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余威2025-11-07 14:338,678

  

  洛阳城建春门内,有一处叫永安里的地方。翟泉之水绕过东宫,穿过永安里,流向建春门外的阳渠。刘昶将翟泉之水引入宋王府的后花园,从此宋王府便生机勃勃起来。从南朝逃亡到北魏的宋文帝之子刘昶,一直受到孝文帝的重用和厚爱,直至被封宋王,成为皇亲——孝文帝将其女儿兰陵公主许配给了刘昶的儿子刘辉。当然,到了延昌四年之时,宋王府业已改弦更张,驸马刘辉成了王府的主人,而兰陵也从公主成了长公主。

  宋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如今宋王府的主人、常侍郎刘辉与当初的宋王刘昶不一样,并不是一个好家主,许多家仆婢女面对性情疏狂的刘辉都有些战战兢兢。但是,与刘辉相比,贵为当今皇帝姑母的兰陵长公主倒显得异常平易近人了。

  按照惯例,每天日出之后,兰陵长公主都会来到王府别院,亲手舀一桶翟泉之水,给她心爱的花草绿植浇水,然后修剪。孝文帝曾经对兰陵说,洛阳地脉宜养牡丹,可是蔓延草原的鲜卑花却不能在此绽放。人与花一样,初迁都洛阳之际,也有许多人想回平城。兰陵对此话记得深刻,于是成婚之前特意从皇宫里引了几株上好的牡丹,种在宋王府里。

  眼下正值仲春,正是牡丹花争奇斗艳的时节。兰陵长公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到后花园,代替她来的是她身边的婢女惠娘。众奴仆心中都难免不安起来,若是按照以往大家熟知的情况推断,长公主只有在与家主不睦、心绪不佳、身体抱恙时才会放弃来别院。大家看向阿壤,他是巡夜的家仆,夜里主人房中若有动静他必然能听见。阿壤却摇摇头。

  众人又把目光投向惠娘,惠娘看出了大家的担心,拎起水桶说:“太后娘娘召见长公主,今早没空来别院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说笑起来。惠娘却没有大家这般好心情,或者说她每天的心情都不好。她几乎每天都会为一件事唉声叹气,兰陵长公主这样枯如死水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王府后厨的袅袅蒸汽之中,一个灵动而富有活力的身躯正在忙碌,她一只纤纤玉手按着刚过完热水的羊肉,另一只手紧握菜刀,将羊肉切成薄厚均匀的肉片。羊肉很烫,她只能变换手指压着,实在烫得不行了,就凑到嘴边吹上两口气。不知是蒸汽还是太后召见的原因,她白皙的脸蛋透着些许红晕,意气风发。兰陵就是这样,日子再难她也能过成有奔头的样子。况且,眼下她的确很想把这道菜做好。

  胡太后刚嫁给先帝元恪,也就是刚入宫的时候,才十五岁。而那时兰陵也待字闺中,性情相投的两人,在一次宫宴上结为金兰之交。她们的喜好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聊起文明太后,这位对北魏作出巨大贡献的女性,她们就有说不完的话。

  二人深交之后,兰陵得知胡太后也来自塞外,最喜欢吃的就是羊肉。与刘辉成亲这么些年,没有得到诞下子嗣这样的福报,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她自学了一手好厨艺。所以,当得知太后要召见的那一刹那,她立刻就决定亲手为许久未见的好友烹制一道羊肉。

  兰陵心无旁骛地制作着美食,久违的幸福感再次涌上心头。幸福有的时候很简单,可有的时候却又那么难,哪怕她曾经全身心地爱着自己的夫君刘辉,现在的刘辉却好像拿她当一个仇人。兰陵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洁净的餐盘内垫上几片青葵叶,而后将切好的羊肉整齐码放在上面。接着,她立刻将羊肉装入食盒锁温,转而开始调制酱料。

  兰陵将嫩韭和芫荽切碎放入一个小盏中,再舀入一勺中原特有的豉酱,加入少许米醋和米酒搅匀,最后在酱料上撒少许胡椒粉。这份酱料是兰陵的得意之作,芫荽和韭菜、胡椒和豉酱,胡汉融合的调味品竟然具有如此独特的味道。搭配这份酱料,不施任何油盐的羊肉便成了世上最鲜美的食物。

  兰陵将吃食准备停当之后,留出给刘辉那一份,交代后厨热着。

  当她拎着食盒从后厨出来时,惠娘也从别院回来了。主仆二人上了马车,惠娘这才为兰陵梳妆打扮起来。惠娘提醒兰陵:“好歹也是身份高贵的长公主,却激动得像个要觐见的小吏。”

  可是惠娘哪里会知道,兰陵高兴并不是因为被召见,而是因为胡太后让她想起了曾经待嫁宫中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马车在宫城东面的万岁门停下了,迎接兰陵的内侍告诉她,胡太后正在西游园等她。兰陵当然还记得西游园怎么走,那曾经是太后和她最常相约的地方。

  看着久违的宫城景色,兰陵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甚至像未成家时那样雀跃不已。可是走着走着,兰陵的脚步就慢了下来。她渐渐察觉,自认为熟悉的宫城又变了模样,若是没有内侍的指引,她也许立刻就会迷路。

  “长公主,跟着奴家走。”内侍似乎看出了兰陵的踌躇。

  长公主提醒自己,这里已经不是她从小长大的家了,这里是皇宫,一个普天之下等级最森严的地方。

  兰陵跟在内侍的身后兜兜转转,终于到了西游园。园中湖心小岛之上有一处华贵的凉棚,凉棚的四周均用金纱围住。兰陵一眼就瞧出金纱后面那个熟悉的身影,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金纱内的身影应该也看见了兰陵,立刻起了身,但并没有走出凉棚。

  兰陵顾不上这些,提着食盒就朝凉棚快步走去。一路上,分列两旁的宫女内侍见到兰陵纷纷行礼问候,长公主也一一回礼,惹来一阵窃窃私语。在皇宫大内,越神态高傲,越显得高贵,这位回娘家的长公主,失了皇家的傲骨,还滋长了些宫外的市侩。长公主来不及去关注这些异样的眼光,因为胡太后已经撩开了金帘,朝她招手。

  二人见了面,互相都觉得既熟悉又陌生,但眼神中的欣喜是遮掩不住的。两人手拉着手,就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兰陵,你变化真大。刚才看你风风火火的样子,想必在宋王府也是当家人吧?”胡太后先开口。她说话的时候,头上的凤钗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很是激动。

  兰陵根本没有品味出胡太后这句话的用意,一心只想着食盒里的羊肉。“太后,兰陵带了好吃的来。这是我今早亲手为你做的,是你最爱吃的羊肉。再不吃就凉了。”

  “羊肉?”哪怕羊肉是大内最常见的食物,胡太后的双眼还是闪出了亮光,“兰陵,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敢保证,这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肉。”兰陵从食盒中取出羊肉,又在她特制的酱料里蘸了蘸,往胡太后的嘴里送去。

  还没等胡太后反应过来,身后的婢女突然上前拦住,不客气地说道:“太后所食皆由御膳房所制,且必须经过奴婢试菜。”说着便抓住兰陵的手,将箸上的羊肉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兰陵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开皇宫十年,虽有机会进宫,但终究不住在宫里了,对这里的规矩慢慢淡忘了,连忙向胡太后赔不是。

  胡太后本未觉不妥,见兰陵道歉,便将试菜的婢女呵斥了一顿:“汝等奴婢皆有眼无珠,这是兰陵长公主,当今皇上的姑母,岂敢如此无礼!”

  周遭的奴婢纷纷下跪,请求赎罪。长公主连忙搀扶,表示无须如此,但是奴婢们竟像石头一般,动也不动。随后,胡太后开口,奴婢们才战战兢兢地起了身。

  兰陵猛然意识到,胡太后已然是当今大内的主人,自己刚才的作为确实鲁莽了一些,便识趣地盖上了食盒。没想到,胡太后却主动夹起一块羊肉,蘸了蘸酱料放进嘴里,随后称赞道:“朕在大内从未吃过如此珍馐。当真只是羊肉?”

  兰陵虽然心中欣喜,但因为胡太后一声“朕”,彻底意识到了彼尊此卑,连忙请罪:“兰陵外嫁十年,很少回宫,久疏礼仪,请太后赎罪。”

  胡太后连忙将兰陵扶正坐好,而后又吩咐左右上些酒水配菜,最后拉着兰陵的手说道:“今天朕与兰陵就在此享用午膳。请崔光大人陪同皇上用膳,用完了膳,再请崔大人与皇上讲一讲《论语》。”

  喏音落下,凉棚内又恢复了宁静。胡太后再次拉起兰陵的手,说道:“兰陵勿惊,这里只有朕与你姊妹二人。自从你出嫁之后,这皇宫内朕再也没有找到能说得上话的人。遥想当年,朕与你谈论起文明太后之逸事,多畅快啊。”

  兰陵很是认同胡太后的话,因为自从嫁入宋王府后,她也无时无刻不在回忆那段属于二人的快乐时光。兰陵缓缓抬起头,欣喜的神色蒙上了些许暗淡,胡太后已然失去了当年的天真烂漫,成功换上了母仪天下的威严,从头到脚的装扮无不在提醒兰陵:你不如当年的你,她已远超当年的她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兰陵心中的千言万语顿时烟消云散,令人激动的旧友重逢,成了尊卑有序的例行公事。她也没有兴致与胡太后去介绍自己独创的胡汉酱料,只是默默地应承着、顺从着,与当年对待父皇与文明太后如出一辙。

  “太后凤仪龙章,母仪天下,已有当年文明太后之神韵。”兰陵看着胡太后,竟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奉承话。二人你来我往了一阵子,就享用完了午膳,兰陵轻舒一口气,可胡太后似乎还意犹未尽,又提出要重游西游园。兰陵自然不能拒绝,恭敬地陪在太后身边。走着走着,胡太后突然抓起兰陵的手,说道:“兰陵,朕不知如何开口,朕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遇到了何种坎坷,朕都会帮你的。你是朕最欣赏的女子,朕不能眼看着你遇人不淑,过着不畅快的日子。”

  兰陵注视着太后的双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得知你在刘府的种种遭遇之后,朕是寝食难安,只想着怎么才能帮到你。兰陵,你要朕做什么,尽管开口,如今没有朕做不到的事情。”胡太后说完有意侧过脸去,不愿意直面兰陵的尴尬,“兰陵,请你原谅朕,朕知道今日若不先开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的。朕,就是想帮帮你。”

  兰陵体会到胡太后的用意,也感受到她的至诚之心,不免心生感动。太后若不是真把她当知心的友人,又怎会如此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太后……”兰陵突然哽咽了,“兰陵以为你变了,今日召我前来……”

  “你以为朕召你前来只是想利用你排解排解无聊,顺带着显摆显摆?”

  兰陵迟疑了一会儿,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其实,兰陵的内心倒是希望如此……太后其实不用为兰陵的事情费心。”

  “你难道想跟刘辉那混账过一辈子?”

  兰陵摇摇头,想要说话,却又沉默下来。

  “那到底是为什么?我已打听清楚刘辉的为人,你不要妄想他会突然对你另眼相看。”

  兰陵摇摇头,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这么多年走过来,我对刘辉已经没有一星半点奢念,现在只想着和离。只是,我与刘辉的婚事乃是父皇钦点,娘家人又岂敢多说什么……”

  “朕早就猜到了,兰陵你一片赤诚,心里想的肯定是身后的皇家脸面。”

  “我只盼着有朝一日他就这么殁了,还我一个清净,这就够了。”

  胡太后眼神突然毒辣起来:“只要你想,朕替你杀了他!”

  兰陵猛然睁大了眼睛,随后慌忙看向身边的内侍仆从。

  “兰陵,朕的身边都是自己人,包括你。刘辉是刘昶之子,袭承了父辈恩荣,但他不光毫无军政建树,甚至欺负贵为长公主的妻子,虽说汉化日深,可咱们鲜卑女儿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这样的人就该削其官职,贬为庶民。朕甚至随时都能置他于死地。”

  听完胡太后的话,兰陵着实吓了一跳,忙道:“兰陵并不想要刘辉的脑袋,刘辉有罪当按律例处置,怎能失了皇家的风度?”

  兰陵说这句话只是想表达自己无功无德,受不下太后这般恩泽。但在太后耳朵里,却是另外的意思。

  “兰陵是责怪朕失了风度?刘辉不光欺负你,还让一个婢女先于你怀上了孩子,你还要忍气吞声到何时?朕还真就想为你失风度一回!”

  兰陵被胡太后扯下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太后,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翠奴怀上孩子终究是兰陵心中的一根刺,其背后是她和刘辉从最初的还算和谐到越来越疏远、冷漠的婚姻现实,即使再豁达宽厚,她也不可能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动于衷。

  “兰陵,就让朕来帮你。你想要和离是吧?朕可以立刻叫礼部去办。”

  在这样的胡太后面前,兰陵已经不需要佯装坚强了。她终于流下眼泪,而且这眼泪像决了堤似的,止也止不住。胡太后将兰陵揽入怀中,安慰道:“和离之后,我可以让你重入皇宫,你还是长公主。”

  兰陵在胡太后的安慰声中哭了一阵,终于止住哭泣,说道:“太后一片真心,兰陵心领了。只是,倘若与刘辉的和离不能由兰陵亲自说出,又岂是太后认识的那个兰陵?太后放心,当初的兰陵从来没有被婚姻扼杀,她只是藏了起来。今日之后,兰陵她一定会回来的。”

  胡太后在高兴和激动的情绪之中,带着哭腔笑了一声。此时此刻的她,是真心为兰陵感到高兴。

  

  年过五旬的于忠将手中的茶盏狠狠地砸在儿子于恒载身上,茶盏落地碎成几片,茶汤在于恒载衣物上留下愤怒的痕迹,还冒着愤怒的热气。

  “废子难用!胡太后掌政以后,于家势力一落千丈,为父虽还是个右仆射,但也难扶你这个阿斗啊!”于忠气得猛咳几声,一只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却还对着于恒载指指点点。

  严父教子,全家上下大气不敢出,只能静静地候着,等待老爷子气消。没想到这个时候,于恒载却先开了口:“父亲,难道您也想让孩儿跟您一样,在这无边无际的宦海之中蝇营狗苟地生存吗?当今朝堂之上,处处只有斗法争权,有几人是真正为天下苍生着想?”

  于忠还没将气捋顺,就又骂道:“难道你主动申请去龙门石窟当个豆大的监军就是为苍生着想了?如果真是这样,你倒不如落发出家、吃斋念佛,天天为苍生祈福,我于家也落得清净。”

  “不瞒父亲,孩儿的确有这样的志向。您看那还未修完的龙门石窟,每日有多少善男信女前去朝觐?入佛堂祈福的不比进衙门请愿的人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老百姓不信官反信佛。父亲,您一辈子高居庙堂,在老百姓心中还不如几尊石像,您作何感想?”

  于恒载的话掷地有声,伴随着屋外传来的一声惊雷,激得于忠从椅子上猛地跳了起来。“逆子,胡闹!”于忠狠狠地拍着桌子,几乎喊破了嗓子。家人纷纷上前劝阻,让于恒载少说两句。

  又一声惊雷,屋外下起了滂沱大雨。

  来势汹汹的大雨让屋内安静了片刻,于恒载也稍稍冷静下来。于恒载到底不是阿斗那样不明是非的庸人,虽然他对官场失望,但方才说的话大多只是气话。就为官来说,父亲虽难免趋炎附势、争斗弄权,但一辈子还算为国为民。于忠只是希望于恒载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恒载自然也想建功立业,成为一个颇有建树之人。但是,如今的朝堂根本就不需要他这样的人。于恒载在乎的不是官位高低、帽子大小,他在乎的只有四个字,从政为民。

  于恒载看着父亲的样子,其实内心也如蚁噬一般。他知道,胡太后摄政之后,父亲失了势,迫切地期望自己能有一番作为。自己就算再不想出仕为官,也不能冲撞父亲……他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纷乱,跪下说道:“父亲,孩儿不孝,但孩儿并非不慧。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请父亲放心,孩儿仍然赤诚,一颗为生民立命之心至死不渝。只是……只是如此世道,孩儿耻于为官!”说罢,便起身向外跑去,一头扎进雨中。于恒载相信,父亲一定会理解他的。

  

  兰陵出了皇宫,刚坐上马车,洛阳城便下起了大雨。她猛然想起亲手种植的那几株牡丹。暴雨摧花,回去后必定是满地落红的惨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她以前并没有这般在意花草,只是这几年越发觉得花草如人,如果照料得当,必定枝繁叶茂;如果无人问津,也必然花叶凋零。

  想到这,兰陵暗自发笑。种花,不就是自怜吗?她曾非常努力地想要成为贤妻良母,但终究还是没能成功。这种没有结果、违背内心的努力,难道不可笑吗?

  刘辉想要的妻子,只是一个逆来顺受、夫唱妇随的木偶罢了,可是她兰陵并不是一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子。从小的耳濡目染让她觉得,“妻子,齐也”,女子当与男子并驾齐驱也。文明太后是如此,当今的胡太后也是如此,就连民间传唱的《木兰辞》也说,“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

  女子与男子,当无异啊。所有的尊卑异议,皆是被男子强行赋予的,女子从没机会说半个不字。

  兰陵看着帘外的大雨,心想也许这个“不”字早就该说了。在父皇孝文帝将其许配给刘辉的时候,她兰陵就应该勇敢地说一个“不”字。

  因为在刘辉之前,兰陵也仰慕过一个男子。从小在皇权庇护下长大的兰陵见惯了阿谀奉承之人,这些人不管当多大的官,在兰陵的眼中,与内侍奴婢无异。见上低头,见下昂首,心中只有功名,眼中只有权力。

  不过,兰陵曾经仰慕的男子却是与众不同的。

  兰陵十二岁那年,孝文帝为了庆祝她的生辰,特意在邙山猎场举办了一场围猎。兰陵记得,虽然太和改制以及迁都洛阳等种种政事让父皇疲惫不堪,但骑上战马、挽起猎弓的他看上去仍旧神采奕奕,好像重新回到了草原上。

  邙山围猎,所有人都围在孝文帝身边,想出风头的人你来我往,攀比较劲,乐此不疲。那日,几乎满朝的公卿士族都来了,家里适龄的世子也来了。那些世子一个个盯着兰陵看,看得她浑身不自在。兰陵心想,也许日后的驸马就在其中。他们虽然只是骑着未成年的马,但争强好胜的劲头一点也不比他们的父辈差。

  没有谁还记得当日的主角应该是兰陵小公主,因为,决定谁是驸马的并不是兰陵,而是皇帝。

  兰陵还记得,那日大家都骑着马进了邙山,只留下她一人孤零零地骑着小马愣在猎场的边缘。兰陵觉得无趣,她拉开弓,并不搭箭,朝着众人离去的方向空射了一箭,以抒发自己心中的不快。正当她准备回到营帐之时,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大家都是来陪你玩的,你却不去狩猎?”

  兰陵感到话语中有挑衅的味道,于是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骑在一匹白马之上。人看上去和白马一样出众醒目。不过兰陵并没有搭理他,毕竟仪表堂堂的纨绔子弟并不少见。

  “我看他们都往东去了,你若是不喜欢热闹,我陪你往西走。西边有条小河,现在正值午后,水边一定会有休息饮水的猎物。”对面的少年摆弄着弓箭,努力装出大人的模样。

  兰陵迟疑了片刻,都说鲜卑女人也可与男人一样打猎,可她出生在洛阳,还从来没体会过打猎是什么滋味。兰陵心想:“不管这纨绔子弟是谁,只要他再邀请一句,我就跟他去。”

  没想到少年却不再邀请了,朝着马儿叫了一声,那马便从兰陵身边越过,直奔西边而去。

  “哎!”兰陵不高兴地叫了一声,可是白马少年根本没听见。正当兰陵准备放弃的时候,胯下的马却突然跟着白马跑了起来。兰陵赶忙拉住缰绳,可任凭她怎么使唤,马儿就是不停下。

  少年跑了几里路后,在接近小河的位置停了下来,却发现公主正骑着马朝这边赶来。

  “公主若是想跟来,说一声不就行了?我可以骑得慢一点。”他看着公主惊魂未定的样子说道。

  兰陵不想搭理他,自己方才没有从马背上摔下已是万幸,竟还要受他的挖苦。

  “谁要跟你来?”公主拍了拍背上的箭筒,“我也是来打猎的。”

  少年看着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公主,笑着主动上前拉住缰绳,让她方便下马。兰陵强装是个善骑之人,用力一蹬翻身下马,结果却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少年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扶住了兰陵,那是一只有力的手,让兰陵的恐惧瞬间消散。

  二人站定后,均有些脸红。

  “请公主小心……”当兰陵对这位白马少年生出些许好感的时候,他却继续说,“小心不要吵到它。”

  兰陵回头,看见一只埋头喝水的鹿,便气不打一处来。若是驸马都是从今日的世子中遴选,眼前这个人一定要第一个剔除。

  “你叫什么名字?”兰陵愤愤地问道。

  “嘘……待我射出这支箭再告诉你。”他竟然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兰陵气得直跺脚,没想到他仍全神贯注于猎物,说道:“公主少安毋躁。”

  少年挺起胸膛,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弓拉得满满的。正当他准备松手射出之际,另一支箭却提前飞了过去,射在河边的石头上,惊跑了那只鹿。

  原来,公主为了惩罚这个无礼之人,在对方将箭射出去前,飞快地取箭随便射了出去。这一箭指定是要射偏的。

  “公主,你为何要这么做?它有可能是今年围猎的头彩!”少年急了,直接把弓丢在了地上。

  “你想得到头彩?得到头彩又如何?”兰陵不知道父皇在公卿们面前承诺了什么,但每年围猎获得头彩者都会得到赏赐。兰陵心想,也许,这一次的赏赐是她。

  “你当不成驸马,我绝不同意父皇把我许配给你!”

  少年怔了怔,脸突然红了,问道:“难道今日获得头彩者就能成为驸马爷?”

  “不是吗?”

  “不是啊,头彩者的奖励是一匹鲜卑宝马。”

  这下轮到公主脸红了。少年笑了:“看不出来,公主年纪尚小,却已经在惦记婚嫁之事了。”

  公主磕磕巴巴地说道:“谁说的?本公主难道就不想得到鲜卑宝马吗?”说罢,便转身上马,朝着鹿逃走的方向追去。少年也不甘示弱,追了上去……

  从皇宫出来的路上,兰陵就这么看着车外的大雨,想起了那个叫于恒载的少年。和于恒载虽然在那次围猎之后只有过浅显的几面之缘,但兰陵不知道为何自己对他会如此印象深刻。

  鲜衣怒马少年郎。兰陵想着想着,竟然好像真的在厚重的雨帘中看到了于恒载的身影。他紧锁着眉头,狠抽着马鞭,骑着年少时的那匹白马,朝城外奔去。于恒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中,兰陵轻轻叹了口气,更加忧郁起来。

  

  兰陵的马车回到宋王府时,雨暂时停了,时辰并不晚,但天色看上去异常昏暗。每次外出回来看到宋王府的门庭,兰陵就感觉喘不上气来。但今天不一样,因为兰陵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要亲口向刘辉说出和离的要求,回到府内,见到刘辉的第一句话就是和离。兰陵默默地想着,眼神和脚步都不由得坚定起来。

  但是,她很快注意到府上的人神色有些怪异,每个见了兰陵的人眼神都有些躲闪。兰陵下意识地寻找起惠娘来,今天惠娘送她到达皇宫后就回府了,往常惠娘总是第一个迎接她的人,现在却不见人影。

  正当兰陵准备回自己的卧房时,刘辉突然从正对面的房里走了出来。刘辉的身体左右轻微摇摆,像喝醉了似的。他半低着头,阴鸷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兰陵。兰陵顿时便明白,有一道“霹雳”正等着她。

  轰……空中传来一声霹雳,兰陵惊得浑身一颤。

  也许,明日再与刘辉说也不迟。

  不行,你已经忍受了十年,今日不断何时再断?

  兰陵鼓起勇气准备走向刘辉,刘辉却转身走回了那间房。

  兰陵与刘辉进的那间房只隔着一个天井,她抬起一只脚准备迈出,却犹豫了一下。又一声霹雳传来,她的脚坚定地踏了下去。雨又下起来,雨水弄湿了她的鞋面,但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坚定。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只有经过雨水的洗礼,才能迎来全新的人生。

  兰陵走上台阶,透过门缝看不见屋内任何情形,但她还是勇敢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悬挂于房梁上的一具尸体。

  兰陵吓得双膝一软,惊叫一声,瘫坐在地。那具女尸衣衫破碎,好像肚子被剖开了,塞了稻草,外面还悬挂着一个血糊糊的东西。

  兰陵看清楚了,眼前这具女尸正是怀有刘辉孩子的婢女翠奴。她只觉得从心底泛起一阵恶心,不由得呕吐起来。

  等她稍缓一些,再次抬起头时,刘辉那张阴森恐怖的脸突然怼了上来,他掐住兰陵的下巴,让她直面尸体,在她耳边狰狞地问道:“人,是你杀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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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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