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痛悼念李四同志”几个字的横幅被拉在礼厅的用仿真花装饰的背景墙上。
许田歌远远的站着,外头打量。
“再往左边一点,好好好,正了。”
梁明远和耿云飞从折叠梯上慢慢地下来。
明天就是大学生的遗体告别仪式,福禄寿丧葬店的众人都在殡仪馆的礼厅布置现场。
3D打印出来的面皮模型已经拿回来,效果显著,十分逼真。
身体只能用塑料模特代替,穿上大学生生前的衣物,平静祥和的躺在水晶棺中。
因为打印出来的面皮已经是逝者生前的模样,不需要再化妆。
张实就用按照大学生的发型,修剪了一顶假发:“这是托剪,托住头发的手一定要稳,一般修剪鬓角,发际线周围的头发……”
手起刀落,漆黑的假发窸窸窣窣地落在地上。
“嗯嗯。”许田歌站在他身旁学习,还拿出手机拍视频,准备回去后仔细研究。
“不用拍,有什么不懂就问我。回去后多多练习就好,都是手上活……”张实嘴上这么说,但对许田歌认真地态度很满意,真有几分带徒弟的责任感,倾囊相授。
耿云飞主要负责现场的花艺,水晶棺的摆放很传统,依旧竖着放置在礼厅中央靠前的位置。
他用白玫瑰做围棺花底色,中间用粉红色的百合点缀,自上而下呈流线型,圆滑流畅,线条优美。
面朝着丧属席的一面,用粉红色的球菊做一个异形的爱心形状,增加一些年轻活泼的氛围。
礼厅的两侧,密密麻麻地放置两排圆形花篮吗,主要以白色菊花作为底色,中间零星镶嵌着些白玫瑰。
谢心怡手十几幅挽联,贴在花篮上。
背景墙的正中央,挂着大学生放大的遗像。
遗像下方,用翠绿的散尾葵枝叶作为底色,上方用白色的菊花,做出“张开的翅膀”飞翔的形状,象征着大学生飞往天堂……
梁志强夹着人字拖,插着腰站在礼厅门口,向来不怎么拍照的老男人,竟然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这礼厅布置的不错,应该是我们店里布置的最好的一次了吧……”
从前接的都是些小活,大型的仪式他也没那个能力策划。
心中不由地也对四小只刮目相看,到底学了三年,是有些不一样。
正当他心里美得很时,老馆长慢慢地走过来,轻拍他的肩膀:“老梁。”
“哎哟,老馆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梁志强吓一跳,连忙打招呼。
“你可别什么风了。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
梁志强见老馆长面色不好,乌云密布是暴风雨的前兆,顿时心提起来:“又……又发生什么事儿?不会是这四个孩子又闯祸了吧?”
“哎……”
老馆长刚刚处理好火化错尸体的事情,折腾的精疲力尽。
他暗暗太阳穴,纠结着眉头说:“倒是也没闯祸,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别紧张。”
“您说您说。”
老馆长忽然到礼厅来,顿时就吸引四小只以及张实的注意,都偷偷摸摸地往那边瞄,竖着耳朵偷听。
“前两天不是接遗体迟到了吗?”
“是是是,这事儿我知道,回去我就批评他们了,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梁志强连忙殷勤地说。
老馆长立马抬起手,一副不想听他废话的表情,厌倦地说:“你先不要打包票。人有三急,偶尔有事儿迟到一下,我可以理解。但怕就怕遇到硬茬,一旦丧属较真儿,随便投诉一下,就够我们吃一壶的。”
“投诉?”
老馆长点点头:“是啊,丧属投诉到12345平台了,相关部门找殡仪馆谈话。”
“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耿云飞听见两人的谈话——本来也没背着人,听见的很轻易,他宛若被火舌撩到,身上火辣辣的疼。
这件事毕竟因他而起,虽然并没有人跳出来指责他,但愧疚好似毒药将他侵蚀。
“殡仪馆和丧葬店就是合作关系,你们犯了错,殡仪馆背锅,是不是?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咱们的合作就要再掂量掂量了。”
梁志强连忙说:“老馆长,别这么说呀。我们和殡仪馆也合作几十年……”
“我这一把老骨头,在这岗位上也待不了多久。你知不知道,被投诉影响我们馆评奖评优的……我就想安安分分干到退休……”
梁志强连忙拿出一支烟,给老馆长递过去:“您消消气,回去后我一定严厉管教!绝对不再出纰漏!”
“不抽了,上年纪。”老馆长抬手格挡开他递烟的手,没领情,转身离开,“那你们先忙。”
老馆长被火化错尸体的事情折腾的够呛,理性上来说,这事儿怎么也怪不到福禄寿丧葬店头上,但毕竟自己吃了亏,又是梁志强接的活,人类这种感性的动物,总免不了被情绪操控,心底对他总是有些怨言,只是不好发作。
气还没消,又遇到被投诉,说话就忍不住重了些。
“您慢走,慢走哈!”梁志强上前跟了几步,将老馆长送礼厅的门,直到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稍稍动了动。
耿云飞始终暗中注意梁志强,插花的动作都出错了。
他以为依照老板的火爆脾气,应该会冲上来数落他一顿。
然而,梁志强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啪嗒”打火机清脆的声响,火苗撩到烟,猛地吸一口,点燃的烟头好似会呼吸,往上挪动着红色的火斑。
浓青色的烟从梁志强嘴缝和鼻腔涌出来,他深深地叹口气,只字未语,缓步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望着前方。
耿云飞侧头看梁志强好一会儿,见他惆怅的神情愈发难受,甚至觉得梁志强若是骂他一顿,甚至扣工资,他心里都好受一些。
梁明远见耿云飞萎靡不振的模样,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云飞,事情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嗯……”耿云飞低下头,插花的动作又快速起来。
之后,耿云飞总是闷闷不乐,不再是没心没肺,像小太阳一样发着光。
许田歌等人都看在眼里,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成长道路上遇到太多的事情,只能靠自己慢慢消化,旁人的安慰都是隔靴搔痒。
***
准备良久的特色衣冠告别仪式,进行的非常成功。
仪式当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大学生的亲戚都从老家赶过来参加仪式,还有关系好的朋友同学也过来吊唁。
谢心怡站在司仪台上,低沉亲和的嗓音伴随着优美轻缓的音乐,从音响里流淌出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大学生的父母穿着黑衣,佩戴白花,望见大屏幕上播放儿子生前的视频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但相较之前面若枯槁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
自由悼念时,甚至有路人拿着一束白玫瑰,将花放在大学生的遗像下。
因为当时火化错遗体的事情在本地闹得沸沸扬扬,衣冠告别仪式有极具特色,还有媒体过来采访。
整个上午,礼厅人来人往,热闹的不像是道别生命的最后一程。
仪式结束后,大学生父母找到正在善后,准备整理现场的梁明远:“小伙子,这张打印的模型,可以送给我们吗?”
梁明远连忙说:“阿姨,当然可以。”
“就这么看着,像是他还在我们身边一样……”
“请您节哀。”梁明远每当面对丧属的悲痛时,都有深深地无力感,他好像化作一只空杯子,用来盛满汇聚成水的悲伤。
“小伙子,谢谢你策划的告别仪式,真的非常感谢。”
“这是我和小伙伴一起策划的,您满意就好。”梁明远连忙说。
许田歌正在一旁整理大学生的模型,想着把假发也一并给丧属带走,恰好听见两人的对话。
大学生母亲喃喃地说,“最开始知道儿子去世时,总还是很恍惚,有时候睡午觉起来,总听见他在喊我。”
“妈,妈,妈……不过,这追悼会一开,我算是彻底接受现实,儿子确实离开我们了,再也回不来了……”
许田歌默默听着,感触颇深。
死,一定程度上说,是活人的事情。
对逝者来说,人死如灯灭,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活着的人还要面对失去亲人的痛苦,而仪式就是缓解丧属痛苦的手段之一。安死者之魂,慰生者之望。
从前的许田歌,她只是一个无情的打工人,根本就没有时间精力去思考这些问题,仅仅是生存就够她奔波。
如今,倒是有闲暇来感受和思考生死。
也让她在写《殡葬人》小故事合集时,不再那么枯燥乏味。
因为衣冠告别仪式做得十分成功,梁志强扬眉吐气,自己小小的丧葬店,似乎不再只是卖丧葬品的白事作坊了,已经有能力接大的仪式策划,很是开心。
做完善后工作,开车回店里时,他大度的四小只放了个假:“今天干得漂亮,表扬!明天要是没活,你们几个出去看看电影,吃个火锅。明远,回来跟我报销。”
“老板,铁公鸡舍得拔毛了?”谢心怡调侃地说。
其实,梁志强并不算抠门,平时给他们的伙食都开得很好,只是爱开玩笑,总把“扣工资”挂嘴边。
“做生意,就要不精打细算一点!”
梁明远忽然想起什么,笑道:“爸,在过几天就是你生日,到时候大家好好聚聚?”
“生日?什么生日?”梁志强基本上不过生日,他自己都忘记了。
“就三天后呀!”
“哦。也行,那就在咱们天井里聚聚,你们想吃什么?火锅还是炒菜?”
“楼下没空天,吃火锅热死了!”
“那就炒菜……”
车厢里充满欢声笑语,城市的高楼大厦耸立在夕阳渲染的火红光晕中。
贴着丧葬标语的银白色面包车,在车流中穿梭。
只有耿云飞一人,独自坐在最后排,怏怏不乐的低垂着脑袋。
之前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玩手机,和女网友聊天的人,此时连手机都不想玩了。
他有心事,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众人都以为他还在为接运遗体迟到的事情内疚,故意将话茬抛给他,他都只是惨淡地笑笑,闭目养神,不参与热聊。
手机震动一起来,有微信进来。
耿妈妈已经迫不及待地催促了:“儿子,你想好了没有?事业单位那边催得很近,让你爸给回复呢!”
“儿子,你要是真不愿意回来,妈妈也不逼你了,你给个准话,好让你爸去给人答复,别到时候把人得罪了……”
耿云飞烦躁地将手机塞回裤兜里。
一直到晚饭时间,耿云飞还是失魂落魄的。
始终留心耿云飞的许田歌,终于忍不住说:“云飞,你怎么啦,心情还不好吗?”
“没有。”耿云飞摇摇头。
“你不要有心理压力,真的没什么啦,老板也没说你。”
“不是为了这事儿。”
“那是为什么?”
梁志强将最后一道菜放在桌上,招呼四小只坐下。
今天他心情好,特意多做了几道菜式。
耿云飞垂着头,望着鲫鱼豆腐汤出神。
豆腐汤汁浓郁,芳香扑鼻,他却觉得毫无胃口。
“老板……”他低低地说。
梁志强疑惑地望向他。
许田歌心中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耿云飞嗫嚅嘴唇,似乎难以启齿,以至于所有人都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他抬起头,看见朋友们熟悉的面庞,望见他们如清泉般澄澈的眼睛,他一阵失落,目光闪躲地垂下双眸。
“我想离职。”
“???”
“!!!”
耿云飞的话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此起彼伏地发表意见,
梁志强:“离职?!”
梁明远:“不是吧耿云飞,为了这么点事儿不至于!真不至于!”
谢心怡:“就是,怎么还玩引咎辞职这套啊?”
许田歌:“云飞,你别冲动。”
相较于他们的惊讶,耿云飞显得很平静,他好似经过深思熟虑,猛地抽气,认真地道:“我不是冲动,真的想离职。”
瞬间,众人都沉默下来,周遭安静的像是深夜的殡仪馆,只剩下吃饭的窸窣声。
入秋后,傍晚是凉爽的。
风夹杂着草腥味,自鼻翼间扫过。
不知过了多久,梁志强才说:“你如果想好了,那就走吧。”
他没有说“同意离职”、没有说“好的”,而是说“那就走吧”,好像在放要远行的孩子,透着不舍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