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余威2025-11-07 14:3310,622

  

  “人是你杀的吗?”刘辉突然大叫起来,双手掐住兰陵的脖子,用力地摇晃着。

  十年的隐忍,让兰陵几乎忘记了反抗。她艰难地说:“我刚从宫中回来,我……不知道。”

  “你刚从宫中回来?我知道,太后召见你了。你别以为有太后的庇护,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刘辉松开一只手,兰陵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可下一刻,松开的那只手变成了巴掌,重重落在兰陵的脸上。

  没有太后,难道就不反抗了吗?迷迷糊糊中,一个声音从兰陵的身体里响起。翠奴怎么死的她不在乎,刘辉有多爱她以及腹中的孩子也不重要,对兰陵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从刘辉的手中挣脱出来,说出“和离”二字。

  兰陵找准机会,抬脚踹向刘辉下身,刘辉的力道瞬间弱了。趁着这个当口儿,兰陵迅速爬起,用手捂住脖子,和刘辉拉开了距离。

  “刘辉,我再说一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讨厌翠奴,我如果要她死,也只会当着你的面光明正大地处置,绝不会这样偷偷摸摸的。况且……”兰陵捋顺了气息,看着刘辉道,“况且,我根本不在乎,你这宋王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一切事务我都已经不在乎了。刘辉,我要和离,我要和离!”兰陵终于亲口说出了这句话,她大叫起来。

  “你要和离?”刘辉不可思议地看着兰陵,旋即转为愤怒,“你要和离可以,偿了她这条命再说!”说着就朝兰陵扑了过来。此时此刻,刘辉已经全然失去了理智。

  兰陵却无比清醒,从未如眼前这般清醒过。拓跋一氏,起源于草原,定国于马背之上,人人尚武。兰陵虽为女流,又经过了太和改制的洗礼,颇受儒家教义之束缚,但也并非娇生惯养长大,而且还有一副不服输的脾气。

  见刘辉扑过来,兰陵知道直接朝门口跑肯定会被刘辉从身后抓住,于是绕到旁边的桌子后操起就近的书卷、灯台就往刘辉身上砸去。刘辉因为兰陵的反抗更加愤怒,眼见抓不住兰陵,也操起东西砸向对方,椅凳、花盆在地上当啷作响。

  兰陵知道与刘辉如此角力,最后落败的肯定是自己,于是拖延道:“本公主嫁入刘家后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今日,你还要为了一个婢女杀我?刘辉,你愧为宋王刘昶之子,愧对当年父皇的托付!”

  刘辉的动作果然停下了,指着兰陵骂道:“妒妇,你要与我摆道理吗?夫者天也,你没有以夫为天,却处处与我作对,我岂能叫你好受?”刘辉是南朝归降的宗室子弟,骨子里重视的是儒家士族做派,最初能够迎娶公主他也着实脸上有光,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太不自由了,女子怎么能善妒呢?

  “这些年来,我一再退让、一忍再忍,何处与你作对过?”一想起往事,兰陵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在皇宫里当公主时怎么样我管不了,但你嫁给我就应该事事顺从我,你顺从了吗?”刘辉说话的时候表情痛苦,似乎不顺从的兰陵对他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不仅在家中梳妆打扮,出门也服饰婆娑。不在家老老实实打点家务事体,竟常常出门掺和庆吊之事,哪有人妇的规矩样子?甚至还敢掣肘为夫决断,你不就想越俎代庖,对我取而代之吗?”

  兰陵一脸无奈:“我已经多少次和你说过,兰陵所做之事皆出于为人之自由,为妻之责任,又何来取而代之之说?”

  刘辉似乎并没有在听兰陵说什么,又叫道:“放眼京师,哪个士族公卿不是妻妾成群的?偏偏你要阻止我纳妾!你不让我纳妾我偏偏要纳!”

  兰陵失望地摇摇头,没出息的刘辉果然又拿纳妾说事了。“我何曾阻挠过你纳妾?我乃你刘辉之妻,也算半个家主,纳妾乃大事,我应当给予建议。你喜欢的贾侍郎之女,风流成性,沉湎淫事,纳其为妾岂不是坏了门风?还有李员外之妹,祖上虽位列八公,但家道中落,只是个贪图享受之人,你不怕刘家也被她败坏了吗?还有一些只是为了你的权势地位的歌姬舞女,兰陵都羞于提及,更不消说今日这悬于房梁之上的婢女,你……”

  “我刘辉就是中意她们,就想把她们娶进门又如何?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不让我纳妾,不就是因为嫉妒吗?你就是个妒妇!”刘辉说着,抓起案台上他闲读时最爱的一本书《妒妇记》,朝兰陵狠狠地砸过去。

  兰陵躲过那本书,狠狠地将其踩烂。“兰陵不是!”兰陵气得玉齿紧咬,狠狠地丢了一个杯子过去,“刘辉,这本南朝烂书丑化诋毁女子,你却常常以其中的故事来奚落我!兰陵真的如此不堪吗?纵使你对我万般不好,我也没有做伤害你、伤害刘家的事。而你呢?只是因为我的不顺从,就对我百般刁难、冷眼侧目,甚至拳脚相加。刘辉,你总是说‘夫者天也’,我今日就要告诉你‘妻者齐也’,夫妻二人应该是齐肩并行的,我兰陵并不比你刘辉愚蠢、卑贱,相反,还贵为公主!你不能把我看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猫阿狗!我再说一遍,兰陵不是妒妇,反倒是你,像个自以为是的南蛮子!”

  “妒妇,都敢教训起我来了!”刘辉看着满脸愤怒、高声厉色的兰陵,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半死不活的兰陵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他又惊又怒,“你就是嫉妒那些女人,嫉妒我身为男子可以为所欲为,你嫉妒我,所以不叫我舒坦!”

  兰陵不想再解释了,从嫁进刘家的那一刻起,刘辉就认定了她是一个善妒、不懂儒礼的鲜卑女人,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是徒劳的。

  “善妒之人看谁都像妒妇。刘辉,今日我不与你争辩,只想告诉你我要和离。凭我这十年遭受的种种磨难,我的诉求理所应当。”说话间,兰陵已占据了更加靠近门口的位置。

  她正准备径直冲向门口,刘辉却抢前一步挡在了门口的位置,手上还多了一把刀:“妒妇,你杀了我刘辉的女人,还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吗?”

  “翠奴并非我所杀,你若是不信可以报官,由官府来查证。”兰陵心中已经没了对悬尸的恐惧,因为刘辉给她的恐惧更甚。

  “我府内之事为何要官府裁决?我乃宋王,官拜常侍郎,谁能裁决我的家事?你吗?妒妇!”刘辉喊着就朝兰陵冲来,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

  兰陵见状只好退往桌子后,却被杂物绊倒。眼看刘辉离她越来越近,房门突然被推开,屋外的光线猛地照射进来。趁着刘辉愣神之际,家仆阿壤冲进房间,迅速把兰陵扶了起来。

  刘辉从洞开的大门往外看去,刘府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家仆婢女都跪在天井中。

  “家主,求求您放过长公主吧。”

  “家主,请您别再伤害长公主了。”

  “长公主是好人啊。”

  ……

  见他们声泪俱下地为兰陵求情,刘辉愣了一下,而后一抹血色瞬间充满了整张脸:“兰陵,你不光敢忤逆为夫,还笼络了全府上下的人心,还说不想取而代之?我让你取而代之!”

  说着刘辉便挥刀刺向兰陵,阿壤毫不犹豫地挡在兰陵身前,伸手抓住了刀刃,刹那间鲜血便从阿壤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阿壤,你想造反吗?那今天我就先杀了你!”刘辉用力将刀从阿壤的手中抽出,再次刺向他。阿壤不敢再挡,只能低着头耸着肩,用身体去迎接主人的利刃。

  就在这时,远远传来一个声音:“常侍郎,您在府上吗?传太尉令,召常侍郎刘辉有要事商议。”

  刘辉的动作顿时停住了,他知道是元怿的传令官来了。他将刀狠狠地扔在地上,一脚踹向阿壤,同时指着兰陵道:“你给我等着!”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顺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元怿的传令官已经来到了院里。刘辉与其四目相对,不免有些窘迫。他看了看跪满院子的仆从,忙解释道:“长公主教训家仆,好在被我拦下……”刘辉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传令官身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正是惠娘。看着传令官仿佛洞察一切的表情,刘辉顿时住了嘴。

  元怿的传令官是惠娘找来的,刘辉恶狠狠地盯着她。但是目前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刘辉忙挤出一丝笑容:“传令官,你不是说太尉有事召见我吗?我这就备马。”

  传令官却摆摆手,道:“常侍郎先不忙,太尉只是有话要下官转告:兰陵长公主婚嫁十年,婚姻不幸,常受辱于驸马,太后震怒,皇室蒙羞,吾虽为其兄长,却不察其情,深感羞愧。然夫妇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离,今和离后,长公主暂无处下榻,权且移居太尉府,以宽兄心。”

  刘辉顿时愣住了,太尉这意思是要接走兰陵?

  “传令官稍候,本官有一事不明,太尉说我与兰陵和离,可是并没有啊。太尉虽贵为三公,但也不能凭借是兰陵的兄长就随意将其带走吧?兰陵,她可是有夫君的人。”刘辉迅速反应过来,连忙解释。

  “我确实要与刘辉和离。”就在这时,兰陵平静的声音传遍整个院子,房门打开,兰陵和阿壤迈步走了出来。惠娘一见兰陵,连忙迎了上去,看着脸色还算平静的长公主,她眼圈却红了。

  刘辉也顾不得传令官在不在场了,上前就要去扯兰陵的手。惠娘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拍开了刘辉的手,其力道之大,让刘辉险些一个踉跄。刘辉知道惠娘身上有些武艺,也正因此才会被选为兰陵的贴身婢女。

  “常侍郎休要动手,这是你与长公主的和离契文。”传令官拿出一张公文,交到刘辉手中。刘辉仔细看去,确实是礼部所制的和离契文,落款亦有礼部大印。

  刘辉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他虽对公主无爱,但和离毕竟是大事。他刘辉虽然只是个常侍郎,但毕竟是承袭的宋王,太尉与礼部竟然不经他同意直接就备了文书,置他的颜面于何地?看来,父亲死后,宋王府也不被重视了,何况他们家还是南朝旧人。

  刘辉颓然松手,文书悠悠飘向地面,他猛然大笑起来:“和离好,和离好!下官恭送长公主离府。”

  夸张地作了一个揖后,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盯着兰陵道:“先帝赐婚,我刘辉谨遵祖训,须臾不敢想和离之事。今日朝廷又帮我们和离了,正合我意。”说完他转身大笑着向院外走去,夸张的叫声远远传来:“我刘府,从今日起便少了一个妒妇,何亏之有……”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兰陵也没有任何眷恋,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准备离开。家仆奴婢分列两旁注视着她,想道别却又不敢。兰陵走着走着,停下脚步对众人说:“人生十载,兰陵幸得各位哥嫂弟妹照应,今日一别,愿各自安好。我房中还有许多带不走的物件家什,大家看着拿用,权当兰陵答谢各位。”

  兰陵说着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马车在洛阳城内行驶着,兰陵撩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慢慢消失在雨中的宋王府。“终于,我将永远离开这个梦魇之地。”兰陵想,不管日后如何,至少人生的至暗时刻已经过去,从此雨过天晴。

  兰陵住进太尉府后,却一连几日也没见到她那当太尉的哥哥元怿。

  原来,今春以来北方突然遭受虫害,以幽、冀、沧、瀛四州为甚。农户余粮耗尽,庄稼青苗又烂死在地里,各地纷纷祈求朝廷赈济。但是赈灾粮还未发放下去,受灾民情就出现了变数。冀州灾民率先聚众造反,紧接着又有几地响应,竟成了些气候,还杀害了几个县令。

  灾民变乱民,朝廷里出现了两种声音。

  侍中元伯隽认为,应当平乱为先,乱民气盛,若不尽快打压,恐另生事端。

  太尉元怿则认为,民因灾反,朝廷只要赈恤安抚灾民,灾民自然不会当乱民。

  侍中又认为,赈灾粮未到灾民手中就会被乱民抢走,赈灾无异于赠干柴于烈火。

  太尉反驳说,乱民虽来自灾民,可大部分灾民并非乱民,若朝廷为了镇乱,却让数以万计的灾民活活饿死,恐失了天下民心。

  朝堂之上,侍中与太尉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小皇帝端坐于皇位上,觉得很无聊,不时哭闹。垂帘听政的胡太后只好叫内侍刘腾将小皇帝带到崔光那儿去读书,自己则亲自决断起朝政来。

  胡太后的决断兼顾元怿与元伯隽二人的意见,那便是赈灾与镇乱同时进行,让主张先赈灾的元怿和主张先平乱的元伯隽各负其责。

  元怿虽然觉得同时开始,届时势必会互相干扰,但又想这应该是当下最好的安排,便没有说什么。

  元伯隽可就没那么随和了,他当场建议道:“太尉掌管门下省事务,与赈灾、镇乱等政事无关,何不让太尉继续帮助太后打点内廷,伯隽一人辛劳足矣。”这话分明是要把元怿赶出朝堂。

  元怿毫不示弱地反驳道:“那侍中大人既要赈灾又要镇乱,既唱红脸,又唱白脸,届时恐怕红白混淆,成了一团黑啊。”元怿的话也很明显,元伯隽全权处理此事的动机不纯,有以公谋私之嫌。

  胡太后听到两人言语龃龉,心中难免不快。

  元怿掌管门下省事务不假,但门下之事,直抵中枢,历来为帝王所倚重。而且,胡太后重用元怿,目的就是要独尊门下省,削弱尚书省的权力。现在,掌管尚书省事务的元伯隽要求元怿回归内廷,就是在向胡太后示威。她岂能容忍?但尚书省掌管六部,职权遍及朝政的角角落落,如一棵参天巨树,暂时难以撼动。

  朝臣们虽都站着不动不言,但都竖着耳朵听太后如何应对。胡太后知道,朝堂之上一丝一毫的进退都会成为左右朝臣的飓风。她思前想后,认定决不能有半步退让,否则,自己苦心拔擢起来的元怿更会遭到群臣的轻视,如此一来,日后还如何帮助她们孤儿寡母?

  “侍中大人所言极是,倒也分得清内外之别。但是,皇上幼弱,群臣奏请朕亲揽万机,为的是把祖宗的家业守住,日后好交到皇上手中。按照侍中大人的说法,朕乃太后,也属内廷,是不是要和太尉一样,退出殿前?”胡太后的话铿锵有力,朝堂之上官阶较低的官员立刻被吓得头也不敢抬了。

  惹怒了太后,按理说此时的元伯隽应该请罪才是,但他并没有丝毫认错之意,目光一闪就要开口。

  胡太后哪里肯让元伯隽辩解,立刻补充道:“朕辅佐幼帝,宝图在肩,如履薄冰。尔等朝臣百公,皆受恩于先朝,应当珍惜荣恩,与朕一同共济世道,戮力竭诚,以匡辅幼帝,同振朝纲,岂能营苟于权斗?”

  胡太后这一席话,态度和语气又重了一些,针对性更为明确,既然上升到宝图朝纲之境界,元伯隽就不能再说什么了。若要再说,那便是挑明了要反对太后。此时皇帝尚且年幼,反对太后,就是反对皇权。

  元怿抓住时机,高唱道:“太后圣德,吾等必当勠力同心,行大道之本,尽人臣之责。”

  朝臣也跟着元怿高唱,元伯隽纵使再有不甘,也只能与众官员一同跪下高唱起来。

  

  兰陵和离后,刘辉失魂落魄了几日。窝囊,和离得太窝囊。如果就这么把这口气吞下去,必定会被同僚耻笑——虽然现在已经成了笑柄,日后在朝堂上必定愈发说不起话。

  刘辉虽然没什么本事,可是和所有为官之人一样,极为看重职务升迁和手中的权力。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可是对于该如何振作,心里又没多大的谱。

  翠奴死了已有几日,府里的下人也都像受惊的猫一样,尽量躲着他,整个宋王府失了长公主就像失了魂一样,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刘辉告诉自己,和离是件好事,日后自己将会更自由。反正自己已有宋王爵位,只要仕途上再使使劲儿,三妻四妾、南树北衍又岂会只是个梦?

  一想到三妻四妾,他就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但眼下不是放纵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翠奴之事搞清楚。这时,他想起一个可以帮忙的人来。洛阳郡有一个叫罗显贵的曹官参军,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当初,刘辉还是洛阳下辖的河阴县的一个县尉时,罗显贵就鞍前马后地跟着刘辉了。当然,刘辉要帮衬罗显贵,并非因为他会溜须拍马,或者特别能干,而是因为罗显贵很愿意被刘辉利用。

  刘辉这次能因为家事找到罗显贵,罗显贵如脸上贴了金花一般受用:“要说刘兄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如今我这个参军,正肩负司法刑狱职责。兄长且与我说来,让拙弟为你分忧。”

  刘辉沉默了片刻,不快道:“你这参军还是我让你做的,你有什么本事我能不清楚?只是今日之事为兄不想声张,所以由你来办最为合适。”说罢,就把自己是如何发现翠奴之死,又是如何审问府中下人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罗显贵。

  罗显贵皱着眉,捋着他那还没有完全蓄起的胡须,煞有介事地问道:“兄长已经将翠奴下葬,且又过了这些时日,恐怕府上的蛛丝马迹也都遭到了破坏。如此说来,也没有勘察验尸的必要了。”

  刘辉见罗显贵似乎故意端着个架子,便骂道:“你这厮,倒跟我打起官腔了。你查不查?”

  罗显贵连忙道:“查查查,兄长家的案子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刘兄,你可有什么线索?”

  刘辉摇了摇头。罗显贵凑到刘辉耳边,轻声问道:“我听闻,刘兄已与长公主和离?”

  刘辉厌烦地看了罗显贵一眼,默认了。罗显贵一拍脑袋,叫道:“方才拙弟未能推断出凶手,缘由是动因不明。现在真相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必然是兰陵长公主所为,只有她有合理的动因。”

  听到这里,刘辉有点后悔求助罗显贵了。这哪里是个参军,断案全凭臆想,从河阴县上来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但刘辉仍旧抱有一丝希望:“你有所不知,翠奴遇害那日,兰陵正好得了太后召见,进宫去了。她是在我之后才回府的。”

  罗显贵再度皱起了眉头。“若是这般,便不好办了。”旋即他又兴奋起来,“既然兰陵长公主没有作案时间,那说不定是长公主唆使其亲近之人杀的。”

  刘辉神色黯淡,罗显贵说的话句句在理,但句句都是废话。刘辉也曾怀疑长公主的婢女惠娘,抑或是为长公主挡刀的阿壤,尤其是惠娘,凭她的武艺,想要杀死翠奴易如反掌。但这些都只是猜测,他需要的是证据。况且,府上与刘辉有染的婢女并非只有翠奴一个,也有可能是其他婢女所为。不过,他并不准备把这些事告诉罗显贵,他怕罗显贵嘴上不把门。

  刘辉觉得,兰陵虽然嫉妒成性,但毕竟是帝女,相比较于争风吃醋的婢女们,她用这么阴暗的手段杀害翠奴的可能性更小。罗显贵是靠不住的,但让他带人进府查验,至少能起到震慑作用,说不定有人会露出马脚。

  于是,刘辉对罗显贵说让他带人进府查验,罗显贵满口答应,话里话外却透着不以为然:“刘兄,翠奴这个婢女虽说怀了你的骨肉,但毕竟只是一个婢女嘛,又何必费心思去查证?依我看,翠奴就是长公主所害,即使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那可是长公主啊。再说了,咱们办案讲究一个‘主告’,现在‘主’死了,谁来告?我看啊,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咱们不要浪费那劳什子的功夫在这种小事上面。”

  刘辉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从罗显贵的神态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屑的意味。刘辉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轻视,更可恶的是对方还是自己提拔起来的小小参军。他本想发作,可接下来对方的一番话却让他冷静下来。

  “刘兄,大丈夫应当志存高远,就让拙弟来告诉你一件大事吧。区区一个奴婢的死亡与这件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刘兄,昨日我与刺史饮酒,刺史酒后同我说了一个天大的消息。侍中元伯隽你知道吗?兄长,你知道吗?”

  “你快说!”刘辉不耐烦地说道,他心想,你一个小参军还能知道什么天大的消息。

  “兄长莫急,刺史醉酒之后说,侍中元伯隽正在寻觅良将,助其平定冀州之乱。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消息?”

  刘辉觉得罗显贵确实夸大其词了,但他的话却让自己陷入了思考。对刘辉来说,这还真算个好消息。早年间,父亲刘昶亲手打造了一支骁勇善战的刘家军,曾跟随孝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父亲死后,这支队伍虽然被整编进了京畿守军,但军中仍有不少将领对刘家忠心耿耿。只要刘辉提出诉求,再次带兵立功,不是没有可能之事。

  只是,父亲死后,他没了管束,整日沉湎于酒色,还真没有想过带兵打仗之事。他想得更多的,是利用权术在官场上纵横捭阖这种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而非动刀动枪。刘辉心潮起伏,当下他在朝堂上并不得意,只得到一个常侍郎的官职,虽然在罗显贵等人看来,也算是一顶大帽子了,但刘辉并不满足于此,他心心念念要与父亲一样得到皇帝的重用和大家的拥戴。

  刘辉身为宋王刘昶庶出之子,自小便明白王府嫡庶有别。生母在他年幼时便因病离世,无人庇佑的他,每日都要看着嫡兄承欢膝下,受着父亲的关爱与教导,而自己只能在王府一隅,像棵无人在乎的小草一般。吃穿用度远逊嫡兄,学文时他像个书童,习武时他就是个沙袋。好在命运之神眷顾了他,嫡兄早逝且无子嗣,按照无嫡立长的原则,他竟承袭了父亲的爵位。身份和地位的变化,让他切身体会到,唯有攥紧权力,才能摆脱被人轻视的命运,才能让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刮目相看。

  刘辉想,且不去想如何平定冀州之乱,单单是手握重兵这一件事,就挺风光的。而且,只要他能再次接手这支队伍,打仗的事情交给将领,自己坐收渔利即可。想到这里,刘辉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微笑。

  罗显贵却不明白刘辉为什么笑,讪讪道:“拙弟让兄长笑话了,侍中大人招贤纳士的消息应该早就传遍朝野,想必身居高位的兄长早已听说,也就只有我这个小小的参军会觉得是个天大的消息吧。”

  刘辉心里陡然焦虑起来,是啊,这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对这传遍朝野的消息竟浑然不觉,当真是酒色误人。

  见刘辉还是不说话,罗显贵又顾自说道:“拙弟若是有兄长这般官职和家世,一定要去争取争取。平乱而已,面对的只是一群流民,岂不是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这个军功可太好挣了。”

  刘辉被罗显贵说得蠢蠢欲动,表面上却仍旧云淡风轻:“吾乃常侍郎,还需费力气去挣什么军功吗?”

  罗显贵一愣,一脸可惜地说道:“拙弟乃井底之蛙,若有冒犯,还请兄长赎罪啊。不过,拙弟也在这小衙门待腻了,刘兄若是有机会征战沙场,可别忘了带上我啊。”

  刘辉嘴角一挑,不置可否,站起身来就要走。罗显贵却拉住刘辉的衣袖,坏笑道:“刘兄今日不去拙弟的府上见见容妃吗?”

  张容妃是河阴县酒行行首张智寿的妹妹。刘辉在河阴县担任县尉之时,与张容妃厮混致使张容妃怀孕。为了不影响前程,刘辉绞尽脑汁想办法息事宁人,当时罗显贵主动站出来,娶了张容妃,这件事情才就此了结。

  张容妃与罗显贵结婚后,生下了刘辉的孩子,可惜的是未满周岁便夭折了。此后,罗显贵一直替刘辉养着张容妃,刘辉也时常明目张胆地出入罗家与张容妃厮混,罗显贵不以为耻,反以为傲。

  这几日烦心事实在太多,刘辉根本没有心思去见张容妃,于是毫不客气地甩开了罗显贵的手。

  对此,罗显贵什么也不敢做,还得赔着笑脸将刘辉送走,又立刻吩咐人手前往宋王府装模作样地调查一番。罗显贵把刘辉视作可供攀附的五龙柱,就指望着刘辉带他平步青云。可是近几年,刘辉许诺给他的好处和帽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落空,罗显贵表面上仍旧克制,但内心已对刘辉颇为不满。

  有时,他会把对刘辉的怒气撒到张容妃身上,张容妃也只能含泪忍下。张容妃已经为罗显贵生了两个孩子,心里早已认定自己是罗家人了,对刘辉的留恋也日益减少。她甚至对罗显贵提出过,不要再让刘辉来找她了,但罗显贵不同意,一直对刘辉有求必应。

  元伯隽在朝堂上吃了瘪以后,在镇乱事宜上开始慎重起来。流民起义因灾情而起,故有民乱之处必有灾情,有灾情之处也会有民乱。而胡太后安排镇乱与赈灾同时开展,这不就意味着元怿的人将和他的人在冀州狭路相逢吗?而元怿此前就以治军不严、军纪混乱为由参劾过他,这次又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元怿肯定会派人监视,再次收集参劾他的证据。

  所以,元伯隽在选派镇乱将领的时候犯了难。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都是些血气方刚之士,也知道元伯隽与元怿在朝堂上的争斗,届时被元怿纠察事小,要是互斗起来就麻烦了。元伯隽想了又想,决定另选镇乱将领,一来若真要镇乱不力,或者被元怿纠察到了瑕疵,也好有个替死鬼;二来,冀州等地因为灾情几乎已经是个不毛之地,镇乱只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无须让自己人受累。

  但是,元伯隽招贤纳士并不顺利。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元伯隽是个贪功之人,这一次竟然会如此无私?元伯隽虽然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公之于众,但他的反常举动引发了朝臣们的猜忌。

  就这样,那些原本还想争取立功的将领纷纷打了退堂鼓,这让元伯隽一筹莫展,直到刘辉来毛遂自荐。

  刘辉的出现让元伯隽喜出望外。刘辉乃宋王刘昶之子,也算是军人世家,况且手上还有一支响当当的刘家军。另外,刘辉在朝堂之上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而且与刘辉相似的公卿世子比比皆是,任用刘辉,会给世家大族留下好感,方便日后拉拢。

  任用刘辉,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于是,元伯隽在接见刘辉之后,狠狠地夸赞了这位年轻的后生,并给他戴了一顶大大的帽子:“当今朝廷,太后当政,任人唯亲,竟埋没了宋王这般稀世人才。令尊在时,我常与其商议,若再给朝廷十支刘家军这样的队伍,天下靖安矣。今日我观刘郎气宇轩昂,言行举止有大将风范,日后必定重振军威,名声在令尊之上。幸哉,吾竟得如此良将!”说罢,便要设宴款待刘辉。

  自从父亲死后,刘辉哪里得到过如此夸赞,况且对方还是扛鼎之臣。得到元伯隽的青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推杯换盏之中,刘辉被元伯隽捧到了云端,恍惚之间已然看到了自己封公拜侯的样子,心里甚是欣喜。

  刘辉联想到自己因翠奴之死去找罗显贵才得知消息,因而顺利成为侍中大人的座上宾,这一切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自己的人生在离开兰陵长公主之后立刻就发生了变化,这就是命运啊。

  之后,元伯隽立刻给刘辉加任冀州司马的军职,又将刘家军从京畿卫军中调出,供刘辉差遣。这个决定更加证实了此前朝臣们的猜忌,而毫不知情的刘辉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走马上任。

  

  元伯隽那边确定了人选,元怿这边也没有落下。但是,元怿用人原则却与元伯隽不同。元怿在朝堂之上与元伯隽虽势如水火,但在赈灾面前,还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他认为,赈灾首要之事必定是救流民于倒悬,在此之外若还有余力,再腾出手来对付元伯隽。

  出于此目的,他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便是于忠父子。

  于忠虽任职尚书省,为元伯隽所辖,但其为人正直,又是三朝老臣,赈灾之事交给他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而且他曾经官居尚书令,就是因为元伯隽的崛起才让他失了宠,心中对元伯隽应该也是不满的。于忠自知廉颇老矣,故对其子于恒载寄予厚望。让于忠父子负责赈灾,若功德圆满也算大功一件,于恒载不仅能在朝堂上崭露头角,还能进阶官位,这是于忠最在乎的。元怿对自己的安排甚是满意,于忠很快就答应下来,于是赈灾事宜也就此敲定。

  在兰陵看来,元怿虽然年轻,却颇有宰执风采,他所做的一件件事关万民生息的决断似乎都那么轻松写意,恰到好处,还真有父皇孝文帝的风采。

  兰陵对元怿越是敬仰,就越是对那日元怿传令官的及时出现感到诧异。她诧异的不是兄长元怿会救自己,而是仅仅因为惠娘相求,他就伸出了援手,这是何等仁义。

  那天在前往元府的马车上,惠娘告诉兰陵:“奴婢送完您回府后,家主寻花问柳了一夜也恰好回府。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将羊肉给家主送去,没想到在房外却听到他发出了惨叫,原来家主发现了那具稻草女尸,又惊又怒,正大发雷霆,甚至还嚷嚷着是您谋害了翠奴。奴婢越想越怕,依他的性子,等您回来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真会把罪责强加到您身上。太尉是您的兄长,太尉府离刘府又不算太远,奴婢便跑去求助。没想到,奴婢还没说完,太尉就拍案而起,誓要救您于水火。”

  兰陵听着惠娘有声有色地描述当时的情况,思绪却猛地跳脱出来,翠奴究竟是谁杀死的?她看着惠娘,心中闪过一丝忧虑。但这个忧虑还没来得及停留片刻,就被更大的忧虑所代替了——元怿并非意气用事之人,更不会单单凭愤怒、同情就会帮她,而且还是和离这么大的事。元怿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此前他就已经知道胡太后想将她从婚姻中解救出来的意思。所以,惠娘当天的求助正中元怿下怀,他便顺水推舟将兰陵从刘府救了出来。

  兰陵突然担忧起来。如今,元怿对她有救命之恩,日后他若为了继续讨好胡太后,再要求自己做一些心不甘情不愿之事,她又该如何拒绝呢?毕竟自己现在恢复了自由身,就应该去走自己的路,做自己想做的事,总不能一直寄人篱下。意识到这一点,兰陵觉得太尉府不能久留。

  兰陵当下就决定去找元怿陈情辞行,她带着惠娘刚刚走出自己住的院子的院门,一转头却撞见了一个人——正是疾步而行、似有心事的于恒载。她内心怦然悸动,呆呆地看着于恒载,于恒载也回看向她。双方都不明白,为何会在太尉府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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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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