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强收拾好碗筷，习惯性地出门遛弯儿，到家附近的小广场转悠一圈，看看老太太跳广场舞，和老伙计们一起抽根烟，吹吹牛皮。
老邻居陈家拍档今天生意很好，是路边的一个小门店，在路边摆几张桌子，就可以容纳许多人。
大排档炒菜的油烟味很重，锅也大，豆芽小菜丢进去，前后挪动锅不停翻炒。一个颠勺，红彤彤的火苗就便跟着往上窜，映照得老陈的脸通红。
“老梁，遛弯去？”
“我都溜达回来了。”梁志强叉着腿，站着闲聊，“今天生意可以啊？”
“将就吧，混口饭吃。”
梁志强刚准备回家，余光瞥见角落的一张小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桌上摆着一份爆炒螺蛳，一个卤鸡爪，一碟花生米。
“老朱，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梁志强赶忙过去坐下。
是火化工朱国荣，他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口闷掉一杯啤酒：“老梁，坐。老陈，加双筷子。”
“怎么了这是？”梁志强拉开塑料凳子坐下，徒手捻花生米丢进嘴里，“酒我就不陪你喝了，聊聊天。”
夏日的飞虫格外多，尤其是大排档支起的老式钨丝灯，更引得飞虫旋转环绕，时不时还撞上去。
“殡仪馆的处罚下来了，我被开除了。”朱国荣唉声叹气，给自己倒了杯酒，“被停职时我就隐约有些感觉，出去找工作！你说我这干了几十年火化工，还真不知道有点别的什么本事。现在工作真难找。”
“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梁志强好似被负面情绪感染，也不由得愁绪满身，说好不喝酒，问老陈拿了酒杯，将浅黄色的液体满上。
“话是这么说，但我这要养家糊口，给儿子的买房，背着房贷，还要我们老两口贴补呢。”朱国荣眉宇间满是风霜，一筹莫展，“我这年纪再去找工作，厂里干苦力都不要，只能去做保安了……”
“看你这话说的，哪能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一会儿。
竟然看见张实低着头一个人走在路上，也是垂头丧气的。
“老张！来，吃点。”梁志强立马招手，又望见刚跳完广场舞的刘桂芬，热情地招呼，“今天感情好，大家都凑齐一起了。老陈，加两副碗筷。要不再加几个菜吧？”
张实和刘桂芬一道过来，拉开塑料凳坐下。
“老张，怎么你一个人？”
张实摇摇头，苦笑一声：“我哪次不是一个人？”
“你老婆女儿呢？”
“你们啥时候见过，我们一家人上街？”张实闷头喝完酒，他平时不太说家里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张实顾家，有空就往家里跑，绝对是顾家好男人。
三人面面相觑。
“怎么？吵架了？”
刘桂芬一口啤酒下肚，瞬间觉得神清气爽，她夹起凉拌猪耳朵，吃得津津有味。
“也没吵架，一直就这样嘛。她们是嫌弃我，跟我走一起觉得没面子。”说着，张实把胳膊伸过去，“你们闻闻，我身上有味道吗？”
“有什么味道？大男人的矫情。”梁志强将他的手推开。
“囡囡说我身上有股怪味。”张实苦笑一下，“街上看见我都绕着走，从来不肯打招呼。在家里也躲着我，一点也不亲近。明明是自己家，但搞得跟个外人似的……”
“儿不嫌母丑，你老婆这是没把女儿教好啊。”
“孩子还小嘛，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她长大就好了。”
张实笑得极其苦涩，长大真的就好了吗？
这安慰是骗鬼的吧，说的人自己都不一定相信。
“算了，不说我，都习惯了。老朱，你面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被辞退了。”梁志强说。
“和丧属协商好了？殡仪馆赔了多少钱？”
朱国荣比了一个数。
“赔的可真不少。”
“老梁，你丧葬店缺人不，要不让老朱跟着你干！”
梁志强立马放下筷子，气呼呼地说：“说到这我就来气，等啥时候把那几尊菩萨送走，老朱你要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咱老哥俩一起干！”
朱国荣顿时眉开眼笑，已经喝得绯红的脸挤出皱纹，端着酒杯碰一下：“多谢老梁，敬你一个！”
“喝一个。”
“啥几尊菩萨？”
刘桂芬连忙问：“怎么，家奠礼那家不肯给你结账啊？我打电话去说道说道，仪式不是顺利做完了吗，怎么还能赖账呢！”
张实沐浴化妆完后，就先行离开，不知道接下去发生的事情。
“不是。”梁志强连忙摆摆手，“这几个孩子，没一个心思在工作上。不对，田歌倒是不错，看得顺眼。我看着比明远还顺眼！其他几个跟个街溜子一样，整天晃晃悠悠，也不知道想干嘛。尤其是谢心怡，小姑娘难伺候的很！”
“老梁，不是我说你，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刘桂芬将筷子一放，点起一支烟，“我和你认识也几十年了，你好好想想，你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在干嘛？不还是天天被你师傅追在屁股后面打？哦，自己老了有经验了，就觉得孩子不懂事了？”
“谁还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脾气冲不也蛮正常？我可听说了，那高个子的小姑娘，司仪主持的很不错，就那么短的时间，你能策划出一个仪式？甭搞笑了！”
梁志强顿时偃旗息鼓，端起一杯酒点点头：“这能力上，也还算过得去。”
“就是嘛，人无完人！我看这几个小朋友不错。你以为往后的殡葬，还像我们那个年代一样，支个棚棚跳大神，扯着嗓子哭丧？现在将就人文殡葬，文明殡葬，这是进步。”
梁志强这就不同意了，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酒水都浪出来：“现在讲究个厚养薄葬嘛，文明是文明了，钱却没以前好赚。这几年生意大不如前。”
“咱中国就是这些人，总归要死的。你生意不好，其他的殡仪服务公司好呀。”刘桂芬没好气地说，“现在人有文化，不喜欢以前那种野蛮的模式。新的你不懂，还是要靠明远，他好歹学了三年。”
“明远？”梁志强摇摇头，强颜欢笑，“你可别逗了，这店交给他，我看迟早要关门，整天没个定数，浑浑噩噩的。我看他大学这三年，是什么也没学到，干啥啥不行。指不定啥时候就去厂里打螺丝钉。”
渐渐地，夜深了。陈家排挡的客人慢慢散去，只零星有几桌，老陈总算空下来，也忍不住加入老伙计们的队伍，开始聊闲篇。
“别说明远，现在年轻人都这样。我女儿一言不合就离职，稍不顺心就换工作，才毕业一年，已经换三份了。现在家里躺着呢，说什么躺平，拒绝职场PUA。搞不懂怎么想的……明远已经不错了。”
“来来来，走一个。”
老陈直接拿起啤酒瓶，和他们碰一下。
“老梁，你听说了没，咱们这一片要拆迁了。”老陈望望老旧低矮的排档，他半辈子都在灶台前团团转，莫名生出留恋和不舍。
“这你也信？”梁志强摇摇头，“七八年前就有人要拆迁，我还怪期待的。你现在看看，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次可能有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是旧城改造嘛！”老陈笑道，“到时候，你直接让明远做个别的买买，也别干白事了。”
“害，到时候再说。”
“你说拆迁了，我去干啥？开个饭店？”
“你真信啊？别白日做梦，这事儿准没谱！”
……
等话头聊尽，桌上的菜也差不多见盘底，脚边的啤酒空瓶放一堆，还倒了几个。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十二点多。
老陈的排档是下午才开门，一直开到凌晨两三点，见过各式各样孤独失落或为生计奔波的人。
“时间差不多，散了散了。”刘桂芬喝得开心，她叉腰站起来。
梁志强因为后面又加好几个菜，连忙上前结账：“老陈，算算，多少？”
但毕竟是朱国荣起的摊子，怎么好让别人埋单，两人就抢了起来：“不行不行，怎么能你来？”
他刚拿出手机，看见好几条语音消息，是老馆长发来的。
以为有什么要事，立马点开：“老朱，开殡仪车的老陈辞职了，你要不回来开车？”
朱国荣上有老下有小，开始还为找工作愁得头发都白几根，顿时乐开了花：“好好好，我来我来。”
说着上前拉住梁志强，一边扫二维码：“我来我来，这顿酒一定得我请！”
梁志强也没有再坚持，放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