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回忆起来像是梦里发生的,或者是前世的事情。
许田歌觉得很不真实,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涌上一抹自嘲的笑容:“我大学是偷偷上的。第一学期的学费,在报道的前一天都还着落呢。”
她住在破败窄小的地下室里,没有窗户,租金廉价。
为了节约电费,电风扇都不舍得开,时常半夜热醒,又因为太累昏睡过去。
尽管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许田歌心中也没有丝毫畏惧,她像是在黑暗中狩猎的豹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甚至都没感觉多苦,只闷头做事,腾不出时间的精力多想。
最后,她成功了。赚够了学费,也供妹妹继续念书。
过往的经历像是一张张铁皮,将她的心包裹的严严实实,和她柔弱乖巧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迷惑着众人的眼睛。
梁明远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将她最最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
她双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随后碎裂成满天星子,最后勾起一抹无奈自嘲的笑容。
那笑容刺痛了他。
此时的许田歌,分明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却又倔强固执地站着,让他恨不能将她拥在怀里,帮她遮风挡雨。
可他又以什么身份做这些事情呢?他不够格啊。
心疼和无力将他深深地包裹。
许田歌不打算说太多,拨弄两下刘海,装作没事人一样,望向耿云飞:“云飞,你呢?”
“我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反正没考好,随便选了一个。可能就是好奇吧。”
“……”
四人絮絮叨叨地闲聊,直到啤酒已经空瓶,到处都是空着的竹签……
一轮月弯挂在高空,洒下皎洁又清冷的月光。
房间里声音渐渐微弱,空调吹风都能盖住他们讲话。
夜已深了,耿云飞往后一躺,脚踢到空易拉罐,撞到墙哗啦啦响,他嘟囔道:“好累好困,今天要不就散了吧。”
“行,散了吧。”
谢心怡喝得比较多,但她酒量稍好,站起身时想拉许田歌起来。
然而许田歌已经扶着椅子腿,艰难的爬起来,转身往屋外走去。
谢心怡望着她的背影,面色稍变,默默地跟着。
走进房间,缓缓地合上木门。
“对不起。”谢心怡借着酒劲儿,终于拼命将那团如鲠在喉的棉絮拔掉。
愧疚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但看着许田歌虚假又冷漠的笑容,她不知道怎么低头道歉。
“啊?”
许田歌讶异地回过身,不明所以。
“之前说你告状,我误会你了。对不起。”谢心怡轻轻地咬住下唇,随后松开,继续道,“其实,我当天就后悔了,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没关系。”许田歌淡淡的说。
她遭受到的误解和不公,比谢心怡随口就冤枉她,沉重刺痛的多。
有时候,许田歌也分不清自己敷衍人的语气,和“真的不在乎”的语气有什么区别。
她担心谢心怡误解,又解释了一句:“心怡,我知道你性格有点冲,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很容易就出口伤人。但心是好的,所以,我真的没放在心上。”
“当时,你想把零食放我桌上的动作,我看到了。我能感受到你的歉意,我只是不想说。”
“大部分时候我比较懒,懒得社交,懒得拉拉扯扯。这些都不是针对你,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许田歌又想起什么,笑道,“包括上次你约我看电影,我拒绝真的不是介怀什么,只是单纯觉得看电影,出去聚餐很贵,我舍不得这个钱。大学时候有全班同学的集体聚餐,一个人要交一百块,我都没去。”
现在,换成谢心怡惊讶地站在原地。
这是许田歌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
从前她总觉得许田歌很难相处,难以接近,还时不时揣测她的心思。
没想到,原因竟然是这么朴实无华。
“那下次,拜托你不要这么惜字如金,多说半句,解释一下吧。”谢心怡心中崩溃的万马奔腾,鬼知道她有多纠结。
许田歌笑着点点头:“可以。以后也拜托你,说话过过脑子吧。”
“你才不过脑子……”
“哈哈哈。”
许田歌笑得和从前一样,眉眼弯弯,嫣然灿烂,却又有些不同了,笑容蔓延到了眼底,真诚动人。
今天,耿云飞忽然提出离职,带给她许多出动。
虽然知道不是永别,但心底又隐隐有声音在提醒:他们大概率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最多就在微信上躺平,成为列表里一个渐渐陌生,连打招呼问候都会觉得冒犯的名字。
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像蝉翼一样薄,稍不注意就散了。
许田歌从不是一个害怕分别的人,从小到大,也没什么人走进她的内心。
但在福禄寿丧葬店工作这几个月,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了感情。
可能是梁志强的饭菜太可口,有家的味道,可能是住在老房子里,门对门打打闹闹,太像一家人……
总之,她从前恪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准则轰然坍塌。
她甚至愿意尝试着和谢心怡亲近一点,慢慢靠近做朋友。
***
耿云飞像是虎口脱险一般,飞快地离开——预定了第二天中午的高铁票。
梁志强听完都不由地震惊:“这么急?家里出了急事?”
“没有。”耿云飞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快点离开。
梁志强看看时间,又看看冰箱里的菜,说:“那我今天早点做午饭,吃完再走。”
“没关系,我去车站随便吃点就行。”
“做个饭很快的。”梁志强围上围裙就往厨房里走,又说,“云飞,你要是不嫌弃面包车难看,就让明远开车送你去车站吧。”
“不嫌弃。哪能嫌弃啊。”
吃过饭后,梁明远将面包车停在门口。
耿云飞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谢心怡站在门口,随口说:“反正没啥事,要不我们送送你吧?”
许田歌也附和的点点头。
一缕阳光刺来,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抬手挡了挡。
她感觉自己变了。
换往常,她一定表面上说着“送送你吧”,其实心里完全不想。
今天,她是发自内心的想去送送耿云飞。
梁志强夹着人字拖,微微靠在门框边沿,大喇喇地道:“反正坐得下,你们想送就送吧。”
耿云飞却连忙摆手,摇摇头道:“别别别,别搞得那么伤感。明远送我过去就行。”
他弯腰钻进车里,冲众人摆摆手。
“一路顺风。”
“到家了在群里报个平安。”
“常联系。”
***
耿云飞走了。
店里忽然少个人,冷清不少,众人有些不习惯。
梁明远洗澡忘记拿毛巾,还扯着嗓子喊耿云飞给他送,随后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不在了。
但也仅仅是不习惯,其他的一切照旧。
因为现在丧葬店的生意一般,梁志强就不打算再招工。
接运遗体让梁明远和张实一道去,如果张实有活,他打算自己亲自上。
看店的活,琢磨着让刘桂芬来帮帮忙。
主打的就是“节约成本”。
谁知耿云飞走的第一天,就来了好几单生意。
张实和许田歌已经接到活,去殡仪馆沐浴化妆,谢心怡也跟过去和丧属联络,沟通仪式策划的内容。
人才刚走,就又来了单接运的活。
梁志强连忙给刘桂芬打电话。
“桂芬,麻将搓的怎么样?”
“手气差得要死,输得一塌糊涂。”电话那头传来麻将碰撞的声音。
“那你别打了,来帮我看店。换个手气再回去,指不定能赢。”
刘桂芬正不想打,只是没借口走,连忙招呼旁边的人:“来,帮我搓一把。”
福禄寿丧葬店和棋牌室没几步路,不一会儿刘桂芬就到了。
入秋后天已转凉,刘桂芬穿上长袖薄衫。她很清瘦,但精神头足:“怎么,你有事不能看店?”
“接运遗体去。”
“咋是你去?小伙子呢?”
“回老家咯!”
“你这把老骨头,还抬得动吗?”
“抬不动也得抬。”
随便唠两句,殡仪车就来了。
梁志强坐到副驾驶去,给朱国荣递了根烟,一边抽一边琢磨事情,忽然嘀咕一句:“嘿,云飞再是不觉得,他这一走,感觉事情多了不少。”
“咋了?”梁明远坐在小板凳上玩手机,疑惑地问。
“礼厅布置,谁来弄?尤其是花艺,今天接的这仪式,还得找花店来弄呀。那成本就上去了……”
梁明远腹诽,你不是总瞧不上我们吗?现在知道有大用了吧。
“明远,插花这活,你得学起来,还是自己干比较划算。”梁志强一边按计算器,一边吩咐。
花艺本来就是殡葬人的基本功之一,迟早都要学习,梁明远倒是没有拒绝,低低地回:“知道了。”
“哦?”梁志强惊讶地嘀咕一声,没想到儿子居然懂事了。
正好一支烟抽完,他将烟屁股丢到窗外。
找到丧属的家,是一个老旧小区,没有电梯,只能用软担架将人抬下来。
逝者又是个肥胖的老头,身体僵硬,又是侧躺蜷缩的姿势。
两人先用毛巾热敷老头的关节,费了不少功夫,才小心细致地将老头的放置成平躺的姿势,然后装进裹尸袋,固定在软担架上。
梁志强握着担架的把手,站在逝者脚那头,走在前面。
“起灵嘞。”
“头枕北来脚蹬南,子子孙孙都有钱……”梁志强习惯性地喊着以前的顺口溜,都是些吉祥话。
梁明远是不懂的,只是握着软担架,走在后头。
因为是下楼梯,垂着眼帘入目的是老爸的后脑勺。
不知何时,他的头发已经斑白。
其实,从前也知道他有白发了,只是没放在心上,现在乍一望去,只觉触目惊心。
梁志强年轻时再魁梧力大,声音再洪亮,一顿能吃好几碗白米饭,现在毕竟五十几岁,他老了。
抬着死沉死沉的遗体,又走在前头,他必须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走得稳。
现在仅仅下了一层楼梯,就已经气喘如牛,呼哧呼哧的跟有个鼓风机装在他嘴里,口号都喊得费劲儿。
梁明远又不自觉地心酸。
他应该走在前面的,这样大部分力气就可以压在他身上,老爸就能轻松一点。
走到最后一层时,梁志强不知是踩到什么东西,不小心崴了一下。
好在他经验丰富,手上的力道没有松懈,担架还是稳稳地抬着,遗体又捆绑固定过,有惊无险没出岔子。
将遗体抬上车后,出发回殡仪馆。
梁志强坐在副驾驶,不停地换姿势,捂着腰来回晃。
“老梁,怎么了这是?屁股底下有钉子啊?”朱国荣笑着揶揄。
“啧,也不知咋的,腰有点痛。”
梁明远立马想到他刚刚没走稳,慌忙问:“不会是闪到腰了吧?去医院拍个片子。”
“拍什么拍?也不是很痛。”梁志强又试了试,“冷不丁有那么一下,回去贴张膏药就行。人这上了年纪,就跟以前的裤子一样,到处都是补丁。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哦。”
到殡仪馆后,梁明远就不让老爸插手,让他在旁边站着休息。
朱国荣看见后还调侃两句:“哎哟,老梁,明远懂事了啊,知道心疼老爸了!”
“懂事个屁,不惹事我就谢天谢地了。”虽然这么说着,他却笑得嘴角咧到腮帮子,眼角的皱纹都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