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余威2025-11-07 14:338,685

  

  二人走了快一个时辰,已是正午时分,惠娘看见不远处山坳里有炊烟升起,便对兰陵说:“长公主,距离龙门山还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不如您在此歇息,惠娘去那边农家籴些吃食来。吃饱了再上路不迟。”

  兰陵也确实走得累了,当即寻了一处树荫坐下。惠娘将行李放在兰陵身旁,她打量此地离炊烟升起的地方也不远,自己快去快回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放心地走了。

  兰陵寻思惠娘应该很快能回来,就放心地闭上眼休息。恍惚间却听有人在耳边轻声唤道:“长公主,长公主!”兰陵猛然清醒过来,眼前是一张男子的脸。兰陵下意识地后背靠着树,做出自卫的架势。对面那个男人她根本就不认识,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公门中人。

  她壮着胆子斥问道:“你是何人?”

  对方见兰陵睁开眼,忙拉开一段距离,恭敬地行了个礼,回道:“在下洛阳府参军罗显贵。长公主缘何一个人在此处歇息?若碰上歹人、猛兽,岂不危矣?”说话间,罗显贵有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兰陵。他的眼神让她汗津津的脊背上顿生一丝凉意。

  兰陵来不及细思他为何认得自己,强装镇定道:“罗参军多虑了,随从们只是去附近农家籴买吃食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兰陵尽量保持着长公主该有的仪态平静回话。

  “这些奴才真是不知好歹,竟忍心将长公主一人留在这荒郊野岭。好在下官途经此处,长公主莫怕,罗显贵会保护您的。”说着他便慢慢凑上前来。

  兰陵连忙撑起双手以示拒绝:“你莫过来!罗参军也说了荒郊野岭,你我孤男寡女,若过于亲近,于礼不合。”

  罗显贵根本就没把兰陵的话当一回事,嘿嘿笑道:“长公主请放心,罗显贵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想保护长公主。”

  兰陵再也顾不上仪态,忽的一下站起来,喝道:“你要干什么?”

  “长公主莫怕,显贵是一片赤诚啊!”罗显贵说着竟然双膝跪了下去,“长公主,我本与驸马刘辉是至交,去过刘府几次,虽对您只是惊鸿一瞥,却一直念念难忘。前几日得知您已与刘辉和离,心里便更思念长公主了。我与刘辉虽是挚友,但也觉得他并不是个好郎君,对长公主甚是亏欠。长公主,若是您不嫌弃,我罗显贵愿意与您共结同心之好,您放心,我定比刘辉好十倍、百倍、千倍待您。只要长公主同意,我罗显贵为您做牛做马也愿意。”说罢,罗显贵做出一副真诚至极的样子,内心却如一只豺狼般险恶。

  其实,罗显贵对长公主的追求只是临时起意。一个时辰前,在宣阳门罗显贵心中正憋着一股恶气,无处发泄之际,恰巧看见了人群中的兰陵。他陡然冒出一个主意,若是自己能赢得长公主的欢心,那日后他罗显贵是不是也会同刘辉一样平步青云,拥有扬名立万的机会?自己的能力并不在刘辉之下,若是能做上驸马爷,日后的作为定能在刘辉之上,待到那时,看刘辉还敢不敢轻视他。

  “罗参军,你我在这荒郊野岭谈婚论嫁,岂不让人贻笑大方?况且,本公主早已决定拜佛学法,从此不再嫁人。”兰陵语气柔和地说道。别看她面色平静,心中已在拼命地呼唤惠娘。她哪里知道,山间的距离,有时看着很近,走起来却不一定了。

  罗显贵跪行几步就去抱兰陵的双腿,兰陵慌忙躲往树后。“长公主怎么能当尼姑呢?女人最好的归宿便是男人,长公主,我真的没有骗您啊。”罗显贵竟硬生生挤出几滴眼泪来。

  急功近利的罗显贵早已做好了打算——长公主身边只有一个奴婢,即便她回来了也没关系。他先甜言蜜语骗得长公主同意,若她不同意,那就来硬的,先杀了那个奴婢,再强行要了长公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在宣阳门遇见长公主是老天送给他的礼物,他一定要紧紧攥在手中。再者,他替刘辉养了十年张容妃,这是刘辉欠他的!

  兰陵看着罗显贵越发失态,心知这人恐怕已存了坏心。她脑中盘算,这人人高马大,自己肯定不是对手,只望能拖得一点时间,当下作势生气,怒气冲冲地将行囊掼在地上,叫道:“罗显贵,你竟敢不顾本公主制止,百般骚扰轻薄于我,待我回到洛阳定要禀告胡太后,让她重重地处罚你!”

  兰陵没想到,她刚说完这番话,罗显贵竟然忽地站起,一把抓住她的双臂,说道:“长公主莫要吓唬我,你与刘辉成婚十年,受欺十年,胡太后可有处罚过刘辉?这不,还让他做司马,立大功去了呢。我罗显贵也想和刘辉一样,当驸马,做司马!今日你是不同意也得同意,我罗显贵,非要你做我的女人不可。”说着,罗显贵便将双唇凑了过来。

  看着罗显贵疯狂得像一只发情的猛兽,兰陵也顾不得再用什么办法稳住罗显贵,瞅准机会,狠狠地在罗显贵肩膀上咬了一口。罗显贵突然吃痛放开手,兰陵奋力逃出对方的控制,本能地转身就朝前路跑去。罗显贵缓过劲来,面目狰狞地追了上去。

  兰陵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竟然跑到了伊水河边。但是她跑错了方向,因为她所在的伊水河边没有渡口,也没有桥,她已经无路可逃了。

  此时的罗显贵已经不再隐藏,变成了一头十足的禽兽。他盯着落魄的兰陵笑道:“长公主,你今日这般轻车简从,只带着一名仆从出城,想必也是与刘辉和离后走投无路了吧?以你今日这般境遇来看,倒不如从了我。看看你现在,和个普通民妇有什么区别?你难道就甘心吗?”

  兰陵心中又急又气,却也升起一种极度的心酸,她堂堂公主,怎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她看了看身后因汛期而微微泛黄的伊水,大声道:“你若是执迷不悟,我便纵身跳下以求清白,而你将难逃法网!”

  “我难逃法网?谁看见我逼你跳河了?”罗显贵说完还大笑了三声,狂浪的笑声在山间回响。

  罗显贵步步紧逼,兰陵连连后退。身后已经没有路了,不可能一直退下去,兰陵把心一横,如果老天爷非不让她开始新的生活,那也只有一死了之,她是绝对不会屈从于罗显贵这种人的。

  兰陵毫不犹豫地转身一跃,罗显贵大惊,慌忙上前查看,却只看到一片倏忽而逝的裙摆,接着很快消失在翻动的水波之中。罗显贵倒吸一口凉气,四下里看看,转身消失在密林之中。

  

  镇乱与赈灾的队伍抵达冀州之后,首先给胡太后送来捷报的是元伯隽。刘家军战力依旧,在司马刘辉亲率之下连克三县,剿灭乱军头领六人,其中自称水池王的乱民头领瞿铁被枭首示众,自称大乘的乱军伤亡殆尽,已逃出冀州。

  胡太后欲赏赐元伯隽,他以大局未定为由推脱。胡太后大喜,向元伯隽提出要与其夫人同游永宁寺。

  “伯隽,我与侍中夫人乃同胞姊妹,自她嫁与卿后已许久未见,甚是挂念。吾妹笃信佛法,恰逢永宁寺巨塔金刹建成,不如让其一同与朕前往,既能礼佛参法,又能姐妹亲谈,不知侍中大人意下如何?”

  元伯隽听胡太后这么说,心中自然欣喜。当初,元伯隽能娶到胡太后同母异父的妹妹冯氏,自然也是深得太后信任的。只是元怿入主中枢之后,太后才慢慢偏了心。太后今日所言,特意强调她与元伯隽之间的姻亲关系,倒是有意示好,元伯隽又岂能拒绝?

  “不瞒太后,吾妻也常常提起太后,只是太后日理万机,甚是劳苦,伯隽也不敢相扰罢了。”元伯隽迎合道。

  “如此倒好,姐妹之情果然心有灵犀。回府后请转告吾妹,明日与朕一同前去永宁寺。”不知是真的高兴,还是有意为之,胡太后的神态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亲切,脸上笑意满满。这让元伯隽很受用,说明太后对自己这次的表现很是满意。

  永宁寺是胡太后亲自下令敕造的寺庙,在阊阖门南一里的御道西侧。永宁寺中有一九层宝塔,宝塔之上设有塔刹,塔刹上还置有金宝瓶,有二十五斛的容量。金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层,周围都挂着金铎。又有四道铁锁链,从塔刹连向宝塔的四角。锁链上也有金铎。宝塔共有九层,每个角也都悬挂着金铎,从上到下合起来共计一百二十个金铎。宝塔有四面,一面有三户六窗,门都上了红漆。每扇门上各有五行金铃,合计有五千四百枚。清风拂过,铎铃和鸣,铿锵有声,如胡太后之王道,服化四方。

  就在这铎铃声中,胡太后与冯氏一步一步登上了九层宝塔。宝塔之上,胡太后俯视皇宫,如掌中之物一般,不禁莞尔。冯氏瞧出了太后的心境,不失时机地赞颂道:“承蒙太后福德,妾身今日也能见着这般景象,真是金盘炫目,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宝塔立于宝寺,难道不像太后立于天下吗?太后乃天下之母,魏人无不感念太后之恩泽,吾夫伯隽能辅佐太后躬身社稷,实属万幸啊。”

  太后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笑着说:“是伯隽教你说的吧?姊妹之间,何必如此说话。”说完,胡太后对身边的婢女招招手,婢女便捧上来一个锦盒。

  胡太后将锦盒交到冯氏手中,说道:“这是柔然国送来的阏氏花,你自幼天生丽质,嫁给伯隽反倒不自惜了。这柔然的阏氏花饰面最好,颜色也与你白皙的肤色相称,能提气色。”说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关心。

  冯氏心生感动,眼含热泪,不假思索叫了一声:“姊姊。”随即又纠正道:“谢太后隆恩。”

  胡太后也有所触动,拉着妹妹的手在提前安排好的歇息处坐下,说道:“不管朕是不是太后,我们都是姊妹。你能叫我一声姊姊,朕很开心。这句称呼多少年没听见了?好像做了这天下的太后,人世间的人情暖意都与自己无关了似的。”

  “其实,妾身日日为太后诵经念佛两遍,一遍为太后,一遍为姊姊。姊姊永远都在妹妹的心中。”冯氏说得很真切。在出发之前,元伯隽曾交代她,要伺机向太后示好,多替他说好话,以消除太后对他的偏见。但现在,在感受到太后的拳拳诚意之后,她早已把夫君的交代抛诸脑后,心里想的都是姐妹情深。

  胡太后亲自为冯氏沏了一杯消渴的茶汤,递到她手中,轻轻地叹了一声。

  见太后叹气,冯氏没有立刻喝茶,端着杯子问道:“太后,您是有何心事吗?”

  胡太后顺势说道:“做母亲的,不就是操心自己的孩子吗?元诩尚且年幼,朕担心待他亲政后,朝堂还不够稳固,社稷还不够完满,他会怪罪于朕啊。”

  冯氏不懂政事,不知如何安慰,只听胡太后继续说:“不管是朝堂之近,还是社稷之远,朕都仰仗元怿和元伯隽二人,此二人如同朕的左膀右臂。唉,倘若他们能同心同德,那就更好了。”

  冯氏已经听出太后的意思了,微微侧脸以示回避。胡太后拉过她的手,说道:“论才干,伯隽不在元怿之下,但伯隽性格过于刚烈,若是能收敛些许就好了。贤妹啊,你要与伯隽说,朝堂之上,政见不一是常有之事,但不能把偏见当成执念。如果伯隽凡事能和元怿商榷一二,那朕与元诩便真正高枕无忧了。”

  冯氏虽不问政事,但对自己的夫君却很了解。他与元怿不睦的主要原因确实是政见不合,但若让元伯隽凡事都要与元怿商榷,那依他的性格是绝无可能的。冯氏回过神来,原来姊姊今日是想让我劝诫伯隽。想到这一层意思后,她又突然回想起夫君交给她的任务。太后是姊姊,她的话不能不听。但元伯隽是夫君,女子以夫为天,夫君的话更要听从。她天性纯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胡太后见她神情犹豫,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贤妹,你今日前来,伯隽亦对你有所交代吧?”

  冯氏心中一惊,不敢隐瞒:“太后明察,伯隽确实交代要我替他美言。”

  胡太后说:“你回去告诉伯隽,朕视他为肱骨忠臣,无须任何美言,只需他做好这件事。”

  “何事?”冯氏急切地问道。

  太后缓缓道:“伯隽的脾气你也知道,过于随性,容易受到其他公卿大夫的非议。在他没有收敛秉性之前,朕希望他能在政事中以门下省的意见为重。门下直通天听,元怿所行之事皆为朕与皇帝之决断。你听清楚了吗?”她的语气渐渐强烈,不容反驳。

  冯氏觑着她的神色马上回禀道:“妾身清楚了,定回府向夫君禀报清楚。”

  胡太后听后语气缓和了一些:“伯隽若是能收敛秉性,日后一定会有主宰朝堂的那一天。毕竟,他是贤妹的夫君,是自家人。”

  “自家人”三个字让冯氏心中一动,但并不足以让她完全站在太后这一边。只听胡太后接着说:“好在如今皇上年幼,朕还能替伯隽挡一挡。若是今后某日皇上亲政了,朕的话也不管用,还有谁能帮伯隽说话?倘若他有朝一日被皇上治罪,那你和孩子们该如何是好?”

  冯氏陡然清醒过来,慌忙向太后保证道:“伯隽如此,妾身亦未尽到为妻之责。请太后放心,妾身以后会多规劝伯隽的。”

  胡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金铎仍旧在铿锵地响个不停,在胡太后的心里,不管是元怿还是元伯隽,在朝堂中根基都比自己深厚,都是她必须仰仗的。这些话她以前是不敢说的,但如今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元怿性格温文尔雅,便以感情使其顺从。元伯隽性格刚直鲜明,便不能与之明言,而要通过冯氏来改变其秉性。至于冯氏,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只要让其知晓利害,就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太后听着金铎的声音,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她想,这便是执政带给她的快感,这种快感胜过世上一切事物,甚至超越了生死。

  

  对于恒载来说,除却与兰陵一起狩猎那段短暂的时光外,最开心的日子莫过于当下在龙门监军的日子了。

  监军,虽有个军字,但并无军政缠身,也不需要掌管军队。龙门石窟是由孝文帝下旨开凿的,所以历代以来都由皇家亲自推动。当今的胡太后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对工事的要求更高,故以军务的规格标准将工匠们管理起来。于恒载要管理的,就是这样一支队伍。

  在龙门的日子,于恒载整日与工匠们在一起,同吃同住,工匠们从不给于恒载惹麻烦,他也从不为难工匠们。在工匠们的心中,用好手中的刻刀是天大的事,其他事他们全不关注。于恒载受他们影响,也开始钻研起自己一直热爱的兵法来。

  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军队中,若想潜心研究某项事物,哪怕它与所从事的职务息息相关,也是琢磨不透彻的,琐事牵涉太多。在龙门的日子,于恒载日日与军政疏离,竟琢磨出了些许眉目,入了兵法的门道。

  为了创造更佳的条件,也为了避免挑灯夜读影响工匠们休憩,于恒载在西龙门山上寻了一处平整的山谷,为自己盖了一间简易小屋。每每研习兵法至深夜,万籁俱寂,星光闪烁,于恒载立于天地之间,任凭思绪肆意飞舞,对人生的感悟也渐渐深刻起来。从前的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才华不被世人所知,担心有才华的自己不能在世间创下一番事业。如今的他幡然醒悟,也明白了“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的道理。君子所好者在德,所愁者在名,此两者唯有务实以求,身心合一,方能成其德,水到渠成,亦有其名。所谓君子向内求,小人向外求,向内求而明心见性,哪怕一辈子独居于这远离喧嚣的小屋之中,也未尝不可。

  按照于恒载的习惯,他白天一般都在石窟监军,与工匠们在一起,工匠们收工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小屋。但今日不知为何,于恒载总是心焦得不行,脑子里也莫名涌出几个兵法上的疑惑来,迫使他急不可耐地想回到小屋去翻阅查验。

  过了正午时分,工匠们都在石窟内就近休息,于恒载再也按捺不住,独自一个人离开石窟,往小屋赶去。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走着,于恒载心里演算着兵法的大开大合,无意间却瞧见伊水对面有一男一女。他本来只是一眼瞟过,但见那男女面对面立着,好像对峙一般,便又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便瞧见那女子纵身跳进了伊水之中。再看那男人,丝毫没有搭救的意思,转身走了。于恒载是军人出身,眼前的这一幕让他顿时警觉起来,他迅速赶到岸边。此时,那跳水的女子已经踪迹全无,但于恒载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毅然跳进了伊水之中。

  河水不算凉,但因为刚过了汛期,流速不慢,且水体浑浊,大大增加了救人的难度。于恒载在伊水之中寻找了一阵,始终没有寻到那女子。此时,他的体力开始下降,脑海中浮现出折返的念头。但他心有不甘,脑海中竟然出现了几句《孙子兵法》的箴言:“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他长舒了一口气,救人的意愿已变得不那么强烈。

  突然,不远处一片衣袂被波浪翻滚上来,这意味着落水者就在距离自己不足十尺之地。触手可及,不得不救。“故兵贵胜,不贵久!”于恒载的脑子里再次响起兵法箴言。

  兵贵神速,速乃首要因素,己方的折损必须靠后考虑;救人也要讲究一个速字,自己的体力也必须靠后考虑。思前想后便不是速。水中的于恒载突然大笑起来,他又解决了一个兵法上的疑惑。这也让他暂时忘却了身体的疲劳,迅速朝着衣袂翻滚的地方游去。

  于恒载在水中摸索一阵,迅速扎了一个猛子,果然抓到了落水者的手臂。他将对方的手臂环绕在自己的脖子上,而后双腿使劲踩水,慢慢地拖着落水者一起浮了上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恒载只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快要耗尽,呼吸紊乱不堪,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他索性闭上双眼,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双腿,不再想距离岸边还有多远。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于恒载感觉右腿碰到了一块石头,应该是靠岸了。他缓缓睁开双眼,吃力地将落水者推到岸边,而后自己手脚并用也上了岸。

  于恒载顾不上休息,赶紧查看落水者的情况。他撩开对方湿乱的头发,一张熟悉的脸庞赫然出现在眼前,竟然是兰陵。看着这张脸,哪怕毫无血色,双眼紧闭,于恒载仍旧心潮澎湃。这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立刻反应过来。救人,必须将兰陵救回来。

  

  自落水的那一刻起,兰陵的口鼻便充斥着伊水的腥味,那腥味还夹杂着恐怖与阴冷的气息,将她慢慢裹挟进深渊。兰陵失去了意识,又恢复了意识,之后又失去了意识,就这么浮浮沉沉、生生死死,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间,她只觉得周遭顿亮,身体也漂了起来,这应该是濒死的体验。

  腥味还是很重。兰陵心想,她是草原上的女人,未曾习得泳术,今日大抵是命丧伊水了。鱼腥味不断冲击着鼻腔,透过紧闭的眼皮,她的双眼能感受到一片亮堂。兰陵心想,这里应该不是地狱,她试了试,眼睛竟缓缓地睁开了。

  死了还是没死?刺眼的白光射进兰陵的眼睛,而后视线里竟然慢慢出现了蓝天与白云。这蓝天白云框在一扇格子窗里,窗外挂着晾干的鱼鲞,此时正在风中摇曳。原来,鱼鲞才是腥味的源头。

  兰陵缓缓地转动眼球,视线从格子窗移向了室内。这是一间极其简朴的陋室,最显眼的是一张竹编桌子,桌上堆满了各式竹简与纸书。桌子东侧的墙上打着几颗木钉,木钉上挂着男人的衣物。兰陵不敢想,自己难道得救了?她试图移动手脚,但手脚虚弱无力,她想要大声呼喊,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兰陵一面庆幸一面担忧,她不知道救她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福是祸更是难以推测。

  就在她忧心忡忡之际,门被轻轻推开,阳光从门缝中照进屋子,衣物、书籍变得明亮,阳光从脸上一掠而过,兰陵忙闭上双眼,又赶忙睁开,视野中一个魁梧的身影屈身走了进来。

  兰陵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于恒载,不由叫了一声。于恒载看了过来,眼神从惊喜到怜惜,最后噙满了热泪。兰陵看着他,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只感觉一股热流灌满全身,就连冰冷的手脚也恢复了知觉。接着,所有的热流涌入她的胸腔,化作一声哀号,她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在于恒载的悉心照料下,兰陵慢慢恢复了元气。于恒载便问起她落水的原因,兰陵沉默良久,说道:“我本欲去龙门石窟拜佛学法,不料路遇强盗,被逼跳水。”

  兰陵本应该如实相告,但看着于恒载的脸,她突然不想说起关于自己的任何纠葛。此前,于恒载已经为她嫁给刘辉而苦恼许久,又为了她要与齐王世子联姻而情绪激烈。现在,兰陵不想让于恒载觉得自己和离之后仍旧在与他人纠缠。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选择之后,兰陵心中苦笑了一声,自己竟然还如此在乎于恒载的感受。

  于恒载听了兰陵的回答,撇了撇嘴角,没有继续追问。其实,于恒载虽然没看清对方是谁,但从穿着打扮上也能判断得出,对方并非什么强盗。可是,既然兰陵有意隐瞒,他又怎么好追问呢?

  于恒载告诉兰陵,这是自己的小屋,距离龙门石窟和寺庙并不远,自己现在是龙门石窟的监军,只要她身体恢复,便能带她去。兰陵知道后高兴不已,频频点头。

  安顿好兰陵之后,于恒载便简单收拾了行囊。他决定把小屋留给兰陵,当然,他让兰陵不必担心,说自己会早晚来探望一次,并给她带来吃食、草药等必需之物。兰陵没有拒绝于恒载的提议,对他行了一个揖礼。

  于恒载背着行囊离开小屋,心中竟莫名开心起来,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走出去数里之远,他仍旧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自己亲手搭建的那座小屋。在他眼里,简陋的小屋因为兰陵的入住而变得熠熠生辉。他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路上的花草树木在他看来都异常芬芳艳丽,可亲可爱至极。

  于恒载走后,兰陵踅步打量起这个小屋来,最让她好奇的便是桌子上的一堆书了。兰陵小心地翻阅了一下,发现所有的书都是关于兵法的,光《孙子兵法》就有竹简、纸书等不下二十种抄本,书上还做满了批注,想必于恒载正在潜心研究兵法。兰陵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军人出身的于恒载喜欢研究兵法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他仍旧醉心于兵法。

  莫非还没有研究透彻啊?兰陵心想,要么是兵法太过于深奥,要么就是于恒载天赋不行。她瞧着书桌旁空着的凳子,竟然幻想起于恒载努力研学兵法而不得的苦恼表情,不禁莞尔。

  兰陵翻阅着兵法,渐渐地竟然也入了迷。“兵者,诡道也。”兰陵用脚勾过凳子坐下,心想我倒要看看有多诡。在嫁给刘辉之前,兰陵就酷爱读书。嫁给刘辉之后,府上的藏书甚少,她虽然也购置了一些,但总归不能随心所欲,后来也渐渐把一些时间消磨在庖厨之中。如今心有余闲,她竟然再次找回了之前看书时的满足感。刚开始她看得有些累,但越看越快,渐渐入了佳境。她发现,于恒载做的批注非常有见解,很多自己看不懂的地方,看了批注就茅塞顿开了。哎,这人还是挺聪明的嘛。

  太阳慢慢西落,兰陵突然感觉到身子一凉,随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兰陵心想,应该是落水时身子犯了邪气,方才专心读书没有感觉,太阳下山阳气削弱,头昏胸闷之感便尤为明显起来。兰陵不舍地放下书,想了想又把桌上的书整理好,这才躺在床上安心地入睡。

  此时,于恒载躺在石窟中,双手枕于脑后,心里牵挂着身处小屋的兰陵。他想明天一早就去看兰陵,但又觉得不能太早,万一兰陵未起就冒昧了。兰陵爱吃鲜果,于恒载想到龙门山上有不少野葡萄,这几日刚好也差不多成熟了,倒可以摘去给兰陵尝鲜。可转而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兰陵正在休养身体,不宜食用生冷之物,还是吃些粥汤、菜饼之类的热食才熨帖。

  于恒载就这样,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总想为兰陵做些什么,又怕做得不够好,纠结得根本睡不着觉。睡在同一个石窟的工匠对此情形也见怪不怪,只是对身边的人说:“睡吧,没甚奇怪的,监军又在推演兵法呢。”

  在于恒载辗转难眠之际,身处遥远北方的尔朱荣正趁夜集结军队,他骑于马上,单手握着马鞭指向星空,用他那低沉而有力的契胡语喊道:“冀州方向,全军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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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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