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迟到了。
时间的每一次跳动,都让人心口一紧。
车辆都亮起灯,忽明忽灭连贯成一条长龙,发动机和鸣笛声夹杂的喧嚣无孔不入,令朱国荣越发烦躁,将喇叭都要按得冒火花了。
“你们到哪了?丧属打电话过来催,说还没到!”梁志强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梁明远帮着隐瞒,含糊其辞地道:“快了快了,路上有点堵车。”
“那个点出发,不会堵的呀!”
“今天不一样,周六,路上人多……”说着,梁明远挂断电话。
朱国荣望着龟爬般向前行的车流,也忍不住抱怨:“咱们这最少得迟到半小时,十有八九得被丧属骂。”
生死面前无小事,丧属一个情绪激动,恨不能把族谱都给撕碎。
耿云飞和焦灼的两人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出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云飞。”梁明远想安慰点什么,忽然发现语言的苍白和无力,又沉默下来,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等到接运地点后,果然看到面色不善的丧属。
“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请先生算过时辰的,都被你们错过了……”
“中午没吃饱?开个车这么慢……”
梁明远不停地说“对不起”。
这一瞬间,他想起魁梧的老爸点头哈腰的模样,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一阵心酸。
有老爸顶在前面时,他总免不了任性有情绪,当自己不得不独当一面时,也只想快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底气再意气用事。
“对不起,请节哀。先接运遗体吧,让老人家安息。”
折腾一会儿,总算顺利进入丧属家。
梁明远见耿云飞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提醒:“云飞,先打起精神来干活!”
耿云飞眸光暗淡,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此时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工作上,做事情慢半拍,出了好几次错。
好在一旁的丧属不太看得明白,梁明远补救又快,才没出什么岔子。
“云飞,我来吧,一会儿抬尸体的时候,你抓稳!千万别把人摔了。”梁明远见他这状态,心里都怵得慌。
耿云飞跟提线木偶似的僵硬的点点头。
……
将遗体接运到殡仪馆,因为丧属挑了个吉日办仪式,直接将遗体送到冷藏室,物理防腐。
回到丧葬店时,夜已经深。
城市到处都是雾霾,已经很少能看到星星了。
但今天很幸运,漫天星宿像是细沙洒在海岸,零零散散地铺陈到视线的极限。
梁明远和耿云飞回到丧葬店,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天井吃两口冰箱里的冷饭。
谢心怡八卦的很,从楼上下来,拉开椅子坐下。
“云飞,看完电影去干吗了?弄得接运遗体都迟到,不会已经确立关系了吧?”
梁志强接到丧属抱怨的电话时,絮絮叨叨好久,将两人一顿数落。
让谢心怡和许田歌想不知道都难。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明远疯狂使眼色,让她别问。
许田歌下楼来倒杯水喝,听见三人聊天,余光扫见耿云飞身上的污垢,疑惑起来:“云飞,你衣服怎么这么脏?”
“唉……”梁明远使眼色使得眼睛都要抽搐,两人还是不停地问。
这时,梁志强遛弯回来,一进门就数落:“明远,云飞,你们怎么回事?迟到半个多小时!别跟我说堵车!老朱都跟我说了!”
而后,又语重心长地道:“云飞你说你也真是的,时间都算不明白?不是说了,平时想休息没问题,但要随叫随到,不要影响工作!不然,你们都给我在店里二十四小时待命!”
“而且,年轻人嘛,谈个恋爱也正常,但时间要分配好,不然闹成今天这样,工作耽误了,恋爱也耽误了……”
谢心怡和许田歌一脸懵逼,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恋爱耽误了?”
梁志强估计已经从朱国荣那里,听到添油加醋的版本,长长地一声叹息,拍拍耿云飞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谁还不受点情伤,没关系啊,别难过!你们年轻人不是有句话吗,不吊死在一棵树上,还有整片森林。”
“爸,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
谢心怡顿时来了兴致,拖拖椅子往前挪,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望耿云飞的方向倾斜:“云飞,到底怎么回事?”
许田歌八卦之魂也熊熊燃烧起来,她虽然没问,但始终没挪动步子,竖着耳朵听。
耿云飞见几人兴致勃勃好奇的模样,好气又好笑,真是刀没割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知道痛啊。
“今天不是和网友面基吗……”
“说重点。”
“……然后明远打来电话,我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海王,就开了扩音。他上头就来一句接运遗体要迟到了……”
“然后,我就被泼一身橙汁。”
谢心怡气的一拍桌子,大骂:“辣鸡!这种女生不要也罢!老板说的对,换一个。”
可能是她找工作屡屡碰壁,尤其是感受到殡葬行业被异样看待,她对此十分敏感。
许田歌好奇地问一句:“你们之前没聊到工作吗?”
怎么看起来,女网友在知道他是干殡葬的,反应有点大。
耿云飞颓丧地说:“没说的很明白,她以为我干婚庆的……”
“然后,你没解释?”谢心怡又问。
耿云飞点点头。
谢心怡:“那是你人渣!怎么能骗人呢?”
耿云飞十分委屈:“那不然怎么办嘛?我最开始都实话实说的,但别人一听就不理我,我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
谢心怡想到自己修改简历后,也特意模糊掉专业,甚至撒谎说是“工商管理”,顿时将这种无奈感同身受。
她又有什么资格数落耿云飞呢。
“哎,这可能就是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吧。”谢心怡也不知是说给耿云飞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许田歌难得发表意见,低声道:“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不能因为对方可能无法接受就撒谎,这样一来,反而错过寻找到契合的另一半的机会。”
她声音很轻柔,但字字铿锵。
是啊,对感情随意糊弄的话,既对不起对方,也对不起自己呀!
耿云飞心绪复杂,将头埋在臂弯里,念念叨叨地说:“行行行,两位大姐,我知道错了!”
三人又安慰耿云飞几句,才各自回房间。
谢心怡见到耿云飞的前车之鉴,知道欺骗是个无底洞,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精力,增加沉没成本。
她飞快地拿出手机,将简历改成“高中毕业”,她不撒谎,用高中学历应聘总可以吧?
或者有时间,再重新自考个本科……
许田歌打开电脑,在word里记录工作中发生的事情,笔触闲散。
她写着写着不由得想,殡葬真的有那么遭人嫌弃吗?为什么这么让人忌讳呢?
可能是因为不了解吧。
张爱玲有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人都是情感动物。
如果撕开殡葬神秘的面纱,让人更加了解这个行业,是不是可以消除这些歧视呢?
就像对“生死”的态度,大家也是谈“死”色变。
明明是一件稀松平常,也不可避免的事情,人们却害怕面对。
许田歌心里想着,一股说不清的力量油然而生。
自己身在殡葬行业,好似肩负着什么使命,总想做点什么。
正好她当随笔一样记录工作中发生的故事,原本只是因为大学时,在系里的论坛上发心得,当然是为了方便拿奖学金啦。
但三年下来,也养成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要不,发在网上吧……”许田歌想着。
这么想着,她在社交平台上开了一个合集《殡葬人》。
鼠标移动,阴影覆盖住长串的文字,粘贴到社交平台的文本中。
电脑屏幕的光照在她脸上,让她肤色泛白。
莫名的,她有些紧张,纷乱杂念蜂拥而来。
最后,她抿紧嘴唇,光标移动到“发布”上。
鼠标发出清脆的声响,第一个故事发了出去。
她在文本的最后写:“同事说,干殡葬就是原罪。我想,无谓的歧视大可不必,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如果你对殡葬行业感兴趣,就看我的故事,带你走进殡葬人的真实生活。”
***
男生宿舍。
梁明远坐在桌前,打开视频剪辑软件。
他问大学生父母要来他生前的发布在社交账号上的照片,准备剪辑成一个短视频,在仪式上播放。
耿云飞则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
他看到天花板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明远,咱这行业就真的这么让人看不起吗?”
“啊……其实我没什么感觉。”梁明远挪动鼠标的手顿了顿,思忖片刻才回答,“可能我家里就是干这个的,从小到大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也没因此差别对待,就没什么落差。不过,逢年过节、婚宴祝寿这种,我爸都不参加。”
“忌讳?”
“有些也发请帖的,但我爸比较识趣,总有人忌讳的,他不想去凑热闹,讨人嫌。”
“唉。”
“怎么了?”
“没事。”耿云飞也说不上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反正不好受。
在报考殡仪专业时,他稀里糊涂的,没想那么多。
哪怕现在已经毕业,他也没认真考虑过未来,总觉得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看一步呗。
然而,今天发生的事情予以他痛击,让许多从前压根儿没好好思考的问题,宛若一座大山一样矗立在前。
它高耸入云,令人无法忽视。
正心绪烦躁时,耿云飞的手机又响起来。
扫一眼,是耿妈妈打来的。
不想接。
将手机放下,没有挂断,就让来电铃声响着。明明只有三十秒响铃,却久的好似永无止境。
铃声戛然而止。
隔了几秒,再次响起。
耿云飞不得不接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喂,妈,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觉?”
“下午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微信不回,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给我急死了!”
“我能有什么事……”耿云飞无语的说。
他不理解,老妈怎么一惊一乍的。
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身体健硕,能出什么事儿?
“你不在妈妈眼皮子底下,我看着就是担心,知道不?”
接下去便是絮絮叨叨的一箩筐话。
“嗯嗯嗯……”他闭上眼睛,神思早已飞得很远,敷衍地应着。
一番哭诉后,耿妈妈终于回到正题:“云飞,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托关系找的岗位,很抢手的,你要是再不回来,就是别人的了。往后再想给你找个好工作,你爸又要去求爹爹告奶奶,很麻烦的……”
“知道了……”
猛然间,耿云飞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原本也不觉得事业单位的合同工有什么好的,并不比干殡葬高尚啊!
但……如果他是个事业单位的合同工,应该就不用和女网友撒谎,也不会因为一份工作,就被她骂“骗子”、“恶心”了吧。
“云飞,我和你爸年纪也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妈,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耿云飞的话音刚落下,耿妈妈就惊讶无比,没想到之前还坚持不回家的儿子,忽然松了口。
“你肯回来了?”
“我从来没说过不回来啊!”
“那好,你赶紧回来!”
“我再考虑一下。”
……
瓷器上一旦有了伤痕,就会裂开成蜘蛛网,最后轰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