮盖眼角的细纹并不容易,粉底涂抹上去后,总会陷入皮肤肌理,许田歌只能反反复复,涂抹一层厚厚的粉底。
然后,她又对老年斑做遮瑕处理,倒是不难,她拿出小化妆刷,一点点蘸取接近肤色的遮瑕膏,用点涂的方式,细致地将斑点遮盖。
她弯得腰背都酸痛,总算调整好了,小心地问:“您看这底妆,您满意吗?”
“鼻梁上有一颗痣,那不是斑点,这是特色,得露出来,别到时候都认不出人了。”丧属又不满意地说。
“好的,我现在调整。”许田歌依稀记得痣的位置,轻轻将底妆用小刷子刮掉,“您看现在满意吗?”
丧属端看着逝者的遗容,还换好几个角度看,就跟在手机上完“找茬”小游戏似的。
许田歌和梁明远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万马奔腾,崩溃的不行。
“满意满意,一定要满意啊!再改妆容都要花了,越改越脏!”许田歌在心里祈祷。
“要不……”丧属一句话,两人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儿里。
“算了,就这样吧,挺好的。”丧属话锋一转。
屏息凝神的两人,顿时舒了口气。
“不,还是把口红再涂的稍微红润一点吧,但不要大红色,稍微亮一点就行,现在这颜色干巴巴的。”
“我用裸色唇釉,叠涂一下,可以吧?”说着,许田歌拿出大红色的唇釉,涂抹上唇后,并不会红,而是泛着盈盈光泽。
“好像有点太亮了……”
“那我擦掉一点,再用散粉压一压……”
最终,又折腾好几次,丧属总算消停了=。
许田歌听见丧属肯定的“满意”后,她跟囚徒被大赦一般,总算舒了口气,整个人就差摊到在地上。
交接完成后,两人往殡仪馆外走,确定丧属听不见后,嘀嘀咕咕地吐槽。
梁明远:“完美主义太恐怖了!”
许田歌:“被折腾的也是我,你就在旁边杵着,也没干啥。”
“我光看,都觉得精神被虐待,希望下次不要再遇到这种丧属了。”梁明远光想想就打寒颤,明明天气还热着,却没来由的汗毛倒立。
“这倒是。”
“不知道张叔怎么样了,要不我们打个车回去?”
“先问问他吧,不行再打车。”
“嗯。”梁明远拿出手机,准备给张实打电话,同时又含糊其辞地问,“田歌,刚刚你和夏法医聊啥呀,笑得那么开心。”
这件事像跟刺一样,如鲠在喉,总让他不安。
“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防腐的事情。”
“他懂?”
“不懂。”
“哦,那就好……”梁明远松了口气,不自觉竟然把心声说了出来。
要是夏法医懂,田歌不久和他接触更多了?
这让他产生危机感。
“好?”许田歌拧着眉头,往旁边一歪,上上下下打量他,跟看马戏团的小丑。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行了,越描越黑。”
“田歌,你真的这么想接下这单活吗?”
“能接下来,当然是最好的。”
忽然,梁明远脑子里灵光一下,好像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