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一堂与郭康副局长在高尔夫温泉庄园的露台上,刚刚坐下时,陆还已经在回市局的路上了。
在这个难得晴朗的清早,他没打车,也没坐公交,却搭了乘客最多的城际轮渡。船上人满满的,戴安全帽的壮工人、背电脑包的瘦白领、打扮靓丽的制服女、挑蓝子的老菜农,还有穿校服的中学生——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人都有。进城的水路是顺流,不拥堵,用时比高峰的公交要短得多,性价比更亲民,但这不是陆还选搭渡船的原因。他站在二层甲板的舷边,望向小官帽山,脚边只有一件小行李箱。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小官帽山的老城区,山腰的老城有一片老树,茂密枝叶掩映着一条短巷子。船随江走,那些树冠也随着角度前行而展开……当两株大树间,一道老院木门匀速让出面目时,陆还立即闪开眼,朝行进的船头外望去。
清晨黄金般的阳光下,船头前方的江面粼粼一片;炫目泛白的光,层层叠叠,翻卷着镀金的深蓝江水,还有不清不楚的彩晕。这是汛期以来少有的好天气,即便两岸一大早就有零星酬鬼者烧出来的薄烟,也只是为这舒服的早晨点缀些化境的诗意。
陆还的情绪讲不上好,但也说不得坏,心里除了略微的别扭,什么也没有。「大概还是不该坐船。」他默默给自己解释着,「好在天气不错,算个好兆头。希望回市局一切顺利……」
一阵悠扬的船歌,忽然从江浪与渡船引擎的嘈杂间模模糊糊地钻进来。陆还循声找去,是跟在渡船侧后的一艘拖船,在和逆流过来的渔船一唱一和——大概两船彼此认识吧。
那是首以旧方言对唱的古朴歌谣。小时候翻江游山地耍着,陆还经常能听到,心下已是烂熟,但始终听不懂唱的是什么。想来,好像自从去市里上了高中,他就再没听到过,这个早晨,在江上又听到这船歌,意外令人心情安适又幸福。渡船上原本叽喳吵嚷的人们,这会儿也安静下来倾听着,在咒语似的歌声中,神色安宁。陆还不自觉跟着哼唱起来,重新朝渡船前方江面望去。
两山捧金江,水岸荡船歌。太阳在悠扬山水之上高起时,陆还的那点别扭没了,还有隐在后面的不安,也跟着散掉了……
陆还回到市局,没有第一时间去刑警楼报到,拉着行李却跑去快餐厅赴了个约会。他约请了网监那位技术大拿吃早午餐,并将那块U盘交到给了对方。陆还跟“技术大拿”私交深厚,既是电游搭档,也是“网恋僚机”,所以,一顿丰盛的碳水快餐外加一箱“什锦快乐水”的诱惑下,“大拿”乐呵呵地答应一定会深入细致地解析一番。
“我把它出厂有没有测试、测试用的是毛片还是涩图都给你搞清楚!”“大拿”拍着胸脯如是承诺。这点事对人家来讲就是小菜一碟。
不等快餐盛宴吃完,陆还就先行告辞跑回刑警楼报到去了。
报到完,他没去宿舍。杨靖将自己的办公桌留给了陆还用,但出于日常态的低调考虑,陆还选择暂时用了杜刚的桌子,如果杜刚真回来,再另找桌子,或者干脆就共用一桌。他将行李往杜刚办公桌底下一扔,马上投入工作。他必须第一时间提审狗蛋!突破狗蛋!
从上午到下午,陆还一直埋在综合队档案室成山的案卷中吸灰。好不容易找齐“净水行动”和“三业帮”的案卷,脑子却充满了更多疑惑而愈加混乱不堪——案卷除了坚实无疑地确保了法律上的程序正义外,似乎对于眼下几起命案本身,以及指导、梳理这纷乱局面,基本是零帮助。
这是个令人尴尬又难堪的情况。
按照陆还的想法来看(当然,外加杨靖前后提供的信息,还有他暗示的思路),从巨款盗窃、尹文山之死、银行科长毒驾而亡,再到“净水行动”的船阵,还有等等不知道要不要紧的案事件中间,理应有一条奇妙的、令人兴奋的线索贯穿过来,甚至还要揪扯上当年“三业帮”的余孽……
然而现在手翻的、眼看的,案卷的每一页、行行的文字间,清晰定格了每件案子所有应该记录的细节。但是要想找案子与案子间的联系,虽然那根“线”暧昧得若有若无,却是越找越是乱七八糟、越找越乌泱混沌——还有那个“喝死”成水鬼的莫老三?!究竟又是个什么情况——王所长到底知道是些什么;杨靖又在小心什么?
陆还将案卷抱回了杨靖办公室。他在档案室里吃灰时,杜刚打来电话,预告自己二十分钟后到,希望在杨靖的大队长办公室碰面。大概“婆妈”的杜刚不想共用自己的办公桌,小心眼加小器的家伙。
陆还在大办公桌后坐下,长出一口气,挠着头重新琢磨问题。
眼下的本质,其实也就是个“是”与“否”的情况。
从可疑的现金流看,船阵该是个什么意思?跟“三业帮”余孽有关系?或者说,跟莫老三,跟莫老三的历史有关系?
否。
船阵的船务代理,在“净水行动”前一天刚刚注销了。船阵上诸多“项目”的负责人(赌局、卖嫖、代付钱庄等的核心组织者),一个个叫苦不停的倒霉蛋,虽然没有保证金,但在船阵上的收入,现金、刷卡和电子支付都要统一流入一个私账,然后隔天扣除提成后再分回他们手上——这是规矩。“净水行动”收网那天,是生意最好的一天,所以,除了一些还没“下船”的现金,好多好多钱就都那么泡汤了……行动后马上追那账号查,却发现那个私账与注销的船务代理同属一家日本消费信贷公司,疑似专职洗钱的那种日本民间高利贷公司,也在船务代理公司注销的第二天晚些时候,就是行动那天的凌晨,踩准了时间清空并注销了一切——查无此账,也别妄想从日本那奇葩金融业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什么都证明不了。就连那些最积极配合办案的钱庄们,就是在船阵上放利的、为船阵上一切欲望添燃料的“钱串子”高利贷——莫老三的疑似后辈,即使凭他们那点不上桌的江湖手段去拦截,也依旧还是“两眼黑”。
这不仅仅是“钱串子”们白干了,没能截住巨额非法所得,对“净水行动”而言也是一项损失,也怨不得上面会多有微辞。
话说回来,光凭船阵上有些不那么合法的私人放贷参与了利益关系,就能牵涉上莫老三,或者说拉住“三业帮”吗?当然不能。那么,换个角度,直接排查嫌疑人关系网呢?
船阵上各项目负责人,是不是多有案底?
是的。
船东是主要对外的门面,应该是个历史清白的人?
是的。
先不论背后究竟是谁,要船阵成立、运行,活在两个世界的船东和那些“赚刑法钱”的家伙们是不是必须一个中间人?也就是真正的庄家。
是的。
那么,这个中间人、庄家,是谁?是不是“三业帮”的,或者认识莫老三、认识朱村,甚至,可能因为高利贷、大量行贿现金,甚至是毒品,与尹文山有关联的人?
否。因为,船东,还有那几位几进宫的负责人们,包括那个引介陆还上船的皮条客,虽然都承认由一个中间人介绍上船开买卖,并得到了那个日本的账号,但是,他们也一致不知道那男人的真实姓名,联系方式也都是临时的。另外,大家描述此人的形象和名字也都不一样,戴眼镜、不戴眼镜;黑短发、栗色长发,棕黄的辨子;有的叫他安二爷、有的叫他业哥,还有一个是英文名,Andy……
陆还控制不住地越想越多,越多就越虚无,多少还有点诡异。然后,他又感觉到“三业帮”之后的几年来,包括自己在内的整个警队身后,仿佛一直有很多看不见的鬼东西,在拖拽脚步、遮挡眼目。可以说是大家习惯了困难的阻力,阻力大,不顾一切的干劲越大,于是谁也不会有“是不是鬼打墙”的别扭想法。那么,也不会有人回头仔细看看过来路上因为“不顾一切”而遗漏的东西,会变成什么样的鬼、什么样的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