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清楚,是去年春节后第一个星期三结束的省厅总队工作,回了锦官市局,好好的总队长缩水成副局长。干了三十多年,无任何不良纪录,八次个人三等功、三次二等功,嘉奖——不提了……”
郭康透过墨镜看看小桌另一边的穆一堂,深深叹了口气。
穆一堂局促笑笑,刚要说点什么,一双饱满而坚实的长腿,耀着阳光迈入了穆一堂和郭康的遮阳伞下。甜甜笑的年轻姑娘端来一盘新烤好的奶油曲奇,放到二人咖啡杯中间;白阳帽、白短裙,青春笑容,分不清是这清晨蓝天白云之上的太阳,还是姑娘那诱人的青春更耀眼。
姑娘很有眼力劲,没有多言,微笑着朝高级会员穆一堂颔首致意后,安静离开了,引着穆一堂的目光追着她白色、发光的曲线身影远去,然后留下更养眼的各种绿色植被旷景,还有穆一堂满意的微笑——他始终就是喜这座建在锦官市北郊的高尔夫温泉庄园。
这里是大官帽山脉五峰环拢出来的“莲花谷”,赤锦江一道清澈支流自山间抚着“莲底”曲折而过,好似莲花主茎;中间接续山麓的“乾巽”谷地应天顺水、缓起缓落——无论风水、景色还是视野,无与伦比。“莲花谷”最高处的温泉会所很漂亮,新中式木结构的建筑群设计得格外用心,与这天下水上的山林环境自然融和在一起,没有跟山争骄傲,但也足够和谐表达出庄园主宰的气质。仿古榫卯的露台上,冰纹玻璃的咖啡桌刚好适合两个人,“C”字型的坚实曲臂自桌下伸出,在穆一堂和郭康头上撑起白色大方伞,过滤了这个明媚清晨过于热烈的阳光;若大清爽的露台上,也只有这两人,尽览庄园内蓝云之下的草地、花丘、山林和石坡。
穆一堂投资参股了庄园开发,还积极参与了高尔夫俱乐部服务体系的搭建。除了男女服务员年龄、体重和身材比例的严格要求,那一身白色紧身运动装,搭配四季不同款式白色阳帽的制服也是他的得意设计。尤其是女生的百褶短裙,还有男生的修身夹克衫,分别赢得了一众财大气粗的男女高级会员们的赞叹和欢喜。
但是为了“大计划”,穆一堂眼下已将所有股份忍痛出让给了那位餐饮与文旅大亨、五城锦集团董事长刘继方,自己只留了一个顶级会员资格。不过也正是由此,穆一堂与刘董事长达成了合作,议定由五城锦集团旗下、总部设在锦官市的赤金投资直接收购,或代售J.Y.·EN集团以及穆一堂名下的全部资产。合作还算顺利,虽然“趁火打劫”的压价折损是必然的,但时间更要命,穆一堂全程无纠结,积极配合完成了近八成的交易——其实,折损跟穆一堂预料的出入不大,在为难和不舍的脸色背面,他一直在偷笑。
近两天来,穆一堂变着花样屡屡约见主管刑侦的副局长郭康:新出的餐厅美食、难得的低产好茶、进口的绝版威士忌……以往很容易约上的主题,均遭这位副局长各种推脱,不是开会就是勤务,再不然某个防汛方案又启动了;好容易约上答应了,到时间又爽约不来,然后电话里一个“紧急情况”的抱歉,轻轻松就打发了,穆老板更不好发作,只能自己堵着胸口茶饭不思。
不仅仅是郭康这里,穆老板从别的渠道得到的气氛,都在一起传递着从省府和省公安厅渗下来的紧张压力。无论那隐约中的是一张网、一根绳索,还是几只大手,直觉告诉穆一堂,时间真的不多了,动作必须加快!
而就在他不抱希望,精力要转去别的方向时,郭康忽然主动约了他。
为了不给这位“面子大”的副局长平添压力,也为了不引起非必要的流言,穆一堂当然要恭请郭康选地方、定时间,却没想到郭康就选了穆一堂喜欢的高尔夫温泉庄园。按郭康直接了当的理由说:“你在那儿没有股份了,五城锦的刘总还让庄园成了省里和市里高级接待和疗养的指定合作单位,气氛更融洽……”
虽然穆一堂很想,但他已经无力骂街。自己大动作清售资产是公开的,合理合法,又非上市公司,不存在什么干扰股市波动或者金融安全问题,但到底还是挡不住喜欢“凑热闹”的流言干扰。自发家以来,无论自己按规矩做点什么,那些只配赏一口粘痰的贱民们,无能得就喜欢吃着剩饭散布闲话。尤其那些嫉贤妒能得红了眼的长舌智障们,总会嚼着舌头“研发”出他们自己认为的“真相”,然后一样愚蠢的废物就会轻信——起码要担心自己不要受负什么不该是他的责任。然后耗费私人和公家有限的、宝贵的资源做些形式主义的无用功,只图自己一个心安理得、位置无虞。例如,这位郭康副局长。
愚蠢、狭隘,无聊透顶。
自从开始了清售,穆一堂经常在自己公馆的望江台上喝酒,面无表情俯视赤锦江里的船和镇上的人,然后心里回荡着一句话:「乌合之众,应该感谢你们自己的愚昧和低能,否则我会很愿意留下来榨干你们身上每一滴血来换成钱……」
不过,抛开私人情绪论结果,如果自己选,穆一堂也会喜欢约在庄园,除了私密安全,也是想着在离开前,尽可能多多享受一下这里自己新手打造的舒适享受,还有美好自得。
“我是个老派刑警,穆总……”
郭副局看着桌上刚端来的曲奇,摘下了自己的墨镜。他看到穆一堂宝蓝色太阳镜上映着的两个自己,小小的。
“我已经不去想官运的事了,只盼着能平安领退休金就好。然后再尽可能修复一下跟我老婆的关系,好好弥补她一下。”郭康望向远处高尔夫球场的草地和树林,继续说道,“打‘三业帮’那年秋天开始,我老婆就一直情绪不宁,然后就发了疯地离了婚。真是讽刺啊,我们婚后一起好好过了二十年,谁让我一天到晚就是忙工作呢。公安局就是个忙得让人发疯的地方,警察也是个注定让人发疯的职业,没有理由。我们一个星期工作七天,从早到晚。我周围所有人的婚姻都破裂了,一个个都离了婚,要不就一直一个人过。呵呵。”
他停下来喝咖啡,咬了一口新烤好的奶油曲奇。穆一堂也摘下太阳镜,放在桌上,也拿了一块曲奇吃,也喝了一口咖啡。这曲奇也是他给会所设计的甜品餐点上的一道,这会儿自己陪着郭康吃这曲奇,听他讲着不像他会说的废话,越品越觉得滑稽……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却像是表达理解的共鸣。
郭康觉得穆一堂是真的在倾听,颇受鼓励,感激着点头,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妻子很能忍,从不抱怨,一次都没有抱怨过。她是个奇迹,从来没给过我压力,本以只有我能除外……我们在三个月内就结束了一切,所有的都结束了。她也许想过某个解决办法,比如说一个长假、多花些时间呆在一起好好沟通什么的。可是她却开始失常了,她不想两人呆在一起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可能没有给她应得的注意力回应吧,我该跟她承认,是我的错……”
郭副局长又陷入了沉默。
穆一堂喝一口咖啡,看着郭康,跟着他一起沉默。
这个年过五旬的刑警精英,几年过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跟打击“三业帮”那年初见时无异,只是这会儿多了点忧郁;乌黑深邃的眼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轻抿的唇,总带着一份高傲的优雅,也跟初见那年一模一样,令人心烦,只是这会儿还多了些心情上的疲惫。
要说绝对不一样的变化,大概要算是今天他一身悠闲的打扮,简直就是金融精英的感觉。
穆一堂不明白郭康干嘛要跟他唠叨自己的婚姻遗憾。职场失意、中年危机,放大了孤独失衡后的忏悔?更像是扯淡,单纯就是在为后面跟着话暖场,老狐狸讲聊斋!
没错,你约了我,这一大早可不是我约的你。那就不必着急自己的意图,稳着听一听、看一看,他是想跟我交换,还是只想跟我宣布些什么……
“现在想想,事情就起于‘三业帮’的秋天……”郭副局继续远望着,遗憾地叹了一声,又接着道,“她不想要我退休,不想让我为了她待在家里。她说她突然醒悟过来,已经不喜欢我了——不爱我了,不想再看见我。她爱了我二十年,本来不会、不该有什么改变。我简直不能相信,那本来曾是我的一个梦,干到五十五岁退休——我有立功、有伤残,我可以的。然后也许可以在更老些之前一起好好享受二十年的悠闲生活,你明白吗?或者更久一些。”
他转过脸看着穆一堂,一脸难以置信的遗憾;穆一堂微笑着,却闪避着老刑警的目光。
“这是我的一个梦,我已经为此干了二三十年了,结婚也二十年了,但她不干了!她最后说,想到和我一起住着廉价旅馆到处旅游,或者在一辆旧车里自驾远游再过二十年,就让她浑身不自在,那是痛苦又残忍的折磨。我们谈崩了,我完全垮了。”说完,金融精英式的郭康又沉默了。
二人的咖啡都喝干了,穆一堂又要了新咖啡和两角芝士蛋糕。他借着点新咖啡和糕点的机会走进了会所,躲到吧台边大脑空白地站着,然后按礼节又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他才想起来,这应该是个苦涩的故事,毕竟郭副局长某个梦想苦涩地破灭了。于是他这才换上与故事相应的表情坐回郭康旁边去,聚精会神地喝了一口新咖啡。
“所以,很显然,我们只好离婚了。”郭康没喝新咖啡,又说起来,刚才声音里的遗憾不见了,“没别的办法了,她要求的。真是很惨,梦想完蛋了——梦想嘛。我呆在局里的最后一个月,都开始浏览招聘广告了,我发现公安部涉外警务有一份工作,驻外使馆需要几个高级警务联络官,我的资历够了,考试也不难。或者我也可以暂时应聘远洋船务的安全经理,还有保险公司的理陪部专员,都是得罪人的活儿而已。然后,我没想到,突然被调去了总队,成了总队长。”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咖啡。他好像要喝一大口,但液体还挺烫,就啜了一口而已,然后咬了一大口蛋糕。穆一堂看着他嚼了好一会儿。
“可那又能怎样?也是暂时的,但总要给别人看看梦想的机会嘛。这不,我又回来重新当我的副局长了。不一样的是,我就用不着‘梦’、也会‘想’了。呵呵。”郭康咂巴着、品味着嘴里糕点的味道,好像还不赖。
关键词是“暂时”。穆一堂明白了,所有这些话都是他说给自己听的,所有那些表情都是给他看的。他需要更现实的保障。
一个慢慢喝着咖啡,一个小口继续吃着味道不赖的芝士蛋糕,两人都在等着接下来的发展。但穆一堂还是想坚持让郭康继续讲,那样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