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黎洛是很佩服人类的。
这世间千万事,六道轮回喜怒哀乐,明明已经如此苦不堪言,他们却又能编出这样那样离奇的话本来,寄托着虚假的希望。
就如那家伙刚才那番于他而言无外乎胡诌一般的话本,什么太子,什么姑姑,无稽之谈!人类把自己的情感加诸天上神族,本身就是可笑至极,可奇怪的是,他却如这幻境中幻化出来的一众人类一般,听得津津有味。
当年的苦太苦,竟让他也失了理智了么?
记忆在疯狂地闪回。
鲜红的嫁衣,婆娑的泪眼,摇摆的烛火……决绝地拒绝。
那一夜他转身离开,不去想、不去看、不去顾念身后绝望而凄楚的悲鸣,那一夜之后,他提前回到神宫,父神问他为何这么早便回来了。
他说:“人间太过无趣,凡人常被七情六欲左右,甚蠢。”
他刚说完方觉用词不妥,岂料父神听后龙心大悦,称赞他将来必是神族的顶梁柱,神族在他手下必定如日中天。
他愣了下,想起神宫里每隔十数年便会出现的人神相恋的“惨剧”。这些年来,这样的悲剧发生得太多,以至于神族中流砥柱的力量不断流失,父神已经为此头疼了许久。如今,他这个备受神族拥戴的长子如此说辞,一则正合父神之心,二者也可帮助安抚族人。是以,第二日,他便被封为了神族太子。
一晃又是数万年,人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却还记得宫殿里那个总爱坐在他对面与他共弹一张琴的女孩。他骗过了父神,骗过了她,也骗过了整个神族,却至始至终骗不了自己。
他,也甚蠢了。
就在这一年,天地大战爆发。
他身为太子,自然必须事事身先士卒。那一日,他领兵奇袭,却不料中了埋伏,四万万神族将士一朝陨灭,他也魂飞魄散。弥留之际,他感受到一丝执念的召唤,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附在了一张三弦琴上。
琴,在棺里。
他,在她的白骨旁。
一时间,万年前的记忆潮水般汹涌。
“黎洛,天下琴那么多,你却为何独爱六弦?”
“人生六苦,每一弦于我而言都是一苦。”
“母妃常说,不论苦乐,都该与人分享,如此,苦便减半,乐便成双,才算是人间完美之事。所以,从今以后,你这六弦琴,本公主要三弦!”
……
她是想分担他的苦,还是想共享他的乐?可他的苦是苍生之苦,他的乐是苍生之乐,又岂是她一个凡人可以分担共享的?
当时的他并不懂她的深意,他本就是悟道而来,只关自己,旁人愿意如何,都与他无关,所以也就随她去了。
不曾想,她却从此认了真。每每他弹琴之时,便硬要插过来坐在他的对面霸占三弦,久而久之,四手联弹成了他们的独家记忆。
梦醒之日,凄苦之时。
神族的魂飞魄散何其悲壮,就连父神都无能为力,谁能料想到,他这将死之躯居然会因为一个凡人的执念强行拉回他的一丝魂魄!
这到底是为什么?情之一字,究竟又是什么?
心境像是被人扔进了石子的湖面,一瞬间涟漪跌宕起伏,黎洛周身的暴风圈却丝毫没有减弱和动摇。楚歌和燕夙拼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投入进攻,至始至终却只能无功而返。
铜墙铁壁,莫过如是。
“放弃吧!你们俩是赢不了我的。”黎洛开口道。
“啊呸!”楚歌唾了一口,“我还就不信了!”
说着,她又挥剑去砍,黎洛叹了口气,眨眨眼的功夫,浑身气息便已大变,暴风圈中陡然飙射出一道食指粗细的毫光,硬生生直接穿透了楚歌的肩胛骨。
持剑的手顿时软了下来,就像被人抽掉了骨头。麒麟剑从楚歌的手中顺势掉落,直挺挺地插进了地面上。
燕夙见状连忙收回攻势,冲过去接住楚歌,却不料也正因此,后背空门大开。黎洛趁机故技重施,同样的碧色毫光转瞬也穿透了燕夙的肩胛。
二人的右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眼神却极不甘心地瞪着翩然降落的黎洛。后者的意思,他们再清楚不过了。
明明可以趁机要他们的命,却只是卸掉他们的肩胛骨,让他们短时间内再也无法持剑。呵,他胜的倒是轻松、倒是随意、倒是这么居高临下,可他们却不想败得这么衬他心意!
看出了他们内心的不甘,黎洛道:“我本是神族,纵然只是一缕魂魄,也并非你们凡人可及,能与我战到如此地步,你们也算不错,所以,不必不甘。”
“如果我偏要不甘呢?”楚歌磨着牙道。
“执念太深,害人害己,何苦?”
“苦?”楚歌忽然笑了,她转头看向燕夙,还未开口,后者便已懂了她想要说什么,燕夙笑道:“我并不觉得苦,相反,我爱你这份执念!”
黎洛一滞,楚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朗声道:“神族了不起嘛?你们神族号称无所不能,可知道凡人最大的力量是什么?”
黎洛默然,在神族眼中,凡人与蝼蚁无二,能有什么力量?
楚歌笑道:“凡人最大的力量,就是豁出一切的决心!”
说罢,尚且还能动弹的左手往前一推,乳白色的灵力便源源不断地从她掌间涌现出来。黎洛愣了下,她这是要……
“就算你拼尽全身的灵力,也绝非我的对手!”他吼道。这种无异于以卵击石的做法,在他看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那如果再加上我的呢?”
就在这时,燕夙冷冷地出声,粗砺的大手包裹住楚歌的素手,漆黑如墨的灵力如同跳动的雷霆,涌出的一瞬间,就酝酿着狂风暴雨。
这两个人难道是傻了么?方才他们全盛之时,加上麒麟剑和凤凰剑尚且伤不了他一分一毫,现在,他们已经不能挥剑了,单凭他们那点微薄的灵力又能对他做什么?
“你们何必……”
“自寻死路”四个字还在黎洛的唇边徘徊,他的心猛地一跳,旋即一股深重的恐惧犹如海浪般淹没了他。
雷动决和归元功史诗性地统一了步调,黑白交织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楚歌和燕夙的掌间扩张着,灵力缠绕成团,转瞬间已经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能量光球。滋滋!双色的灵力电流般在光球表面躁动飞蹿,天地间忽然扬起了大风,将他们二人的衣袍吹拂得猎猎起舞。
呜呜……有低低的沉闷的呜咽声莫名传出,秦非离凝神去看,居然看到楚歌和燕夙身周的空气不知为何竟在振动!
空气振动的频率由慢到快,到最后那空气呜咽声竟变成了宛如雷鸣般的嘶吼,秦非离三人看得胆战心惊,却又不知为何,直到黎洛喃喃出声,不可思议地道了句:“灵力共振!”
灵力共振?
秦非离第一次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词汇,虽然并不知是因为什么,但仅从字面意思上来看,他还是大约能猜到一些端倪的。可即便是灵力共振了,就能有希望对抗神族么?对此,他还是持怀疑态度。
黎洛的面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心底里却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共振的灵力将楚歌二人身周百丈的方圆都化作了飘渺之境,空气在共振的威慑下瑟瑟发抖,风景跟着虚化,像极了沙漠里旅人垂死时常常看到的海市蜃楼。
如此强大的灵力共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出现在两个凡人的身上,可怎么会?为什么他们的身上会出现这般离奇的现象?黎洛满怀疑惑地抬头去看楚歌二人,却只见燕夙就着握紧楚歌左手的姿态,大臂一扬从她的头顶越过再落下,圈住她的脖颈,一个霸道的拥住,旋即封住她娇艳的红唇。
于这大战之下,于这光怪陆离的幻境里,两人忘乎所以地痴缠,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前的能量光球一瞬间暴涨到极限,然后陨石坠落一般朝着黎洛的方向狠狠砸去。
变故来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连黎洛的表情都凝重了起来。他飞快地结印,却已经迟了。
轰!
天地短暂地安静了一秒钟,紧接着,巨大的震响之下,天地都跟着颤抖了起来。幻境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能量波动般支离破碎,一块块巨大的幻境碎片从天空上掉落下来,天崩地裂。
秦非离只觉自己眼前忽然强光一片,刺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再次睁眼的时候,眼前已是金光漫越。
他们一行居然出了幻境,回到了炼金塔一层!
一吻休止,楚歌趴在燕夙的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这家伙的吻技近来是越来越好了,一吻下来,直接让她都软的找不到北了。
她双手攥着燕夙的衣襟,赧然地泄愤:“大庭广众地……搞什么?”
燕夙满足地在她额上又落下一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情之所起,无法自控。”
此话一出,秦非离的下巴都惊得快要掉到地上去了,苍天呐,这世道断袖都断得如此理直气壮了么?
易梁涨红了脸,向启的眼神却是越发深沉起来。然而,就在这时,黎洛熟悉的身影自漫越的金光中无声显现,原本翩翩如仙的青衣长发,此刻尽显凌乱。
楚歌和燕夙立刻严阵以待,黎洛笑了笑,道:“我这关,你们算是过了。走吧!”
刚才那一击,若不是他在最后一刻急中生智亲手毁掉了幻境,只怕连他这最后一丝的神魂都要被碾压成渣了。幻境一破,幻境中的一切自然都跟着破碎开来,这才将那骇人的一击化解掉了。呵,黎洛在心里苦笑一声,什么时候开始他一个神族太子也变得如此无能了?真是可怕啊!这两个凡人的力量……
“我们可以继续往上了?”闻言楚歌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努力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可以继续往上了,囚牛的第六层过后,就是……
黎洛突然道:“不,你们直接出塔。”
“可我们还没上塔的第八层、第九层看过呢!”楚歌不解。纵然凤王和金眼墨麒麟已经栖居凤凰剑和麒麟剑中,导致第六层、第七层空置,可好歹第八、第九层他们还没有见识过呢,好不容易来一次,哪能这么轻易地就出塔?
“近些日子,炼金塔出了不少异动,在我和离久还能控制的范围内,你们能走到这里已是不错了。无需继续下去,这也是离久的意思。”
“该死的糟老头子,尽出些馊主意!”楚歌咬牙切齿地道。
却在这时,有熟悉的嗓音传过来。
“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啊?”
身边平白无故多了个人,楚歌一惊:“我靠!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臭丫……小子!你就是这么跟自己师傅说话的?”离久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她,期待着楚歌能够自觉地、主动地、泣不成声地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当然,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电光火石之间,楚歌一把揪住他的胡子,毫不留情地使劲一扯。当时她被阻在军火师协会考核大殿的时候,她就发誓,再让她见到离久,她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拔光他的胡子。小女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干就干!
“哎呀呀呀呀!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啊啊啊啊!”离久疼得脸都狰狞了。
“老?”楚歌狞笑着加重了手下的力度,“师傅,我可记得您说过的,您这辈子永远十八岁的。您看,徒弟可是把您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上的啊!”
离久跳脚。黎洛看着好笑,一旁的秦非离却早已惊得瞪大了眼睛。如果他刚才没有听错的话,楚歌她是叫离久师傅的……师傅……师傅……没想到那日在考核大殿,众人都以为胡诌的话,居然是真的。
她,竟然真的是离久的徒弟!
呵!多么残忍的事实!难怪她会一见面就唤自己大师兄,他原以为是自己与她的缘分,却没想到这缘分这么得令他难以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楚歌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离久。离久为老不尊的眼眶里立刻噙着两包泪向燕夙无声控诉,后者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旋即小心翼翼又心疼地执起楚歌的手,问道:“疼么?”
噗……离久控制不住地差点仰天喷出一口老血。这个见色忘友的混蛋!
“咳咳!”黎洛一手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了两声,道:“你既然来了,有些事我也得支会你一声了。”
“何事?”
离久一愣,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黎洛这般肃然的表情,仔细看去,那肃然里竟多了几分释怀,一下子让他心中有些了然。
黎洛微笑着看向楚歌,后者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突然丹田中空了一下,浮屠鼎居然自动从她丹田内飞了出来,正落在黎洛的身前。
而他的手中握着楚歌在军火师考核中炼成的半成品神兵!他是想要……
黎洛腼腆地笑了笑,却顾左右而言他:“你的故事讲的很好,我很喜欢。”
“你不是说假么?”
“世上事令人绝望的本就够多了,若是话本也同现实一般真的话,又让人如何去活呢?”
楚歌默然。黎洛又道:“我原以为这只是凡人可笑的自欺欺人,现在却发现,神之所以会痛苦,正是因为不会这种自欺欺人。我在这炼金塔中待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也该出去这塔外好好看看了。”
人生六苦……蝼蚁凡人的力量……情……他们二人给了他不一样的感觉,或许,这一切的答案都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也说不定啊!
当然,后面的话,黎洛并没有说出口。
“所以,你等我是想要与我告别?”离久问道。
黎洛神秘地笑了笑,秦非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眼神似乎在自己身上停顿了一秒,可眨眼之际,黎洛还是那么淡然地看着离久,仿佛刚才的注目流连只是自己的错觉。
“临别赠言……”黎洛道,“过去的早已随风而逝,执念太深,人便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事。”
秦非离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
“执念……眼前人……”离久自言自语地呢喃,“什么意思啊?”
陡然间,浮屠鼎下莫名燃起青色的火焰来,黎洛的身影瞬间虚化,青色的火焰一卷,半成品的神兵自动落入鼎中,青光大盛。
这时,又有黑红两道光芒穿透漫越的金光直射入浮屠鼎中。一时间,浮屠鼎火光激越,吞没了神兵。
离久抓狂地狠狠挠了挠头,一脸肉疼:“果然让你闯塔就是个错误!居然一下子就夺走了我三只镇塔的兽魂。”这强盗劲儿就跟当年你娘一毛一样!
楚歌无辜地摊手,面上一副“怪我咯”的无奈表情,双眼中放射出来的却是“我靠!大丰收啊大丰收”的惊喜眼神,看得离久差点控制不住冲上去一掌拍死丫的。
饕餮和夔龙马从来都是黎洛的小弟,后者去了哪里,他们二者自然是紧随其后的。不过一柄神兵中容纳三只兽魂,这在以往军火的历史中,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不好!”离久突然轻喝一声,“你这剑剑格太弱,未必承受的住三只兽魂的威压!”
楚歌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她心念一动,旋即不慌不忙地调动起丹田中所有的黑色液滴来,素手一推,全部灌注到浮屠鼎中。
刹那间,黑光大作,令人胆寒的力量排山倒海般从鼎中喷涌而出。离久吓了一跳,这股力量……可是当年颠峰时期的秦素衣都无法做到的,臭丫头是怎么做到的?刚才那黑色的液体又是什么东西?
扭过头,深深地看着楚歌,离久暗自腹诽:这丫头倒是比他娘更加神秘莫测啊!
不知过了多久,青、黑、红三道光芒齐射,掩盖住炼金塔中刺目的金光,只听一声凌厉的破空声响,一柄通体碧色的长剑已经稳稳地悬浮在了楚歌的身前。
三道沟壑贯穿剑身全长,像极了那人最爱的三弦琴的模样。楚歌深吸一口气,握住剑柄,然后堪堪一划,碧色的剑气顿时喷薄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剃光了离久的胡子。
起初,离久并没有太大感觉,只觉得好像十里春风往自己脸上一扑,柔柔的暖暖的,待到与楚歌等人一同出了炼金塔,才感觉脸上凉凉的。早已在炼金塔外等候多时的众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凉凉的,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画面。
离久很诧异,习惯性地摸了一把胡子,却发现下巴上空空如也,再一看楚歌憋笑的模样,顿时欲哭无泪。
这个记仇的小王八蛋!
“拜见师傅!”
楚歌还是很给他面子的,当着众人的面大礼一拜,立刻让离久满腹的郁闷都无处可发了。
他深吸了口气,旋即朗声道:“这便是我三月前在中山收下的关门弟子,天如歌。自她以后,我离久再不收任何弟子。炼金塔自今日起,封!”
他向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此番这简简单单的三句话说出来,却无异于三枚炸弹毫不留情地在众人的耳畔爆炸,而且一声比一声响。众人只觉自己的神智都被离久震得有些恍惚,转念回过神来后,却立刻又陷入了无比的震惊和落寞当中。
这些人中最为惊诧的还要属钟离两师兄弟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楚歌竟然真的是会长大人亲收的关门弟子。想起之前自己二人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些刁难,一时间,二人都是忍不住冷汗涔涔起来。以这家伙的小心眼程度,他们今后会……
咕咚!钟离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恰巧楚歌一个小眼神敏锐地杀过来,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楚歌欢快地哼唧了两声,燕夙瞧着她得逞的笑,不由也觉得好笑,道:“吓得人家三魂失了七魄,满意了?”
楚歌无耻地狂点头,燕夙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柔软。
却在这时,一声带着轻蔑的讽刺传了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战王殿下与会长之徒如此相处,不觉得有伤风化么?”
离久皱起了眉,拂袖示意秦非离和钟离驱散闲杂人等,可秦非离一脸木然地伫立原地,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的示意。
眉头忽然紧锁起来,这个军火师协会的大弟子是那人的徒弟,年纪虽轻却稳重老成,要不是这家伙也喜欢游历四方,连他都想把军火师协会传给他了。
十年前,他与一众青年才俊一起慕名而来硬闯炼金塔,当时只有八岁的他一度被上京众人认为是疯了或者不自量力,岂料一月之后,他居然凭借着自己的力量从炼金塔中走了出来。
直到今日,离久还记得那一日强烈的视觉冲击。
少年满身是血地跪倒在他身前,撕心裂肺地吼道:“我这辈子都不会拜你为师!”
他惊住了,同样目瞪口呆还有军火师协会上上下下和一众吃瓜群众。不会拜他为师?那他为何还要拼了性命闯塔?难道就是为了见会长大人一面,说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狠话么?
很好!你成功挑起了我的兴趣!
当时的离久已经久久不曾再有过内心的波澜,那一刻,也不管少年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满腹怨愤,他是确确实实地动了收徒之心。却没想到,那家伙突然出现,硬生生抢走了他好不容易看上眼的人。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钟离等人显然应付不过来刹那间肆虐起来的流言蜚语,场面已经开始脱离控制。
“捭阖军少将军所说是个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你没看到战王殿下与那天如歌亲密如斯么?”
“早前市井之中已经流传了各式各样的版本,今日现场一见,才发现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啊!”
“难道说战王殿下真的与天如歌……额……是断袖?”
“别说出来啊你!”
……
窃窃的私语声中,向启一脸漠然地看着燕夙,易梁皱紧了眉头,拉了拉前者的衣袖。他觉得纵然那是事实,可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揭人伤疤确实不太厚道。当然他也明白向启心中所想,这家伙心眼并不坏,只是还是跳脱不出十年前的梦魇,所以才会这样伤人伤己。
犹如探照灯一般的眼神不住地在向启、燕夙、天如歌这三个当事人身上来回梭巡,向启面上还算镇定,内心里却早已是波涛汹涌山洪暴发。
此番燕夙归来,排除异己、建立势力,天夙军如日中天,夺嫡之势已见端倪。一旦让他成功,以燕夙的个性,必定不会放过当年对他落井下石、漠然旁观的人,而易家和向家正在这群人之列。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这断袖的口舌一旦坐实,他就不信凌帝会要一个断袖来坐这皇位!
听着耳畔的低语,燕夙的脸上渐渐产生了一丝裂痕:“向启,十年不见,你不仅心眼越变越小,想不到竟连底线都下贱得令本王刮目相看了。”
向启被他说得气息一滞,却不得不强忍着与他对视,正要反驳,却听燕夙又道:“本王是断袖如何,不是断袖又如何?索性本王真爱一个人便爱了,不像某些人还遮遮掩掩犹犹豫豫?更何况,本王的事,其他人管得着么?说的简单的……”他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关你屁事!”
噗……吃瓜群众不由自主地喷了。
关你屁事?
战王殿下霸气侧漏啊!
不少人都在心底里默默地为燕夙的霸道竖起了大拇指,这世上胆敢在众人面前挑战世俗的,只怕也只有战王殿下了吧!
见着这一幕幕,楚歌倒是没有多大的心理起伏,左右她本身就不是个男人,断袖之名实在愧不敢当,再者,她与燕夙是真心相爱,旁人爱怎么说她还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不过,连她也没想到的是,燕夙居然真的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爱她。哇!心里突然暖暖的耶!
向启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最后甚至变得惨白无血起来。十年前的燕夙或许还有弱点可循,今日的燕夙居然已经强大到这种地步了,不论是武学修为,还是心理防线。
就在这时,楚歌上前一步,道:“大哥,归根结底,你不过怨我当初的隐瞒,可那一年里我的真心,我不信你感受不到!”
她的话像是一杆长枪挑起了向启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没错,幻境中的那一年里,与她和易梁相处的一年里,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偏偏要是燕夙的人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向启冷冰冰地憋出这么一句话来,撕拉一声撕掉自己的一截袖袍,扔在地上,“天如歌,从今以后,你我不再是兄弟!”
楚歌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一世,还是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决绝地割袍断义,仿佛被他割裂的不是衣袍,而是她的心房。
这一场闹剧短暂地来,又随着向启的愤然离场飞快地结束,并没有给当事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只是为市井各路话本的流传又添加了许多新的素材。
一天一夜的等待令吃瓜群众们也是满身疲惫,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众人也纷纷转身离开。原本人声鼎沸的军火师协会,再度变得冷清起来。
钟离有些扭捏地看着楚歌,这剧情发展得太快太诡异,他脆弱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震惊的三观尽毁。
楚歌笑了笑,旋即朝着他徐徐一礼,毕恭毕敬地道:“二师兄,七师兄,今后请多多指教。”
钟离、黎永齐齐一惊,连忙回了个礼,起身之时,楚歌却已经走远了。
离久转身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对秦非离道:“你昨日才回军火师协会,还没见过你师傅吧?”
秦非离身躯一颤,垂着头,不说话。
离久只当他刚才结出本命法器,疲惫不堪,也并未把他这般异常的模样太当回事,道:“稍作歇息便去看看她吧!你离开的这十年里,她一直在后山禅院为你祈福。”
说罢,便追着燕夙和楚歌去了,徒留秦非离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抽去了灵魂的木偶。
离久的房间里,安鞅和蓝霜已经等候多时了。门嘎吱一声从外打开,露出楚歌稍显清瘦的脸庞,仿佛光芒一般,一下子亮了二人落寞良久的眼睛。
“老师!”蓝霜控制不住地扑到楚歌的怀里,眼泪抑制不住的汹涌流下。
楚歌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对着满脸紧张的安鞅颌首示意,然后无语地问道离久:“你到底把他们俩弄到哪里去了?”
“自然是个好地方的。”离久没好气地道,“你看这两个家伙现在一个是造化境七层,一个是灵关境一层,”嫌弃地看了眼楚歌的小身板,“啧啧,你这老师要是再不努点力,我的徒孙都要超越你了!”
闻言,蓝霜尴尬地从楚歌怀里退出来,瞪了一眼离久,道:“虽然你是老师的师傅,但是也不能在我面前说老师一丁点的不好。”
“好好好!”离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倒是师徒情深啊!不像某些人那徒弟当的,只会欺负自家师傅,哼哼!”
“好了好了。”燕夙道,“你既然把我们叫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说吧!”
闻言,蓝霜、安鞅立刻识趣地退出房间去,将空间留给三人。
离久道:“有个东西,你们得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么东西?”楚歌来了兴致,转念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可是与炼金塔有关。”
“不错!”
离久轻笑一声,心念一动,三人已经不在房间之中。周遭金光一片,正是炼金塔一层。
“你不是一直想要往上去看看么?那便随我走吧!”
有了离久的指引,上塔的路已经不似之前那么得令人如履薄冰了,三人一路顺畅地来到炼金塔第八层的门口。大门是由一整块古朴的不知名巨木做成的,散发着浓烈的神秘气息,门上雕刻着一百零八大罗天之神,众神的上方盘坐着悲悯的佛陀,俯瞰众生。
“这是……”楚歌不由问道。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离久苦笑道,“我炼制出炼金塔已经二十多年了,除开最起头那几年的热忱,有近十八年的时间,我是处于醉生梦死的状态,自然也无暇顾及这炼金塔。却没想到,竟让它自动发生了异变。”
“异变?”楚歌惊诧一声。
“没错!炼金塔是我用九九八十一块天外飞石耗时五年炼造出来的,专门用来收纳我寻到的游离神魂。天外飞石本就是天地灵物,再加上那些被我收进来的神魂,无一例外地都曾是史诗级的存在,久而久之,没想到我的炼金塔也孕育出了灵智,竟自动霸占封锁了这第八层。”
楚歌和燕夙都听呆了。这般离奇的事情,即便是神仙话本当中也从未有过啊!楚歌伸出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木门上的刻纹,随口一问:“所以呢?你带我们来是想……”
话未说完,陡然一声悠远的长吟远远传来,她触碰着木门的指尖下居然莫名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金色波纹。
燕夙连忙把她拉回怀里,目光深沉地看着这一切。
波纹顺着那触发点荡漾到木门各个角落,然后轰的一声缓缓开启,内里一片漆黑却在木门大开的一瞬间猛地亮起了温柔的金光。有谁在默默地吟诵佛经,佛音隔着千山万水穿越而来,第八层的空间里一片肃然的神圣气息。
正前方,有人缓缓睁开了沉闭已久的双眼,眼底幽蓝的光芒浮沉闪烁,宛如星辰大海。
“姬苍业!”楚歌惊呼出声。
那家伙一身麻布黄衫,披一件红色刺金袈裟,双膝盘坐,双手在胸前结出“卍”字佛印,一副端然的佛徒架势,面貌却与姬苍业毫无二致,甚至于那双眼睛都是蓝光幽幽,澄澈得堪比婴孩。
“能得你如此青睐,我深感荣幸,不过很抱歉,那人并不是我!”
有如水般带着调笑的声音从一旁的金光中传来,燕夙立刻皱起了眉,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姬苍业现出身来,笑着没有说话。
离久看看远处盘坐着的身披袈裟的他,再看看眼前这个仿佛也有血有肉的他,一时间,心头竟有些惊惧的情绪流淌出来,问道:“你是怎么进这炼金塔的?没有我的允许,旁人根本不可能进来的。”
“呵!离久,你不是应该早就猜到了的么?我的身份……”姬苍业神秘地笑道。
离久一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果真是隐世七族之人?”
“不才。姬苍业正是七族现任主公。你也该知道的,七族主公身负奇门异法,算天算地算人算命,从无失手,进你这炼金塔根本不在话下。”
哗……巨大的震惊瞬间席卷了燕夙和离久,楚歌却是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们,问道:“隐世七族是什么东西?”
“如歌,你竟还不知么?”姬苍业道,“你的母亲秦素衣是狂血一族的圣女,而狂血一族也在七族之列。要知道,每一任狂血一族的圣女一生下来就是继任主公的婚约者,你既是上任圣女的子嗣,便是我的婚约者。”
“胡说八道!”
燕夙爆喝一声,凤凰剑扬起便是一记狠戾的劈砍。这一次,姬苍业却没有站在原地任他发泄,只见他缓缓伸出食中二指,不见如何动作,凤凰剑已经像是小鸡一般被他牢牢地禁锢在了指间。
“殿下,纵然姬苍业是铁了心一定要辅佐您的,可也受不住您这般见面便砍。”他的笑第一次带着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