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陶城公主最痛苦的回忆——
父皇召我入宫。我心里已经隐约地料到了所为何事。中京城里已经悄悄地流传开了,燕国要求联姻,共同对抗齐国。我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要嫁到燕国去。
宁安宫里,父皇不在,只有母妃一个人孤单地坐在莲池边。
一如往常,我走到母妃身边,轻挽着她的手,头靠在她的肩上,我很喜欢母妃身上的香味,如同她的人一样柔美。
母妃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没有了往日顾盼风流的神采。
“母妃,我不要嫁。”我轻轻地说着。
母妃的身子一颤,我抬头看她,只见她眼里的泪水正在打转。
“锦儿……”母妃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无助。我再也忍不住了,将头埋进母妃的颈窝里,痛快地哭出声来。
我没有回府,留在宁安宫。
我自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七岁之后,皇祖母才允我在皇城内四处走动。
我永远记得,当初我悄悄溜到宁安宫,母妃见到我的时候的表情。她先是震惊得一动不动,然后欣喜地指挥着宫女摆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点心,再将我拥进怀里伏在我的肩头低低地哭。
母妃亲手为我做了我爱吃的溜野鸭丸子,燕窝鸡丝,桂花山药糕。
夜里,我挤上了母妃的床榻,朦朦胧胧之中,母妃的手抚着我的头发,边叹息边低语着:“不要怪你的父皇,他也是不得已。”
第二天退朝后,父皇来到宁安宫。母妃凝视着他,摇了摇头。父皇一脸地凝重,他走向我。
“锦儿,父皇知道你委屈,但……祯儿亲自上阵领兵,身受重伤;二万一千一百四十二名将士战死,他们都是我连国的铮铮铁男儿,若是战事继续,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将牺牲;边境的百姓,因着战祸,骨肉分离,流离失所,生活艰苦无依……锦儿,父皇……求你了……”
“我不要!我不要!”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悲怆又无助。
“我爱的人是祯哥,我要嫁的人是祯哥。除了他,我谁都不要,谁都不嫁。保家卫国本来就是男儿的责任,现如今你们打仗打不过齐国,便要锦儿嫁到燕国去。您是连国的帝皇,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啪,我的脸上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是父皇,我温柔的父皇,我笑语盈盈的父皇,他竟然打我。
“锦儿,父皇一直以为你对祯儿的感情,是小女儿心性,只是一时的迷恋,等你长大了,懂事之后就会明白了。谁知,你竟然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锦儿,你清醒些。祯儿是你的堂兄,同宗连枝的血亲,你们怎么可能在一起?有违伦常,有违礼数!”
我的父皇竟然变得这般面目狰狞,我嘶吼着:“我不管他是谁,我爱他,我只爱他。为什么都要反对,我碍着你们谁了?”
“众口铄金,积销毁骨。父皇绝对不容许你做出让皇家蒙羞的事。”
“我不管,不管!我去求皇祖母去,大不了这个公主我不当了……”
“锦儿,你冷静些。你的父皇也是为了你好。”母亲苍白着一张脸,身体颤抖,摇摇欲坠。
我狠狠地摇着头甩落脸上的泪水:“为我好?哈哈,为我好!我不需要!”说完,我再不看他们一眼,飞似的离开了长宁宫。
两天之后,父皇颁下旨意,同意与燕国和亲。双方派出和亲使者商讨两国联姻事宜。再十五天后,燕国出兵帮助连国抵挡齐国。
正月,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战争终于偃旗息鼓。人们纷纷称颂将士的勇猛,陛下的英明。
我将自己幽闭在府,这一切竟似与我毫无关系一般。
祯哥带领出征将士班师回朝。父皇带领着皇兄们和我到城门外迎接。
那一日,秋风萧瑟,乌云厚厚的一层层翻卷,仿佛是个盖子将天遮挡。
远远地,官道扬起阵阵轻烟。
祯哥骑着一匹石青色的骏马,身后战旗招展,队伍浩浩荡荡。
整整一年没有见到他了,总是会担心他,总是会牵挂他。见不着面的时候,想着有千言万语,等不及要告诉他。见着面了,却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这便是近情情怯么?
他瘦了,脸色很苍白。但步履变得更坚定,眼神变得更深沉。
来到跟前,祯哥下得马来,对着父皇单膝跪下行礼。他身穿大元帅命服,红色的臂甲闪闪发光,黝黑的玉佩发出玱玱的声响。
父皇扶起祯哥,很久,才说:“祯儿,你辛苦了。”
队伍里,一群白衣素服的将士特别引人的注目。他们手举着的白幡,在风中飞舞,仿佛是一个指引者,引领着亡魂寻到安息之处。他们手捧瓷罐,满脸的悲切,一同战斗生死相托的战友,一夕间阴阳相隔,只剩下手中的一捧骨灰。
眼睛见到的总是比耳朵听见的带来更多的震撼,此情此景,我的泪水悄然而落。
那些曾经的花样年华,他们本可以承欢父母膝下,本可以拥着如花美眷,本可以怀抱稚气幼儿,尽享天伦之乐。
但他们没有。不是不愿,也不是不能,而是他们知道,这美好的天伦之乐,必须有人守护、创造、甚至牺牲。
联姻就联姻吧。也许这就是我存在的价值。
只是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