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内侍浑浊的老眼前突然浮现出被他竭力想要遗忘的那一幕血红来，不觉，后背上已被冷汗浸透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燕凌承“哦”了一声，然后淡淡地道：“放在一旁吧！”
“是。”内侍忐忑地道。
不知过了多久，燕凌承突然轻声一叹：“是狮子，早晚都会亮出他的爪牙啊！”
内侍心头一惊，暗暗忖度，陛下这是要纵容战王殿下继续所谓的“改革”吗？却不防，门外一声一声的传唤声陡然来袭，“战王殿下驾到！”
燕凌承缓缓抬头，浑浊的老眼中光芒一闪，道：“传！”
话落，勤政殿的大门豁然打开，走来燕夙黑衣披风下如同黑色闪电一般的身影。
只听他道：“听闻陛下今夜难眠，臣特来与您下棋！”
燕凌承朝他迎面甩来一份奏折，气愤地道：“臭小子！我是你爹！你就非得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内侍心头又是一惊。陛下这话语之间，哪里还是一国帝王，分明就是以普通人家的一家之主自居啊！难道说，过了这么多年，陛下心中最心仪的儿子，还是战王殿下吗？
燕夙动也不动，任由那奏折砸在自己身上，道：“自古君臣有别，陛下首先是臣的君，其次才是臣的父，臣绝不会因此乱了礼数。”
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燕凌承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勤政殿里，就只剩他和燕夙这对诡异而又尴尬的父子默默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燕凌承长叹了一声，旋即起身，来到早已布置好的棋盘面前，朝着燕夙招了招手。
二人盘膝而坐。
燕凌承执黑先行，一招定住天元。
“自古围棋第一步，都以占角为优。可这么多年来，我下棋却独爱中心的天元，更是宁愿为此舍弃之后的诸多主动权，你可知为何？”
燕夙淡淡地落下一子，道：“圣心，又岂是微臣可以猜测的？”
燕凌承被他气笑了：“你这小子，当年那么锋芒毕露谁也不理，总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谁能想到，十年之后，却变成了这么个沉默寡言的性格！”
“时间在走，人总是会变的。”燕夙目视棋盘，“更何况，臣当年也因为自己的年少无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是吗？”
燕凌承落子，道：“你母妃和皇姐的事，已是过去，成大事者不纠结！我并不希望你还沉浸在当年的那些事中。”
燕夙的手明显一顿，旋即从容落子，仿佛刚才的停顿根本不存在：“陛下所言甚是，臣受教了。”
燕凌承抬头看他一眼，燕夙却始终埋着头目视棋盘，他看不到后者的眼神和表情。
他这个儿子，十年里，他派了多少龙影卫暗中跟着他，却没有一个龙影卫能够给出自己想听的汇报。
那些冗长的汇报，不是战王殿下出入妓院七天未出，就是战王殿下在溪边盘膝而坐半月之久一动未动……十年来的汇报，不外如是。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怀疑这些汇报的真实性，以至于当初派出去的龙影卫的卫队长当着他的面切腹自尽以表忠心，他还是在怀疑。
他和那人的儿子，会在爪牙被砍掉之后，就放弃吃肉改吃素吗？
答案显而易见。
可龙影卫卫队长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绝对不会欺骗于他。那唯一的结论就是他最爱的儿子，当年锋芒毕露的儿子，终于也学会释放迷雾了！
燕凌承很难去说，自己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到底是喜是忧。当皇帝当久了，连带着连情绪都波澜不惊，犹如死水了。
棋盘上一片厮杀，右上角的白棋已经被他杀得片甲不留，燕凌承停下手中欲落的棋子，转而通视全局，这也是他下棋的习惯。
他喜欢那种俯瞰众生、统揽全局的掌控感。
比如这时，他看透燕夙的把戏，知道后者故意放弃右上角的棋子，只为在中央断了他的龙身。燕凌承觉得好笑，手腕一翻，转瞬就在中央断了燕夙的后路。
他满意的笑了笑：“听说，你今天在神机营和冥衣卫搞什么改革。”
燕夙不慌不忙地拯救败局：“是的。另外，以后再也没有神机营和冥衣卫了，只有崭新的天夙军。”
“都是寒门子弟？”燕凌承乘胜追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不都是！”燕夙额上渗出了汗水，“有些贵族也很不错！强者留之，这是臣的原则。另外，臣还想从平民中再招募四千兵士，将天夙军的员额扩展到一万！”
“一万？”燕凌承的手一顿，又落下，“那可是连神机营和冥衣卫的零头都不够啊！”
“兵不在多，而在精！”
燕凌承哂然一笑，直接一子破了燕夙在中路的所有生路：“我说过了，只要你高兴随你玩！至于那些奏折，我会替你压住。”
燕夙弃子投降：“多谢陛下！”
“只是……”燕凌承突然扬高声调，“主国会盟在即，你当年也是四大陆上与离久同名的人物，如今他已经回到军火师协会了，协会也在飞速发展着，你，是不是也该拿出一些诚意来？”
燕夙在心里冷笑几声，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燕凌承点点头，他这个儿子向来一点就透，根本不用他多说什么。
却听燕夙继续道：“可天夙军才初建，正是用人的时候，臣斗胆想向陛下借一人！”
“谁？”
燕夙抬头：“天如歌！”
燕凌承皱了眉，天如歌确实是个人才不错，可那小子太过邪门，连他都没有办法彻底看透，如果贸贸然就把“他”给了燕夙，那么……
可不给也不行啊！不过一个小小的八品左中卫戍者，如果他连这个都给不了的话，只怕说出去，也会让人觉得他这个君王还在计较那一夜之事，有损他的名誉啊！
思量许久，燕凌承才勉强答应：“只准赢不准输！”
“是。”
“另外，右相我也暂时没有安排给他活干，就让他也去帮你吧！”燕凌承突然道。有了姬苍业在，就算那天如歌再怎么邪门，也必定翻不起风浪来！
燕夙心头一紧，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谢恩，便退下去了。
他刚走，内侍便小步快趋地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残局。
燕凌承长长地舒了口气，道：“朕这儿子，还真是越大越让人看不透了啊！”
内侍微微一笑，继续收拾：“战王殿下天资聪颖，迟早都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的。”
燕凌承笑了一声：“这宫里，就你最懂朕！”
说着，顺势往内侍的方向一看。
此时，内侍正好将棋盘翻转过来，从这个角度看去，白棋竟然在左下角还有一片活棋！
刹那间，燕凌承的眼神冷如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