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实开着面包车,一路横冲直撞,前头一个绿灯还剩几秒钟,他油门猛地踩到底,冲了过去。
同时,不停地打妻子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这机械女音重复无数次,越发令他焦躁不安,不安像是海藻一样爬上心头。
他在殡葬行业干了几十年,天天面对生死,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每天都有意外去世的人,指不定就落到他头上。
老婆不会是出车祸了吧?
手机为什么关机?
是没电还是怎么了?
……
无数杂念在张实脑子里缭绕,让他路怒烦躁,不停地鸣笛,吵得有司机和面包车擦过时,冲着他不满地大喊:“这么赶着找死呀?这车接你自己?”
“你不找死?!”
这话骂得极其难听,倒是让张实忽然清醒起来。
从小到大,张实几乎不去孩子学校,一时自己的工作不光彩,不想露面,二是脸上有个大胎记,看着吓人,怕吓着孩子。
因此,女儿的大小事情,都是妻子一手操办。
这会儿,他开着丧葬店,有着巨大贴字的面包车去学校,合适吗?
同时,他又看了看身上皱皱巴巴,黑魆魆的工作服,土了吧唧的,坐在女儿的位置上,会不会给她丢脸?
他又抬起袖子,用力地嗅嗅,担心地自言自语:“今天身上没味道吧?每天都洗澡,为什么颖颖总说我身上有一股怪味……”
张实纠结万分,明明先前还着急忙慌,恨不能会瞬间转移,直接冲到女儿学校。
现在已经在学校附近,却又纠结着要不要进去。
他心乱如麻,两个小人在心里打架。
最后,他猛地一拍方向盘,将车钥匙拔掉,闷头往里走:“来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总比位置上空着人好。”
这么想着,他紧张地扯扯衣裳,又在后视镜前拨弄几下头发,想要盖住脸上的巨大胎记。
然后,朝学校门口走去。
门卫拦住了他,眼神中带着警惕,好似他看面相就是坏人,盘问的非常仔细。
张实报出女儿班级,又填了登记表后才被放行。
他很想走出风度翩翩,脚下生风的姿态来,但不知为何,他进入学校就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好似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其他家长都穿的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好似这是一个攀比的舞台。
但他只能将头埋得很低,尽量让头发挡住脸颊。
自卑像一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他肩上。
张实快步上楼,走到女儿教室的楼层,看见一位女老师正在走廊上等着。
她看见张实后,带着疑惑的目光。
“您好,请问您是谁爸爸?”
“张颖。”张实低声说,“我老婆还没来吗?”
“没有,你联系上了没?”
“我也打不通……”
张实说着,往教室里望了望。
大部分座位已经坐满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还空着。
“那你先进去开家长会吧,已经开始一会儿了,下面是数学老师讲话。”
张实有些犹豫,四处张望:“孩子们呢?”
“这会儿活动课,家长会开完再回来。”
正在楼梯的转角处,张颖正和另一个小女孩站在一起。
小女孩小声地说:“我妈妈又迟到了,她总是不准时。张颖,你妈妈为什么也没有来?”
“不知道。”张颖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老爸和班主任身上。
“你在看什么?”小女孩顺着张颖的目光望去,随后往后缩了缩,“那个叔叔脸上的疤,好可怕。”
张实好似有所感应,回头望向女儿所在的位置,眼神自然而然地露出惊喜,想要打招呼。
但女儿拉着同伴,转身就走,躲开他的目光。
“张颖爸爸,快进去吧。”班主任又催促一句。
“要不……”张实更加纠结,要不还是别进去了。
“妈妈!”
忽然,走廊尽头响起清脆的喊声。
“颖颖,不好意思,妈妈迟到了。”随后,楼梯口冒出一个扶着扶手,气喘如牛的女人,正是张实的妻子。
“妈妈,你快进去吧,班主任等着呢!”
张实妻子直起身往教室方向走去,乍一看见老公,瞬间变了脸色。
他怎么来了!
随后,冷着脸往班主任走,喘着气,快速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老师,我手机丢了,身上又没带现金,跟路人借钱,还被当成骗子,一路跑过来的……”
“没关系,那你俩谁进去开家长会?”
“我去我去。”张实妻子拧着眉头望向老公,低声责备,“你怎么来学校了?让人看见多不好?”
“你手机关机,我不知道啥情况,一着急就来了!”
“现在没事了,你快回去吧,快回去!一会儿人多,让人看见。”妻子毫不掩饰嫌弃的语调,像一柄剑,狠狠地刺穿张实的胸膛。
他已经被嫌弃惯了,并没有反驳,点点头往外走:“那你回家路上小心,我手机给你,一会儿好打车。”
说着,他将手机递过去。
“行行行,你去吧。”妻子不停地催促他离开,好像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物。
张实灰头土脸地离开学校,坐上面包车,发动引擎,车子猛地冲出去,化作一道虚影。
他车开得很快,好似这样就能将堵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给发泄出来。
车窗落下,风呼呼的灌进来,吹得张实眼眶干涩。
随后,眼眶化作一汪泉眼,泪水不停地往外冒。
“大男人,哭什么!”张实飞快地用不满老茧的手,恶狠狠地蹭了蹭眼睛。
但心里的难受,和是不是大男人,又有什么关系?
妻子嫌弃自己,女儿躲避自己……
当初,要不是他干殡葬能赚点钱,还娶不到因为家里穷的妻子,指不定现在还在打光棍……
他发泄似的狠狠地砸了几下方向盘,车子也跟着在马路上歪歪扭扭几下。
难受啊,不甘啊,悲愤啊!都被碾压在车轮底下。
***
梁明远和许田歌坐在殡仪馆外的花坛上。
“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许田歌问。
“等等,我先给梁叔打电话。”梁明远拨号过去,却很快被挂断。
梁明远疑惑地嘀咕:“怎么没人接?”
立马,收到一条快捷短信:“你好,不方便接电话。”
梁明远也回短信:“张叔,学校没事儿吧?你啥时候回来?”
“我是张阿姨,你张叔把手机给我了,现在已经走了。”
梁明远也没闹明白,张实的手机怎么在他老婆那里,不太确定地问:“说张叔已经走了,他会回殡仪馆找我们的吧?”
许田歌现在根本就不关心别的,敷衍一句又追问:“你倒是说呀,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想起谁能做遗体防腐了?”
“不是。”梁明远摇摇头。
“那你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梁明远高深莫测地说:“自然是真有办法了。田歌,你想想,咱们现在是不是卡在遗体防腐上?”
“是呀!”
“其他的步骤,咱们全都会。而丧属的诉求,其实是再见亲人最后一面,那咱们办一场风风光光的遗体告别仪式,让他们见最后一面不就好了?”
“现在不就是,遗体保存不了那么久吗?怎么风风光光见最后一面?”
“见面,也不一定得面对面呀!要是以后你不在丧葬店干了,我又想你了,不是可以打电话,开视频嘛?”
“别鬼扯!”许田歌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做一个远程告别仪式?”
“没错,互联网殡葬,现在已经有这种概念了。”梁明远点点头,兴致勃勃地道,“到时候找个摄影团队,多机位全程直播,最后再剪辑成视频,附赠给他们,还能反复观看。”
“听起来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家属想要的。”
“我回去简单地写个方案,晚上和家属沟通一下。”梁明远无奈道,“要是这也不行,就算了,转给别人做吧,咱没这个能力。你就别冒险,自己做防腐了。”
许田歌垂头丧气地说:“不用你提醒,我也准备放弃。”
两人聊完后,开始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争取准备地充分一些,好晚上说服丧属。
不一会儿,面包车停在两人面前,张实探出头喊:“明远,田歌,上车。”
“张叔,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我俩就准备打车回去。”
两人坐得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人前后摇晃,险些打一个趔趄。
“这不来了吗。”
梁明远和许田歌先后进入车厢,坐在后排。
“张叔,没什么事儿吧?”
“虚惊一场。你张阿姨手机丢了,联系不上。身上又没现金,没法打车,跑过去的,开家长会迟到了……给我吓够呛,还以为出什么事儿!”张实已经整理好情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那就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唯独许田歌没说话。
张实以为先前话重了,让她不高兴,顿了顿又开导她:“田歌,张叔今天说你,也是为你好。”
“嗯,我知道的。”许田歌连忙道。
她刚刚只是在手机上搜索互联网殡葬的相关内容,所以才没搭话。
不过,她平时也很少和大家闲聊。
“你这孩子,平时最乖巧,但有时候吧,对逝者缺少发自内心的尊敬。”张实语调中夹杂着一丝疑惑。
许田歌一惊,垂着头缄默不语,就连找资料的手都停下来,张实的话如雷贯耳,令她心中震颤。
张实见她没反驳,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上次大学生的事情也是,你偷拍逝者的遗容。拍遗容,这个也不是说不行,但要征求丧属的允许!那次是你走运,误打误撞,因祸得福,还帮着解决些问题。但不会次次都这么走运的!”
“尊重逝者!事死如生!这八个字你一定要刻在脑子里,不要因为逝者不能说话不能动,就轻慢地对待,知道吗?”
“我知道错了。”许田歌低声附和。
她耳畔不停地回荡着一句话“你对逝者缺少发自内心的尊敬”,宛若在空鼓里敲响的巨钟,声音一浪接着一浪,久久不能散去。
这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她从来就不觉得殡葬行业有多神圣,也不觉得自己是“死的摆渡人”,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
可能也正因为这样的思想,她更多是想出色的完成工作,从而少了同理心,少了共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