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康走到楼梯转角时，陆还已经跟在他身后了，两人保持着沉默一前一后朝三层走。可是走到二层转三层楼梯一半时，郭康忽然站住，朝三层楼梯口看了看，道：“去你们重案吧，杨大队长办公室闲着呢吧？聊两句就好，不耽误你们工作。”
“啊？哦，好的。”
陆还一直在琢磨郭局找自己到底有什么好聊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嘴上答应着，人却一动不动等领导“带路”。郭康也不在意，反倒略带歉意地笑笑迈步走向二层。慢半拍的陆还赶紧跟上去。
郭康推开重案大队长办公室的门，径直走向办公桌。陆还在后面跟进，保持着距离站在副局长身后。
“嚯！工作量看起来不小啊。”郭副局长拍拍桌上那一堆案卷，回眼又瞧陆还，“辛苦啊。‘净水行动’真得尽快收尾了，但小麻烦不少啊，哈哈……现在又有那五具浮尸，其中一个还是那个朱村的……朱村的，谁来着？”郭康挑动眉毛，询问陆还。
“莫老三。岭下朱村的莫老三，渔码头投资人和管理人。”陆还回答得很快。回答的时候，他正在饮水机上接水，然后双手端给郭副局长。
“哦呦谢谢。”郭康乐呵呵双手接下一次性纸杯子，然后一只手翻着杜刚带来的那份材料，问道，“来，给我讲讲，目前遇到什么问题了没？有什么新发现没有？”
“呃……我刚看完全部卷宗，各要件齐全，都没什么问题。另外——”陆还想从船阵的赃款切入，汇报自己串联几起案子的猜想；但他突然想起了杨靖的话，还有他那种敏感又回避的态度，立即刹住了冲动，改口说：“那个，就像您讲的，小麻烦的确不少，有几份笔录要补充，还有一些工作说明什么的，基本都是文书工作，多花点时间就好。大问题倒还没发现。”
陆还说完认真看着郭副局长。他想先听听领导“要聊什么”，判断一下领导的态度，再做打算。
郭副局长瞟了眼陆还，随意翻动着桌上案卷，喝了口水：“我也看了几份比较重要的笔录，比如那个王利群，就是你抓的那个，叫狗蛋吧？呵呵，你小子也是够不要命的，是块刑警的好料。”他斜视着陆还，扬嘴角笑了笑，接着又道，“我个人认为，这个狗蛋是个高价值对象，但从笔录上看，好像从他身上收获甚微。除了些他自己走到今天的‘光辉岁月’，尽是些没用的车轱辘话。老杨他们也干了很多，结案倒没问题。大概干扰也不少吧，狗蛋身上的活儿干得不够。”
“什么干扰？”陆还发问，意外而奇怪。
郭康的话就是在建议一个工作方向，但无论措辞还是语气都得很客气。陆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干扰”二字却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捕捉到一个与杨靖态度类似的信号。
“哎？！三业帮的案卷也调出来了？”郭副局长忽然发现了众多材料间的陈旧案卷。他放下纸杯，伸手拿过来在手上随便翻着，然后微笑着，眼神询问陆还理由。
“哦，我有点好奇。”陆还轻淡回答，却是基于几点实情编了另一套理由，“江里也发现了莫老三，他以前不是底层转中层的三业帮成员么，我想多了解一下。另外，船阵上赌场钱庄的放贷方式，还有涉嫌的渠道，好像跟莫老三当年用的相似，我也想看看是不是值得深挖。”他留意着郭副局长的神色，认真倾听的微笑毫无波澜；他顿一下，忽然又补充一句：“哦对了，我觉得，莫老三是被别人杀的，不是自杀。”
郭副局长点头轻笑着，在胸前叉起双臂，好像接受了陆还的说辞，也好像早就知道莫老三不是自杀。
他又问陆还：“能跟我说说，你对‘水鬼案’，就是浮尸案，怎么看的？我看过初步的尸检报告，两个致命伤是喉部的利器伤，后抛尸入江。两个是中毒身亡，暂住的民宿还起火了。你是什么想法？说是你就住他们隔壁？”
领导又以新问题回应自己。陆还不喜欢话题这样朝自己意愿外，被支得更远。他想知道郭副局长对莫老三、对朱村的看法，但自己只是个普通侦查员，还是派出所“借调”，来帮忙做收尾的。所以，按纪律，领导问问题就该回答，领导没问题了，才能再考虑能不能问领导问题。
“我还没细想过。”陆还回答领导，“我是事后才知道那两人以假身份住到隔壁的，但那几天我从没碰见过他们。不过，我亲身勘验过尸体。四具尸体都是我接警、处置的，然后停放在朱村冷库的时候，我尽可能全面地检查过。”
郭副局肯定知道整个案件过程，但陆还还是啰嗦解释了一下，因为他要略过偷偷溜进冷库的那段心虚行动……
他咳嗽一下，整理情绪，接着又道：“他们四个，都有长期行船生活的经历。根据他们指纹磨损程度、脚部灰指甲，肾赃疑似结石的感觉，还有皮肤上能看到的部分斑块，我大致可以推测判断，先头两人的行船生活更久，生前应该就是船工。后两人，谢家兄弟，就是住我隔壁的那两个，应该是曾有过多年类似船工的生活，但生前最近几年，不是了。”
“具体理由？”领导认真地问。
陆还回答：“船工由于经常不在岸上生活，没有丰富的新鲜蔬菜、水果和干净的淡水资源，所以，往往缺乏维生素B和C，还有一些微量元素——主要是陆地泥土中的——会导致身上长斑或者轻微坏血症。淡水的缺乏则使得他们容易产生结石。另外，缆绳、烟草、鱼钩、鱼刀的经常接触，手指、腿脚都会形成特定的印迹和伤痕。”
领导托着下巴凝视陆还，缓缓点头思考着。陆还迎着领导的眼神，忽然有一种熟悉的亲近感——这个感觉，是什么？
“那两个被毒死的，”陆还犹疑着，领导又问起来，“同一天下午，先是住的地方起火，然后，晚上尸体在江中发现……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奇怪的地方？”陆还一时没明白领导话里所指，“您是指什么？”
郭副局长继续凝视着陆还，陆还也不说话，定定看着领导。办公室里，两人沉默面对面站在办公桌边，身边是一堆案卷材料。
两人就那么安静了一阵，最后，郭康提起一直放在椅子上的公文包，亲切地拍拍陆还肩膀：“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接下来，你就做好你能做的、做完你该做的，就可以了。别怕麻烦，也不用管什么干扰。有任何需要、任何疑问，随时来找我，我帮你解决干扰。辛苦了！小陆。
“啊哦，好的。不辛苦。”陆还机械地回应、点头，“谢谢郭局。”
“还有随时汇报。”郭副局长撇嘴笑道，然后握拳在陆还胸口敲了一拳，“我走了！”
“是。我会的，您慢走。”一拳敲得陆还意外，但又觉得好笑，他笑着送领导出门。
郭副局长没让陆还远送，刚一出门就回身示意他：回去，抓紧时间工作……然后自己大步朝楼上走去。
他提着公文包一上楼梯就拨通了一个手机号。
“他乱七八糟的，我不知道他行不行，”郭康一边上楼梯一边低声讲着电话，面无表情，“你有把握吗？”
“他是侦查员，他能感受到组织的气氛，他能行。”电话那边的声音是杨靖，听不出任何情绪。
楼梯上没人，郭康在三楼楼口站住：“他也许不是最弱一环，但如果一周内不见效果，把他祭出去，仍是最直接有效的选择。”
“知道。”杨靖回答。
“你是知道，还是同意？”
“我根本不同意这个办法，但我会按我同意的，执行方案。”
郭康挂断电话，深吸一口气，离开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