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少佐带领的车队直到下午才进山。
在这将近一天的行程中,陆平川居然没见到平民,只有一辆辆军车和关东军队列与车队擦肩而过。
陆平川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哦,你是问老百姓啊。”山田笑着说,“梅津美治郎将军下令了,为了清剿抗联,我们正在竖壁清野。”
金鹏没听明白,“啥玩意?啥叫竖壁清野?”
“就是在抗联活动的区域,和外面紧挨着的几十里地,不能有一个村庄,一户人家,一粒粮食。所有的人都要迁走,所有的粮食都要运走。”山田解释道。
陆平川点点头,他也是第一次听这个词。不过,他不相信山田说的话。因为他的老家,那一屯子的老少爷们,都是因为关东军围剿抗联被屠杀的。那些人可不是抗联。
车队进山后就没有平坦的土路可走了。一路上的山路坑坑洼洼,颠得人直反胃。
山田嘴里咒骂着抗联,说就是抗联把这些山路挖成这样的,害得他们进山剿匪都坐不成汽车。
不知是迷路了还是咋回事,眼看天色越来越暗,他们还是没找到关东军的前哨营地。
就在他们不知所措时,有人看到了远处升腾起来的黑烟,那里在放火烧屯。
等山田车队赶过去时,发现这个屯子的每一座房子都在吞吐着烈焰,无一幸免。
屯子里的人都被驱赶到屯子口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得有几十口子人。
鬼子们端着装着刺刀的三八大盖,将老百姓们围在当中。运兵卡车停在旁边,车顶上架着歪把子机枪。枪口指着下面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
陆平川他们走下了舒适的奔驰轿车,在远处驻足。
岳满金笑道,“皇军就是威武啊。只不过这里就这么几辆车,也拉不走这么多贱民啊?”
陆平川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把人运走。运人,还不如运那些粮食鸡鸭来得实惠。
远处,一个身材消瘦矮小的日本少将军官站在挎斗摩托上冲着老百姓们叫嚣,让他们把帮过抗联的人指出来。可现场没人说话,只有风声。
“那人叫秦彦三郎,也是关东军司令部的人,是饭村将军的下属参谋长。”山田小声地和陆平川介绍着情况。
“他咋在这?饭村将军还没到呢,他就过来了?这眼里还有长官吗?”陆平川心中愤恨,可还不能表露出来,只能找机会就挑拨一下了。
聊胜于无而已。
“这小子就喜欢杀人。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瘾头。闲着没事,就带人打着竖壁清野的旗号四处屠村。”
说完这些,山田又四下看了看,这才小声说道,“我也不瞒你。饭村将军看好你,你以后就是我们东条系的人了。这小子是冈村系的,没事总和我们作对,你可得留点心。”
山田不像饭村穣,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说话做事比较直接。
“东条系?冈村系?这么复杂呢?”陆平川有些懵。
“东条系,就是东条英机大人领导的派系。冈村系就是冈村宁次领导的派系。其实哪都一样,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天天的斗,没歇着的时候。”山田说到这有些感慨,没再多说别的,转身去找秦彦三郎的车队队长问路去了。
陆平川也不再说话。他死死地盯着头上没毛,两腮无肉,仿佛一只没毛大猴子的秦彦三郎。
秦彦三郎站在高处喊了半天话,见没人搭理他,有些恼羞成怒。他跳下摩托车,走到一个老人跟前嘶吼着,“你的,抗联的,有没有见过?”
多年的辛苦劳作,让老人的腰弯曲得不成样子。可他还是奋力地向上直着腰,他不想对一个畜生哈腰。
老人满脸褶子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他笑了,仿佛已经看透了眼前的魔王。他轻蔑地撇了一眼眼前的鬼子,摇摇头,“没见过。”
“没见过?我看你就是抗联的人。”秦彦三郎一把抻出腰间的武士军刀,抬手就劈。
老人被一刀劈翻,倒在黑色的土地上。鲜血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把还在抽搐的老人染成鲜红色,之后渗进肥沃的黑土地。
空地上的人们骚动起来。他们一步步地向老人走来,却安静得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秦彦三郎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哀嚎、跪地求饶。他看到的只有充满怒火的眼睛,和一步步坚定的脚步。
“他们统统是抗联,下给叽!”
随着秦彦三郎一声令下,卡车车头上架着的歪把子开火了。
子弹仿佛一条条火焰长鞭,抽打在人群中。人们成片地倒下。
陆平川死死盯着被杀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他们犯了什么错?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八年前。那天,他被拐子章一脚踹进地窖,没被日本兵带到屯子空地上。
可他后来还是偷跑了过去。在四大爷家房顶,他也看到了这个场景。成片的人被机枪扫射,倒在地上。
耳边的枪声维持了不到10秒钟,空地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中国人了。
陆平川双拳紧握,指甲已经嵌入皮肉,一丝鲜血渗出皮肤,在指缝中聚集着,很快就要滴落在地上。
金鹏发现他不对劲,连忙走到他身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很硬,此时他的全身都很硬,这是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的结果。他要杀人!
秦彦三郎等枪声停下来后,命令士兵们去查看幸存者。每一名关东军士兵都端着枪,用刺刀挨个补刀。
就和那天在大街上,他们枪杀满洲国顺民后做的事一样。
就在此时,空地中的尸体堆动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意到那里。
一只消瘦的小手,扒开了盖在他上面的尸体。
陆平川惊呆了,他想冲过去,让那孩子藏好,不要出来。可他被金鹏牢牢抓住了。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他很幸运,身边的婶子大娘用身体替他挡下子弹,又在跌倒时特意围拢在一起,就是想保住他一条命。
他又很不幸,因为从刚刚那一刻起,在这个世界上,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就像陆平川一样。
可他比陆平川更有勇气,更加勇敢。他从尸体堆里抻出一支木枪。他要抗争,像那些抗联的英雄们一样,像当初抵抗满清的大明将士们一样。
这支木制长枪是狗子叔生前替他做的。狗子叔不是木匠,所以这枪做得歪歪扭扭,可被男孩视作珍宝。
陆平川眼睛里泛起了泪花。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年,他躲在屋顶上,看着全屯子的人都被鬼子枪杀了。他被吓坏了,瑟瑟发抖。他想冲上去报仇,可浑身瘫软,根本站不起来。
陆平川一直在痛恨当时的自己。哪怕当时冲上去死了,也要比现在好。起码不用每夜受愧疚的煎熬。
可这个孩子要更勇敢。他没有继续躲在尸体堆里,而是爬出来了。
距离这个男孩最近的关东军士兵举起枪,雪亮的刺刀在夕阳的余晖中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男孩也举起木枪。这个姿势是他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据说当年赵子龙就是用这个把式在曹军中杀了个七进七出。
就在关东军士兵想要开枪时,秦彦三郎拦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