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一堂不自觉想起锦官镇上“三业帮”还在台面上的岁月,没错,他也发觉郭康刚才一直在提“三业帮”。或无意,或故意。
在那时的老城里,“三业帮”嚣张得无法无天,从乡下到城里还有个又臭又硬的朱村毫无章法地到处捣乱,郭康和他那些手下们工作得没日没夜,其中三个格外活跃,有一个好像姓杨,叫杨靖,现在的重案队长。那时的锦官市还没从大锦官镇分立出来,整座大城就像是充满了十九世纪旧社会污泥浊水的阴都地府。超负荷的市政设施、各种突发事件的压力;没完没了的变态、疯子、恶棍和流氓,花招迭出的投机商和骗子,还有无能又没文化的懒政公务员……总之那是一大堆棘手问题构成的岁月,让每个人,穆一堂自己,赵四爷,还有杨安业和博士,都紧张又兴奋。但郭康捱过来了,还漂亮地解决了问题,他赢了——三业帮“覆灭”、朱村的嚣张被遏制,锦官大镇焕然一新。郭副局晋升去了省里,一直谨慎隐形的穆一堂和赵四爷献祭了“三业帮”,金蝉脱壳。
而穆一堂和郭康两人的关系,也就是那会儿建立的。郭康带着那个杨靖,好像当时二是搭档,咬着谢家兄弟一路追到莫老三的套路贷,眼看就要杀到穆一堂屁股后头。好在那时锦官市商会想努力保护刚见起色的营商环境,积极从中斡旋、干预,自己和赵四爷又及时连带着好大一笔钱一起,割掉了还未碰到三业帮核心的莫老三这块烂肉,当然还有几条贱命,包括遭通缉的谢家兄弟;郭康和杨靖没抓到自己一根毛,但扔出去的那些烂肉和骨头已足够吸引他们扑咬上去,为他们猎杀“三业帮”做个交待了。
穆一堂相信,法律上,“尸骨无存”的三业帮与自己的关系是清白的,该说明白的当年已经都有了交待,郭康无论还在怀疑什么,也不可能挖得出三业帮“尸首”再找猜想突破口的依据。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出国享福去了,就算姓郭的不甘心再怎么坚持,三业帮背后的真相恐怕也只会是个跟随妄想变化的虚影了。
再者说,眼下吃蛋糕的这位郭副局长,似乎不是要探证什么旧日猜想,也不是想讨论指向自己的线索,更像是要……换个“梦想”!
早上的太阳接近了中午高度,“莲花谷”的清爽掺杂进湿热。郭副局长戴起了墨镜,看着在品鉴咖啡的穆一堂。
在郭康眼里,穆一堂即使坐着也显得个子很高,虽然人也到了中年,但皮肤依旧紧致白皙,是那种带点粉嫩的白,今天还戴着个金边眼镜,看上去很像杂志广告图片上的那种成功人士。惹得郭康必须转移注意力才能忍住笑,就像当年一样。
但也不一样。
当年清剿“三业帮”的关键时期,穆一堂带着律师主动走进了刑警队。郭康记得,坐在桌对面的穆一堂修饰整洁,略显文弱,肤色不黄不黑晒得恰到好处,浅褐色头发整齐、干净,一身精致得发光的修身英式三件套西服,令他那成功商人的气质格外坚毅、自信(郭康当时因为好奇,问出那是伦敦萨维尔街定制的、世佳宝顶级羊毛绅服)。而现在,遮阳伞下、咖啡桌边的穆一堂,虽然一身高尔夫球手的装扮依旧精致、讲究,但头发死黑而略乱——大概率是染的,向后退去的发际线则令他额头显得似乎富于睿智,但这也只是向外表明:嗨,我还是那个讲究自信的商人,是啊,没错,我现在上年纪了……
“你可能不记得了。”郭康忽然指了指穆一堂,挪挪墨镜笑呵呵道,“你头一回来队里时,冲接待警员一笑,那一嘴漂亮的牙,迷得当时我们那位姓郝的女民警可喜欢了。对了,我还跟她打赌,赌那天你肯定没穿袜子!但一直也没验证——就没时间注意你裤脚,哈哈哈哈……”
“呵呵,”穆一堂略带窘色,放下咖啡杯,“我可不喜欢你说的那路雅痞风格,有点像猪喜欢踩屎坑。”他心里的不耐烦已是极限,话说得不自觉有些难听。
郭康仿佛没听见一样,往前凑凑、拉墨镜滑下鼻子,又问道:“那你那天到底穿没穿袜子?”
穆一堂瞅着这个跟自己差多年纪的男人,一脸纯粹的好奇,好不无奈道:“你还真执著……我那天还真就没穿,哈哈……”说罢,他朝椅背一靠,身子舒展开。他重新调整了情绪,打算继续耐着性子等郭康先亮“底牌”。
可是郭康似乎跟穆一堂有一样的打算。听了回答,他坏笑着继续吃蛋糕、抿咖啡,就跟赢了那无聊的打赌,让蛋糕和咖啡味道更好似的,完全没有继续对话的意思。
穆一堂坚持着,他拿起自己的墨镜慢慢擦,然后戴上,望望草地、球场,一会儿摘下又擦。郭康始终在专注自己的味觉体验。穆一堂舔舔绷了半天、有点发干的嘴唇,决定先搅动一下快要凝住的热空气。
“你刚才说的那位女民警,我记得她。她先生是做学问的,好像是考古还是历史?”他瞟了一眼旁边,戴起墨镜,“后来听说她先生被发现死在大官帽山上了……抱歉,因为就是跟三业帮一起那两天的事,印象挺深的,毕竟也是个大事……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你们刑警队吗?”
“嗯。”郭康点了点头,看也不看穆一堂,又道:“不在了,她后来调去锦官镇派出所了。”
穆一堂刚要再问,却被郭康先肯定又急转的话闪了一下舌头。这下耐性彻底熬干了,他皱起眉直视郭康,语气里带着质问:“郭局,今天是你约的我,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不妨直说。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
“不好意思。”郭康放下咖啡杯,看着穆一堂笑笑,擦擦嘴,“今天就是闲聊,我是怕我的警察腔招你厌烦,想彼此有个适应,请见谅。要是一会儿我话实在难听……你就先忍忍。”
“哪里话,得请郭局见谅,这两天的确挺忙的。”穆一堂礼节性回应着。烦,是肯定的,但他捕获了撇嘴笑的郭康,刚才递过来的眼神;他强制挤榨出耐性来。
“嗯嗯,知道穆老兄忙。”郭康点头道,“你近期一系列激进的收缩、卖身动作——我不知道说的对不对哈,意思你能明白就好……是什么意思?卷钱跑路?你要知道,你让很多人紧张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市府、省府、银行,还有几家金融机构什么的,我知道。但‘卷钱跑路’……”穆一堂皱眉吹吹宝蓝色的太阳镜,戴起来,“市场可以充分激发人们的智慧,但如何不被贪婪的本性所腐蚀?是这个意思吧?”
“我来,不是警告你‘遵纪守法’,我没那么死板;也不是劝你解释清楚在干什么、干过什么——老揪着不放,没意义……”郭康干笑着,“我也干不了多久了,退休的规划才是我现在考虑的。”
“郭局,我能被揪着什么?”穆一堂敏感而正色,“当年都讲清楚了,我只买过‘三业帮’的水运服务,他们背后的事我不清楚,你们不——”
郭康摇摆着手,打断穆一堂:“我是来告诉你,你、我相识一场,我很了解你,你这一走,估计是不会回来了。怎么着,我也该来道个别……什么是不是贪婪、有没有腐蚀的,那是你自己的事。”
“‘三业帮’让我认识了郭兄,然后我们成了酒友,你请我喝赤锦小烧,我请你喝国外找的威士忌,好酒配知己共享,不辜负那一番酿造心血——我记得你是这么讲的的,我很喜欢……”穆一堂端杯喝咖啡,像是品酒。他用咖啡赌住了自己的话,他的警惕有松懈,他马上改正。放下杯子,穆一堂的话换了个方向,接着道:“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两天咱俩去我那拍卖行挑件看上眼的古董,留个纪念……哦对了,上回说的好酒,我喝完了,遇到个酒量很大的朋友,呵呵。”穆一堂轻笑着,他本想说“开个比特币账户”,但电光火石间,他又改了一个更稳当的主意。
郭副局长挥了下手,回了个“无所谓”的笑:“好意,心领了。我要有事找穆兄帮忙,不会客气的。但你那些好玩意,我实在玩不明白,呵呵。”他啜了口咖啡,换了个语气,又道,“我今天约你这趟呢,的确也背了些方方面面的压力,各种关系的,你懂的……”
穆一堂点头,随之又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望向了露台外远方的草地和球场,有零星几人挥着球杆上了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