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威2025-11-07 14:3310,969

  

  于恒载与兰陵就这么互相看着,记忆仿佛回到了兰陵生辰时那场狩猎,以及独属于二人的时光。

  正当兰陵准备开口时,元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兰陵,为兄正有大喜事要找你。你是不知道啊,太后说很快会给你指婚呢。你猜对方是谁……”

  “指婚”二字将兰陵的思绪瞬间拉回了现实,她尴尬地看着于恒载,能感觉到对方眼中的光正慢慢暗淡下去。

  元怿高兴地说着走近兰陵身边,见于恒载也在,瞬间变了脸色:“你是来推脱赈灾事务的吧?令尊一生鞠躬尽瘁,在朝中颇有名声,没想到你竟这般不忠不孝。于恒载,你乃我大魏的军人,既得赈灾调令,又承父亲夙愿,为何三番五次推脱?你今日来若还是为了之前的事,那便不用开口了。”元怿衣袖一挥,示意于恒载走。

  于恒载看了元怿一眼没有回答,眼神却死死盯着兰陵,嘴角微微翕动,好似有话要说。

  元怿看着两人的神色,目光一闪,却没再对于恒载说什么,只是催促着兰陵:“兰陵,且随为兄来,太后为你找的可是齐王世子。齐王功勋卓著,世子仁义有为,若非世子不幸丧偶,你可没这么好的福气。”

  于恒载把元怿的话都听进了耳朵里,双手慢慢捏成拳头,双眉也皱了起来。看着于恒载的变化,兰陵的双颊也莫名开始发烫。

  兰陵慌忙低头,将自己的视线从于恒载的注视中抽离出来,对元怿轻声说:“好。”

  于恒载看着兰陵离去的背影,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发白的指节说明了他心中的纠结。

  在兰陵生辰那次狩猎中,兰陵在故意吓跑于恒载的猎物后,独自骑马冲了出去。鹿逃跑的方向是绝壁悬崖,而兰陵并不清楚地形,于恒载一边追赶一边喊兰陵快点停下来,但兰陵一心只想证明自己,憋着一口气,根本不管于恒载说什么。兰陵骑的那匹马自幼在马场豢养,没有野外狩猎的经验,马蹄下的草甸已经渐渐变成了石砾,这说明再往前便是断崖,可兰陵眼中只有鹿,根本没有注意到危险已悄然来临。

  于恒载情急之下从背后取出一支箭,朝着兰陵胯下的马射去,箭矢正中马的后腿,马不由垮了下去,兰陵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几圈。于恒载赶忙从马上跳下来,死死地抱住兰陵,幸好在即将滚下山崖前,两人被一棵皂荚树挡了下来。而那匹马,因为松散的石砾提供不了半点抓地力,不断地向前滑行,最后在一声凄厉的嘶鸣中摔下了山崖。

  获救的兰陵问于恒载为什么救她,于恒载说不上来。他看着兰陵那清澈的双眸,感觉到心中暖意涌动。从小被当作军人培养的他早就练就了一颗坚毅之心,但在兰陵的注视下,他能感觉到自己坚毅的心正慢慢变得柔软,连心跳的声音都大了起来。

  后来,为了避免兰陵被责骂,于恒载说自己于灌木丛中看见野兽,便放箭射杀,没想到却射中了公主的马匹,害得公主摔下马来,受了一身伤。受伤的兰陵被侍从前呼后拥地护送进了营帐,于恒载却因此受到了惩罚。兰陵在进入营帐之前,满眼不忍地回头看了一眼于恒载。兰陵虽箭术不精,但那一眼却像箭一样射中了于恒载的心窝。于恒载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兰陵,从他们紧紧相拥的那一刻起,两个人的命运就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此后的几年,他们在典礼宴饮、皇家狩猎、贵族诗会上也曾眉目交谈,互送笺纸,也曾修书问佛、共游寺庙,只差把互许终身说出口。他们一直以为时间还很长,还足够……

  每一次见面,兰陵的微笑都是那么清澈美丽,一直深深地印在于恒载的脑海里,直至十几年后的今天仍旧难以释怀。

  兰陵,你过得怎么样?你……又要嫁人了吗?于恒载的话最终没有问出口。

  兰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回廊深处,于恒载缓缓收回视线,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军罢了,为何还要对兰陵念念不忘呢?曾经,于家就因为门第,在争取兰陵的时候败给了刘家。如今,他虽然不清楚兰陵何时会再嫁,但似乎又已经觅到了良人,齐王世子在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要职,而反观自己又是谁呢?不忠不孝的龙门监军罢了。

  罢了,都罢了,于恒载颓败地转过身去,缓缓朝门口走去。他告诉自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自己是鱼和熊掌皆不可得,这就是他的命运。

  兰陵跟着元怿离开之际,很想和小时候一样回头再看于恒载一眼。她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元怿的话而对她嗤之以鼻,是否只会看到于恒载转身离去的背影……她不敢回头,她不清楚于恒载是不是知道自己已和离,她对他的念想只是自己心中的羁绊罢了。

  转过回廊之后,当得知齐王世子就在前屋等候时,兰陵的脚步定住了。

  “太尉,”兰陵叫住了自己的兄长,“兰陵刚刚和离,不便这么快再醮吧?”

  元怿意外地看着兰陵,说道:“兰陵你在说什么?那可是齐王世子,你知道洛阳有多少女子想嫁给他吗?”他顿了一下,语重心长地说:“你是我妹妹,我当然知道你配得上所有人,但有时候我们也要看看现实,说句不好听的话,要不是太后牵线,这事可能也轮不到你。”

  “兰陵既无福分,那还是不要勉强的好。”兰陵心如止水。

  “可是,女子不就是要找一个好夫家吗?别忘了你现在的情况,上哪儿找比齐王世子还要好的夫家?我和太后也是想你尽快有个好归宿。”元怿耐着性子解释道。

  “兰陵想好了,此生不再醮,自然也不需要夫家了。”兰陵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害怕元怿不依不饶,更是对元怿和太后擅作主张有些生气。

  “不知好歹!”元怿猛然变了脸色。见兰陵只是低头沉默不语,元怿也缓和了语气,道:“兰陵,你看我都将人请到前屋了,你就先去见一见,就当给为兄这个面子。”

  兰陵抬起头不疾不徐地说道:“兄长的好意,兰陵心领了,只是今日定是要辜负太后和您的一片好心了。兄长相救之恩,兰陵没齿难忘,但兰陵已决定做一个出世的居士,日日供佛像、诵佛经、学佛理,为太后和太尉祈福祷告,还请太尉成全。”

  “胡闹!兰陵,别以为太后惜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嫁给齐王世子,是太后的旨意,你敢抗旨吗?”元怿怒火上涌,瞪圆了双眼看着兰陵。

  兰陵两行热泪划过脸颊,说道:“兰陵哪有抗旨的权力?只是哀求兄长成全罢了。婚姻冷暖唯有身处其间之人知晓,兰陵已经和离一次,不想再次试错,届时辱了您和太后的一番心意。况且……况且兰陵早已修书给太后,陈情拒婚。”

  “你……”元怿冷哼一声,不愿再与她多说半句话,转身就走了。

  

  在和元怿坦白之后,兰陵就离开了太尉府。而在兰陵离开之前,元怿早已进宫,把撮合不成的结果向太后禀报。

  不出元怿的预料,太后大怒。在太后看来,自己为兰陵择定婚事是为了她好,她应该满口答应下来才是。齐王府的门槛可不是那么好跨的,太后可是挑了又挑,没想到到头来兰陵竟不领情。

  元怿在胡太后发怒的时候一言不发,见她气渐渐消了,才说道:“太后,侍中大人启用了刘辉。”

  “我听说了。”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先是兰陵,后是刘辉,这宋王府出来的人怎么总让人心焦。”

  “元伯隽还把刘家军从京畿卫军中调了出来。”

  “既然已经决定把镇乱之事全权交由元伯隽处置,细枝末节的事情就不能太过于掣肘。伯隽毕竟是侍中,身上的担子也不轻。”

  “我倒不是质疑元伯隽的决断,我只是担心他把这么一件大事交给刘辉,未免太草率了些。这个刘辉虽然是刘昶之子,也曾随父在军中历练,但毕竟没有亲自带过兵,我怕冀州的民乱,他镇不住啊。”

  胡太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元怿,最后态度了然地说道:“元伯隽若是把这件事办砸了,不正合太尉的心思吗?”

  元怿怔了怔,慌忙跪下道:“太后误会,臣下岂会有这样的心思?冀州民乱不除,朝廷一日难靖,臣下自然是希望侍中大人可以完成太后的旨意。”

  “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要指派于忠去赈灾?你明明知道,于忠与元伯隽不合,你就不怕双方在冀州徒增事端?”

  “禀告太后,赈灾需要尚书省各部通力配合,于忠在尚书省颇有资历,又与许多地方官员熟稔,是最适宜的人选。”元怿解释道。

  “我问你,于忠和刘辉,会不会横生枝节?”太后继续追问道。

  元怿跪在地上,双眼盯着发亮的青砖,似乎也从青砖上看见了自己布满汗珠的额头:“禀告太后,臣下能保证的是,于忠绝不会去为难刘辉。”

  “好。”胡太后终于露出了笑意,“但愿冀州之事如太尉说得那样顺利,不,朕希望是尽善尽美。”

  元怿高声唱喏后,胡太后便走到他身边,伸出温润的手将他扶了起来。胡太后扶起元怿后也不放手,反而直接握住了他的双手。两人掌心相触,四目相对,胡太后双眸轻轻闪了闪,莞尔道:“太尉,真是祖上宏德,朕与皇帝能有你这样的帮手。皇帝幼小,我其实也只是个妇道人家,今后朝堂之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劳烦太尉多多费心呢。”

  元怿眼神躲闪,欲推开太后,胡太后却已经不容抗拒地靠在了元怿的胸前,轻声说着:“元怿,朕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待我们娘俩好。”

  元怿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威严难犯的女子依偎在自己怀中,本想恪守礼仪的他不由得难以把持,把一切冠冕堂皇的话都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温柔的“嗯”。

  胡太后虽然被尊为太后,但她毕竟刚及而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柔媚多姿。元怿承认,自己对胡太后是有私情的,不然不会倾尽全力帮助她挤掉高太后取而代之。元怿以为,这个女人还年轻,即使贵为太后,也多会依他的意见行事。可是,他渐渐发现,这个年轻的太后并不简单,上位之后竟如脱胎换骨一般,有时会有意疏远他,有时又会刻意营造暧昧,一张一弛让他欲罢不能。

  就像今晚,她似乎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传递一个意思,那便是:“元怿,你与元伯隽之间,我叫你斗,你才能斗。你只能为我而斗,不能为你自己而斗。你一辈子,都要当朕的走卒。”

  

  就在这时,崔光突然求见。元怿慌乱地后退了两步,回到臣下的位置,反观胡太后却不紧不慢,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

  崔光显得有些着急,进来后便直截了当地道:“太后,皇上不见了!”

  太后听了这句话当即方寸大乱:“皇上不是在听你讲学吗?还有那么多内侍伺候着,难不成长翅膀飞了?”说着,她就匆匆地朝皇上的寝宫显阳殿而去。

  崔光赶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确实如此,但老朽今日脾胃有恙,突然着急登东中途便离开了一会儿,没想到回来后就发现皇上不见了。”

  太后嫌弃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到了显阳殿后,伺候皇帝的内侍都已跪在门廊内,等候太后发落。

  “你们这些蠢奴倒还长着眼睛?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就把你们的眼珠子剜了喂鱼!”

  为首的内侍赶忙回道:“太后恕罪,崔大人有交代,皇上在读书的时候,我们只能在门外候着,崔大人发话了,我们才能进去。”

  太后把利箭般的眼神投向崔光,崔光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学问之道,兴于忧劳,怠于安乐,臣下不想让皇上志学时分心,所以……”

  “迂腐。”太后骂了一句便进了显阳殿。寝宫内,纸张散落一地。案台上,书卷自顾翻页。她很快发现了一扇被打开的窗户,窗下是一片花园。难道皇上翻窗出去了?

  太后走到窗边朝外看去,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她看见内侍刘腾正领着元诩坐在一棵繁茂的桐树下读书呢。刘腾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半个糕饼,声情并茂地读着。元诩环抱着双膝看着刘腾,时而拍手,时而跺脚,好不欢乐。元诩招招手,刘腾便把手中的糕饼放到皇帝的嘴中;元诩挥挥手,他又开始读起书来。

  太后虽然是皇帝的生母,但生下皇帝之后却从来没有陪伴过他一天,而是交由先帝指派的内侍们抚养。年逾五旬的刘腾就是抚养皇帝长大的内侍之一,最讨皇帝喜欢。

  北魏自开国以来,便立下了一个残酷的规定,为了防止太子即位后外戚擅政,不允许太子与生母见面,更不允许太子与母家亲戚走动。所以,在皇帝的心中,刘腾是一个比胡太后还要亲的人。

  “元诩!”胡太后站在窗口叫了一声自己的儿子,花园里的欢声笑语便戛然而止。刘腾看见了胡太后,赶忙拉着皇帝往窗边赶。

  太后斥责道:“刘内侍,你让皇上翻窗出去,难道还要让他翻窗进来吗?”

  刘腾弯腰唱喏,随后便拉着元诩换了方向,从正门而入。二人来到胡太后面前时,都有些战战兢兢,没想到太后却蹲下身子,亲切地问:“皇上,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啊?”

  “回禀母后,是黄米甜糕。” 元诩害怕地瞥了一眼太后,伸出舌头撩走嘴角的糕渣。

  “原来皇上读书读饿了,朕吩咐传膳如何?”

  元诩摇摇头说:“母后,皇儿吃不下了。”

  太后从刘腾手里拿过剩下的半块黄米甜糕,道:“那把剩下的吃了吧?”

  元诩仍旧拒绝,奶声奶气地说:“这黄米甜糕,在花园里吃好吃,在显阳殿里吃,就不好吃了。”

  太后笑了,说道:“朕知道了,原来皇上是喜欢刘腾喂你吃。”

  元诩见母亲笑了,也跟着笑:“正是正是,刘腾甚是有趣,书也比崔大人读得好,我最喜欢跟刘腾一块儿了。”刘腾在皇帝身后赔笑着,苍老的脸上虽然很白净,却皱纹横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太后依旧笑着说:“好好好,可是皇上今日的课业还没有完成呢,你若是完不成,母后可是要责罚崔大人哟。”

  “可是,我还想与刘腾玩耍呢。再说了,刘腾给我读了一半的书还没有读完呢。”元诩有些不开心。

  “既然皇上这么喜欢刘腾,那母后将其调入显阳殿如何?”太后问道。

  元诩拍手叫好:“好啊好啊,这样刘腾就能天天陪我玩了。”

  太后抚摸着元诩的幼冠说道:“那皇上要听母后的话,听话了我就把刘腾调来。”

  元诩的眼睛都亮了,主动拉起崔光的手说道:“嗯,我这就去和崔大人读书。崔大人,走。”

  元诩和崔光进到殿内,太后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她冷冷地瞪着刘腾,道:“让朕看看你给皇上读的什么书。”

  刘腾一脸害怕地将一本手抄的《论语》交到太后手中。太后随意翻看了几页,而后指着《学而篇》问刘腾:“也读给朕听听,看看朕是不是也能像皇上一样手舞足蹈。”

  刘腾脸上露出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愣是没有蹦出一个字来。

  太后将书丢到地上,说道:“刘腾,你入宫几十载,谁人不知你不识字?”

  “鄙奴该死,鄙奴确实不识字。皇上让鄙奴给他讲故事,鄙奴就给他讲儿时听来的乡野故事,那本《论语》只是装装样子的。”

  元怿不由骂道:“刘内侍你真是糊涂,乡野故事竟敢说给皇上听。”

  “说说吧,皇上这是第几次翻窗出去找你了?”太后问道。

  “回禀太后,鄙奴不敢撒谎,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鄙奴方才路过花园,不承想却被皇上叫住,皇上说他又饿又无趣,便翻窗出来了,拦也拦不住。鄙奴没办法这才带他去找了点吃的……没想到一时忘了时间,请太后恕罪。”

  太后仰着脸,背过身去,沉默了好久才说:“刘腾,你别仗着皇上从小跟着你长大,就真把皇上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太后此话一出,刘腾便疯狂磕起头来,嘴里惊慌地喊着:“鄙奴不敢,鄙奴不敢!只是皇上有求于鄙奴,鄙奴不忍心不答应啊……”

  “你如此这般说辞也不无道理,既然你拒绝不了皇上,那就只能让皇上不能再看见你了,免得你又与他说些乡野俗事!”太后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朕准许你从今日起告假还乡!”

  刘腾头磕得更厉害了,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哭,老泪纵横。

  “谢恩吧。”元怿丢下这句话,护着太后离开了显阳殿。刘腾此人虽只是内侍,却是皇帝最喜爱信任之人,今日做出这种事,只能说明他要么毫无尊卑感,要么就是在仗势炫耀。胡太后自然是要将这种人逐出宫的。

  胡太后虽然对刘腾做出了重罚,但仍旧心有余悸。皇帝尚且年幼,极易信任亲近之人,若诸如刘腾之辈在皇帝面前胡乱说些太后的坏话,那太后的地位岂不危矣?

  她吩咐元怿,让掌管宫掖宿卫的右卫将军奚康生直接照顾皇帝的起居生活,不准任何未经允许之人靠近皇帝。

  元诩虽然年幼,渐渐也察觉到了身边气氛的变化,而且母后口口声声许诺要调入显阳殿的刘腾迟迟不见其踪影,他因此大发脾气。但没有任何人看重他的情绪,因为他只是一个孩子。

  

  刘腾被宿卫军看管着送出了宫门。他步伐蹒跚,颤颤巍巍地回头看着雄伟的宫城门楼,心中难免不甘。他自幼入宫为宦,虽只是个内侍,却一直在内廷转悠。俗语云“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刘腾哪怕只是个内侍,却有着很高的权力,毕竟他伺候的人是皇上,谁见了不是客客气气的?不料因为一时不慎,被赶出宫来。

  皇上年幼,也许没等皇上亲政,自己已经老死了。一想到这,刘腾就止不住地哭泣。他缓缓跪下,双手抚摸着宫门外的地砖,心中万般不舍。

  “纵有万般不舍,刘内侍也没办法再回去了啊。”

  正当刘腾痛不欲生之际,一个平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腾缓缓回头看去,竟然是元伯隽。

  “原来是侍中大人在嘲笑老奴,老奴羞煞,今日正准备自绝于宫门外。”刘腾说得是真的,他继续跪好,缓缓低下老迈的头,重重地磕在地砖上。宫城外的地砖可不比显阳殿,甚是粗粝,刘腾只磕了一下,额头便沁出血来。

  元伯隽连忙拉起刘腾,说道:“犯错受罚是常有的事情,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不放在心上?老奴感恩侍中大人的宽慰,但不能继续伺候皇上,对老奴来说与死何异?”

  “我听闻,皇上与你感情甚笃,将你视作至亲,对吗?”元伯隽问道。

  刘腾的哭声戛然而止,人突然警觉起来:“侍中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如今我已被责令告假还乡,一切都已与我无关。”

  “你在内廷多年,已是中常侍的品级,原来太后并没有免你的官职?”元伯隽问。

  “没免。但那又如何?内侍离开了内廷,如同鱼离开了水,徒有中常侍品级,还能伺候谁去啊?”

  元伯隽拍拍刘腾的肩,安慰道:“你在内廷几十年,脑子里尽是些伺候人的事。太后既然没免你的官职,日后还有回去的希望。”

  刘腾不再哭哭啼啼,忙道:“侍中大人若能助老奴回宫,重新回到皇上身边,老奴日后任侍中大人差遣。”

  “哎,刘内侍休要这么说,什么差遣不差遣的,没准儿日后我俩还真有机会联手共进呢。”元伯隽嬉笑道。

  “老奴只是个伺候人的角色,没有资格与侍中大人相提并论,又岂敢与侍中大人联手共进呢。”刘腾忙表明自己卑微的态度。

  元伯隽拍着刘腾枯瘦苍老的手背,说道:“先不说那个,待我先助你重返宫城。”

  “大人是不是在说笑?老奴这身子骨可经不起耍弄。”

  “谁要耍弄你,等你拔擢之际,可别忘了我元伯隽。”元伯隽对刘腾说话始终客客气气的,完全不像他一贯的做派。

  元伯隽的表现让刘腾也认真起来:“老奴请侍中大人指点迷津。”

  元伯隽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说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那人能助你东山再起。”

  “谁?”刘腾问道。

  元伯隽认真地看着刘腾,说出了两个字:“刘辉!”

  刘腾是知道刘辉此人的,除了承袭的宋王头衔和驸马两个身份,并无其他闪光之处,只是一个平庸的世族子弟而已,又如何能助他东山再起?

  刘腾满心狐疑,惴惴不安地与元伯隽来到刘辉府上。刘辉视元伯隽为再生父母,自然将元伯隽带来的这位老宦官也视为座上宾。

  元伯隽告诉刘辉,眼前的宦官正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刘腾。刘辉顿时表现得更为恭敬。

  元伯隽说:“刘司马,刘内侍被胡太后贬黜出宫,今日我来为他寻一个继续为社稷效力的机会。”

  刘辉既困惑又惊讶,刘腾一把年纪,又是个宦官,却还想着为社稷效力?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却是沾沾自喜——司马的任命下来没几天,连堂堂侍中大人都要求自己办事了。刘腾忙道:“侍中大人尽管吩咐,末将愿效犬马之劳。”

  元伯隽说:“你只消将刘内侍任命为你的裨将,并让他与你一道前往冀州平定民乱即可。不过刘内侍年老体弱,虽其本人自诩廉颇未老,但本官并不想让他过度劳累。”刘腾在一旁听着,缄默不言。元伯隽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要刘腾毫不费力地赚得一些军功。刘辉并不计较。

  “切记,刘司马此行务必要心无旁骛地平定民乱!”元伯隽继续交代道。

  刘辉拍着胸脯道:“请侍中大人放心,我刘辉深知此次关系重大,日后是身处庙堂高处还是受人冷眼,全看冀州成败。我刘辉必将携刘家军全力平乱,不负侍中大人厚爱。”

  元伯隽点点头,他完全相信刘辉有这个决心。其实,在得知刘腾被赶出皇宫之前,元伯隽对刘辉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他并不关心刘辉在冀州的成败。但如今,他把刘腾安插进刘家军,那么冀州一役,刘辉只能成功,因为只有成功了,元伯隽才能为刘腾说话,才能让刘腾重新回到皇帝的身边。

  对元伯隽来说,刘腾远比刘辉的价值要大。刘辉只是一个自己送上门的梨皮石,是玉是石还有待考证,而刘腾却是一块实打实的宝玉。

  安排完了这一切,元伯隽心中难以抑制地窃喜起来。先有刘辉毛遂自荐,后有刘腾被赶出宫,这两个在别人眼中的无用之人,凑到一起,极有可能会是他位极人臣之路的垫脚石。

  

  兰陵离开太尉府的这天,天气与其心境一致,清澈透爽。洛阳城内,处处春意盎然,焕发着勃勃生机。兰陵安步当车,惠娘携带着二人不多的行李跟在兰陵身后。

  兰陵在心里盘算了好久,最后在路过国子学的时候对惠娘说:“惠娘,我此去只为拜佛学法聊以自渡,一路上的艰难困苦恐怕是你我都不曾经历过的。你真的要跟我走吗?”

  惠娘坚定地点点头:“我自幼入宫伺候公主,后来公主出嫁了,我亦是陪嫁婢女。公主,奴婢早已把自己当成您的影子,只要您不嫌弃,我会一辈子陪在您身边的。”

  兰陵拉起惠娘的手道:“我知你家中高堂仍旧健在,为何不回故里尽孝?”

  惠娘激动地说:“若要说尽孝,对惠娘来说把长公主伺候好就是最大的孝。您还记得吗?三年前,家父病重,我拿着从幽州寄来的家书,无可奈何只能求助长公主,是长公主替家父寻到了良医,又承担了所有治病开销,让家父得以延命不死。长公主,我们全家都感激您,您救了家父,惠娘亦把您当作奴婢的高堂呢。您也说了,这拜佛学法之路千辛万苦,也许还充满了凶险,惠娘若是在这个时候离开您,那便是无孝无义之人,与畜生有什么区别呢?”惠娘说着挺直身体,表示绝不离开兰陵。

  兰陵紧紧地拉着惠娘的手,眼角闪着泪光,不再言语。她知道,若是非要把惠娘支走,惠娘这辈子都会觉得亏欠,而她自己也不会心安的。

  “惠娘,若是你执意跟着我,须跟我坦白一事。”兰陵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让惠娘不由得眼神闪烁。

  “你告诉我,翠奴是不是你杀的?”

  惠娘沉默一阵,最后脸上滚下两行泪来,她拉住兰陵的手问道:“公主,若是翠奴之死与惠娘有关,您是否还愿意让我跟着您?”

  “翠奴死相可怖,凶手出手残忍,理应受到严惩。”

  兰陵是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的,翠奴虽然也只是一个贱籍奴隶,但杀人毕竟是重罪,哪怕主家杀奴也要给官府一个说法。她既觉得翠奴并不无辜,又不希望惠娘是凶手,在这种纠结的情愫缠绕中,惠娘说出了真相:

  “翠奴不是我杀的,但她的死并非与我完全没有干系。那日公主您奉旨入宫,家主又不在,翠奴便以女主人自居,对着我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公主,您在宋王府以慈善治家,深得我们这些下人的拥护,此前大家多多少少都打心底里厌恶翠奴,没想到她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激怒了我们。当然,最先被激怒的人是我,我动手打了她,她便叫嚣着要去找家主。但她并未去成,因为其他下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大家都想为您出气,有人再次出手打了她,接着……接着大家都扬起了拳头。”

  兰陵吸了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惠娘,惠娘解释道:“惠娘说的是实话。公主,等到人群散开之后,翠奴已经被打死了,大家这才慌了神。最后是阿壤,将翠奴吊了起来,剖开了肚子。他说,他早就想为公主您出这口恶气了,如果宋王一直揪着这事不放,到时候就说是他一人做的好了。其实,府上的下人每一个都是凶手,但是谁又忍心看着阿壤去送死呢?”

  “你们……”

  “我们也许并没有真的那么想翠奴死,但当时情势所迫,也是因为长久的积怨。公主……您还愿意让我跟着您吗?”

  兰陵沉思了良久,伸手替惠娘拢了拢头发:“唉,你们……竟为我做出这般傻事来。”她拉起惠娘的手,轻轻说了声:“走吧。”

  

  洛阳以南的伊水之畔,有一龙门山。昔日大禹为治水而将龙门山分为东西两山,望之若阙,伊水从两山之间流过,亦被称为“伊阙”。孝文帝迁都洛阳后,便命人在伊阙上开凿石窟,现如今已二十余载,蔚为壮观。虽然龙门石窟仍在开凿,但在伊阙之上,寺庙林立,高僧云集,已然是中原一带香火最旺的佛教圣地。

  兰陵要拜佛学法,龙门石窟是她第一个准备去的地方,所以她决定走南边的宣阳门出城。走着走着,兰陵就觉察出了不同——今日的宣阳门竟拥挤异常。惠娘向路人打听一二,得知今日是朝廷向冀州驰援开拔之日。这驰援的队伍分为两支,分行赈灾与镇乱事宜。而令兰陵与惠娘吃惊的是,带兵镇乱的司马竟然是刘辉。

  宣阳门的拥挤,多半要归功于看热闹的百姓。他们早早地在道路两旁候着,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朝廷的安排调度。说到刘辉,百姓们难免会顺带着评价和离之事。兰陵心里早有准备,她与刘辉和离之事必然会成为洛阳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但谈着谈着,味道就变了。

  “瞧见了吗?离开了长公主,常侍变司马!这个刘司马定有些能耐,不是攀龙附凤之流。”

  “听说长公主善妒,估计对刘司马处处掣肘!”

  “就是,哪家男子受浑内管教还能干成大事的?”

  兰陵听着这些闲话,心中很是愤懑,但强迫自己隐忍不言。倒是惠娘咽不下这口气,和说闲话的人吵了起来。惠娘有功夫,若是动了手,人多眼杂的容易酿成大祸,兰陵赶忙拉开惠娘,劝道:“你犯不着与他们争,他们若要知道我们的身份,明日洛阳城内定会有人说,‘妒妇公主还有个悍妇随从’。惠娘,你还嫌我的名声不够难听吗?”说着就笑了。惠娘本是为了长公主出气,见她不予追究,自然也就妥协了。

  “长公主,我们另择他路出城吧,我担心刘辉那厮的嘴脸会让长公主瞧着心烦。”惠娘说。

  兰陵苦笑道:“你看看,宣阳门已然水泄不通,我倒是想折返,可抬起的脚想再放下却没有地方了。”

  惠娘见兰陵一副苦中作乐的表情,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打趣道:“大不了待会儿把眼睛闭上。”

  在二人说话之际,人群由远及近爆发出阵阵呼喊,应该是驰援的队伍靠近了。只见镇乱的队伍在前,朝廷新任命的冀州司马刘辉戴盔披甲,骑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是兰陵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的模样,她都有些难以置信。跟在刘辉身后的也有一些兰陵熟悉的面孔,皆是刘家军的将领。在刘昶还在世的时候,这些军中将领还常常往来于府上。刘昶去世后,刘家军被编入京畿卫军,来往就少了。

  在这些将领之中,有一个人引起了兰陵的注意。此人看着也面熟,但年迈体瘦,双眸之中还透露着些许害怕与惶恐,不像个军人。兰陵想再看得仔细一些,不料身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引得刘辉的眼神朝这边扫来,兰陵慌忙低下头去。

  “刘司马,刘司马,我是罗显贵啊。拙弟等着兄长凯旋!”人群中罗显贵蹦跶着朝刘辉打招呼。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刘辉自然听见了他的呼喊,但他只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视一圈以示礼貌,眼神并没有在罗显贵身上驻留片刻,嘴角甚至还流露出鄙夷之色。此去冀州,等再回到洛阳城,他刘辉就是一个为国立功之臣,又岂会与罗显贵这般宵小之辈做兄弟?

  罗显贵也察觉到了刘辉的刻意无视,心中不免烦恼。之前罗显贵求过刘辉,请他给自己个参战立功的机会,但是刘辉根本没放在心上。失了颜面的罗显贵控制不住低声骂了几句,却被周遭的人听见了。这些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罗显贵,见他是个参军,便低声窃笑起来:“懒虫子嫌枝丫高,你自己没本事攀缘,反倒怪起人家太高了。”罗显贵假装没有听见众人的奚落,悻悻而逃。

  镇乱的队伍之后,便是于忠率领的赈灾队伍了。兰陵第一眼看见于忠的时候心中不由一惊:于恒载不会也随父赈灾了吧?但是队伍里并没有于恒载的身影。兰陵联想到在太尉府偶然撞见于恒载那日,元怿对他说的那番话。看来,于恒载终究是没有遵从太尉的命令啊。

  相较刘辉的意气风发,于忠虽然精神矍铄,但身后的队伍明显孱弱许多,百姓议论的热情也没有此前那么高涨。兰陵心想,若是于恒载随行,于忠的胸膛肯定还能挺得更高一些。

  刘辉与于忠带领的队伍远去后,宣阳门也恢复了通畅。兰陵和惠娘结伴而行,很快就过了洛河,走上洛阳城外的山林小道。

  一路上,山风徐徐,花香漫漫,耳边也尽是风吹树叶的簌簌声与啾啾鸟鸣,两人越走越起劲,根本不觉得累,惠娘甚至哼起歌来。在深宫王府之中虽然吃喝不愁,却难得欣赏到这般景致。惠娘心想,从今往后虽然要跋山涉水,但日日与自然美景相伴,倒也舒心。

  兰陵刚出城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意气风发的刘辉和缺席的于恒载,现在也受到惠娘的感染,心情渐好,欢声笑语地与惠娘闲聊起来。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行进的幽远山路上,罗显贵正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嘴角还挂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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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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