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荣虽身处六镇,但对朝廷发兵冀州的动向了如指掌。他一向关心朝廷的各种决策,揣测着远在洛阳的显贵们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但当听到率兵出征的司马是刘辉后,他却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想起那是刘昶之子。
在沙场上混迹过的北魏将军,但凡有些名气,尔朱荣都如数家珍。正是因为了解,他才知道如今的北魏军中并无大才,对各军将领们不屑一顾。
但是,刘辉虽是籍籍无名之辈,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十年前,刘辉跟着刘昶讨伐柔然国,作为契胡部第一领民酋长,尔朱荣也曾带兵参与征讨。
十年前的一场战役,尔朱荣能够想起的细节并不多,但有一件事却让他印象深刻,刘辉对妹妹尔朱娇兰有爱慕之情。
在遣人调查之后,尔朱荣还得知,刘辉娶了孝文帝之女兰陵长公主。当然,在尔朱荣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刘辉现在已与兰陵长公主和离。
尔朱娇兰、兰陵长公主,这两个女子在尔朱荣的脑海里盘桓了几日,他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在尔朱荣率兵秘密抵达冀州城附近时,刘辉的镇乱进展得十分顺利,眼看便大功告成了。尔朱荣将士兵们安排在冀州城外五十里的林地之中,命令他们不得生火,不得外出,若是有樵农意外闯入,就将他们就地杀死,绝对不能暴露己方行踪。接着,他带了少数亲兵,乔装成商贾前往冀州城察探军情。
尔朱荣得知,刘家军虽然已经剿灭了几个乱民团伙,但势力最盛的大乘教仍旧在负隅顽抗。在了解完刘家军与大乘教的排兵布阵之法后,他决定帮大乘教一把。他让一千步兵脱去盔甲,丢掉兵器,乔装成大乘教乱民的样子,偷袭了刘辉在冀州城外的前线部队。夜幕之下,来自北方的骁勇战士们肆意发泄着对朝廷的不满,趁其不备,几乎将刘辉前线的两千精兵全歼,并烧毁了营帐和军粮。在取得大胜之后,尔朱荣的部队再次悄悄迁回远离冀州城的营地,让这一切看起来就是大乘教所为。
因为基本被全歼,前线无人及时报信,待刘辉知道这个消息时已然是第二天的晌午了。刘辉先是愤怒,而后是震惊,接着就只剩下害怕。刘家军中的老将牟力达提醒刘辉,这里面兴许有诈,急需调查清楚。一直没有主意的刘辉同意牟力达的建议,并允许他带两千人马出城调查。冀州城外方圆几十里内皆是平原,几乎不见深山,大乘教的乱民能够偷袭城外部队,说明敌方安营扎寨的地方必定离得不远,只要细细搜查,没准儿就能揪出大乘教余孽。
牟力达带着部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而这一切又都在尔朱荣的监视之下。此时的尔朱荣在取得一次大捷之后,主动联络上了大乘教的乱民头领庆法,庆法光着头,一副得道高僧的打扮。在与庆法交涉了几个回合之后,尔朱荣便知道庆法是个假和尚,他佯装成和尚成立大乘教,无非想利用佛教的号召力招兵买马,成就一己私利罢了。尔朱荣以乱民头领的名义,带着一千乔装成难民的士兵投奔了庆法,而后又迅速控制住了庆法以及教内几个说得上话的人物。
在做完这些之后,尔朱荣玩了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逼迫大乘教的乱民们从后方突袭了牟力达的部队。牟力达与大乘教交手过数次,无一败绩。所以,他毫无惧色,正面迎战。但是,战着战着,牟力达闻出了一丝不祥的气息。庆法带的这些人强得像一支颇有章法的军队,而且人数上也占优势,自己率领的刘家军竟然节节败退。
牟力达自知抵抗不了多长时间,且在京畿卫队的几年安逸日子也消磨了他战之必胜的意念,于是他趁乱逃回了冀州城。
牟力达大败让刘辉更为恐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冀州周边的乱民部队得知大乘教取得了几次大胜后,也卷土重来,不断袭扰冀州城周边。更有甚者竟然潜入冀州城杀人放火,在城内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几日之后,冀州城外便乱民环伺。刘辉虽还有近万人马,除了牟力达,其他几位刘家军老将也想出城作战,但刘辉固执地坚持守城的军令。刘辉认为,冀州城是他好不容易攻克下来的,若是出城作战再次损兵折将又该如何是好?倘若乱民的数量一天比一天多,最后连城都守不住又该怎么办?到时候别说军功了,被兴师问罪也未可知。所以,冲着军功而来的刘辉坚持守城,企图守住胜利的果实。
刘腾这几日都默默待在刘辉左右,一来有元伯隽的交代,刘辉不好让他过于劳累,二来他确实也不懂军务。但是,他不允许自己无功而返。在苦思冥想后,他得出了一个站得住脚的推测。
“刘司马,乱民较之前更为强霸起来,老朽推测,莫不是肚子吃饱了?”刘腾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与排兵布阵、守城拒攻无关,刘辉却惊醒过来。这段时间,他一直苦于寻找突破口,现在刘腾把这个突破口送来了。既然打不过乱民,那就把罪责都推到于忠身上。而且,于忠来到冀州城后的作为确实可疑。因为元伯隽曾经特意交代,自己与于忠有嫌隙,在冀州行事需提防于忠掣肘,不过双方来到冀州城的这段时间里,于忠始终安心做着赈灾的事情,未有越界之举。但这本身就是一个可疑的举动。在刘腾的启发下,刘辉把矛头从城外指向了城内。
在冀州城内,刘辉占据的是冀州府衙,而于忠不争不抢,找了一个主人家被乱民害死的偏僻院落,暂时当作赈灾的临时住所。当刘辉带着几名亲兵,怒气冲冲地赶到于忠住所时,他正在清算赈灾用粮,核销冀州民籍。“都放下!”刘辉佩剑一拔,指向于忠,随行的亲兵亦控制住了房间内的其他人。
于忠是三朝老臣,什么场面没见过,他稍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问道:“刘司马,本官这里并没有乱民,你们这兵戎相见的,是何意啊?”
“没有乱民?我看你们就是乱民。把账本都给我收上来,本司马要亲自查验。”刘辉仰着脖子说。
这下轮到于忠发怒了:“我看谁敢动赈灾的账本!”
“于忠,你不敢给本司马看?你越是不敢给我看,就越说明账本有鬼。”刘辉眯着眼睛说。
“刘司马,实不相瞒,赈灾账本乃尚书省之机密,你一个小小的司马,还没有查验的资格。”于忠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当然,所以就算你于忠老儿悄悄地背着我们给乱民发放赈灾粮,我们也不会注意到的。是不是?”
“休要血口喷人!”于忠已然怒火中烧。
“是不是血口喷人,待本司马查验过账本就知道了。”刘辉说着就向账本扑去。
于忠身边的副手上前一把将他推开了。“你真是欺人太甚!于大人,刘辉只是区区司马,对您不恭不敬,我们为什么要受他摆布?我们押护粮草的也有五百军士,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看他们几人怎么走出这院子!”年轻的副手怒不可遏地说。
于忠没有作声,一来他答应过元怿不要掣肘刘辉的军务,二来他也不能与刘辉对抗,他们兵多将广,若要冲突起来,最终吃亏的还是己方。更重要的是,于忠来到冀州地界后,看着民不聊生的惨状,心中痛惜不已,一心只想着赈灾,替朝廷解冀州百姓于倒悬。
他压了压情绪,缓缓道:“刘辉,原来你把这几日吃败仗所受的气都撒到老夫头上了。账本你不能动,账本若是丢失损坏,所有参与赈灾的上下官员都要跟着吃罪。你若是非要抢账本,那老夫只能抵抗,大不了老夫也像乱民一般被你杀死,但你回朝之后交得了差吗?还有,你别忘了,我与你同时进入冀州这座空城,四方城门可都是由你的刘家军把守的,你去问问他们,赈灾的粮食可有一粒出了冀州城?如果真的是赈灾的粮食到了城外乱民手中,那最该被问罪的不是你刘辉吗?”
刘辉被于忠的话噎住了。之前他一门心思只想找人顶罪,并未细想其中的关节,此时该怎么回复呢?
于忠见刘辉没反驳,便顺势说道:“刘司马,老夫斗胆揣测,今天这个主意是刘腾给你出的吧?”
刘辉心中一怔,脸上的神色也变了,于忠敏锐地注意到了,接着说道:“此前老夫就纳闷,为何内侍刘腾会出现在军中,现在知道了。”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刘辉一脸窘迫地问道:“你知道什么了?”手中的剑却仍旧指着于忠。
“刘司马带着刘家军来挣军功,但是,最后这个军功却会落入刘腾的手里。”于忠与元伯隽斗了一辈子,太清楚他的为人了。刘辉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成为司马,刘腾更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成为镇乱军中的一员大将,只有这个推测是符合元伯隽的手段的。
正当刘辉进退两难之际,院外突然喧嚣起来。原来,两拨势力对峙之时,不知为何刘辉要干涉赈灾事宜的消息不胫而走。镇乱不力还要掣肘赈灾,刘辉的做法点燃了冀州城内的民愤,大家自发地将院落围了起来,要唯刘辉是问。
“谁要抢了我们的赈灾粮,谁就是要了我们的命!刘辉要饿死我们,我们就拉他垫背!”
“不去城外攻打乱民,却在城内打起粮食的主意,算什么本事!”
“反正没粮食也是饿死,我们跟他拼了。”
“冲出城去,我们也投奔大乘教去!”
于忠平静地看着刘辉再次说道:“快要饿死的人什么铤而走险的事都做得出来。城外的乱民也是为赚口吃的才英勇无比。刘司马,你如果愿意听老夫一言的话,老夫便告诉你,只要你击退围城的乱民,让赈灾的粮食能够送达冀州下辖的郡县,让饿着肚子的百姓能够果腹,那么乱民就会越来越少,大乘教也会不攻自破。”
刘辉兴许是听进去了于忠的话,又或者害怕群情激愤出了乱子,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悻悻地从后门离开了院子。于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元伯隽的做法让他心寒。一介朝廷重臣,竟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相煎何急?
刘辉回到府衙,刘腾便凑上来询问情况,正好撞在了刀尖上,被刘辉冷眼瞪了回去。
“从今日起,闭上你那不长胡须的嘴。”刘辉还想再骂,但看着刘腾那双捉摸不透的浊眼,想到他毕竟是元伯隽安插的人手,便强忍住没再说什么。
正当刘辉生着闷气,苦思冥想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守城的将领来报,城外有人求见。刘辉问是谁,守城的将领说是一个胡女,她说可以助我们平定乱民。
刘辉将信将疑,不敢轻易放人入城,便决定亲自登城查看。这一看之下,刘辉激动万分,来者穿着贴身胡服,身形凹凸有致,气质动人。虽然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当年让他刻骨铭心的美貌,尔朱娇兰,她竟还是这般让他方寸大乱。守城的将领还以为对方来者不善,准备放箭,被刘辉骂退了下去。
十年了,刘辉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在此见到尔朱娇兰,这个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女人。刘辉是南朝人,从小受尽了北朝士族中同辈人的欺辱与歧视,为了让瞧不起他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他立志要成就一番事业。他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奈何确实没有带兵打仗的天赋,反倒更喜欢舞文弄墨一些,这个特质让他在军中也受尽非议。刘辉觉得,从小到大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没有人欣赏他,直到遇见了尔朱娇兰。
尔朱娇兰是契胡族女子,生在草原,长在马背,同样自幼跟随父亲和兄长尔朱荣征战北境,在军中涵养出与寻常女子全然不同的气质。年轻的尔朱娇兰骨子里向往南方闲适的生活,对清谈雅士颇为仰慕。而刘辉的出现恰恰满足了她的幻想,这个与军营格格不入的翩翩少年,长相白皙,心怀傲骨,虽常有不着边际的言辞,但他的与众不同给尔朱娇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那段并肩作战的日子里,刘辉与尔朱娇兰似乎都找到了天命,每日纠缠在一起,在军中还引起了不少非议。
当然,二人之间的暧昧因为战役结束戛然而止,刘昶是鼎鼎大名的宋王,不可能让刘辉迎娶一个不入流的胡女。而驻扎北境的尔朱氏,作为领民酋长世家,无论男女都要与北境同在,一生的职责便是为大魏守好六镇。
刘辉命令守城将士将尔朱娇兰迎进冀州城,自己则亲自牵过了对方的马缰绳。
“娇兰,十年不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你了。”刘辉一改往日刻薄的语气,含情脉脉地对尔朱娇兰说。
尔朱娇兰和刘辉并肩走着,看了刘辉一眼后打趣道:“你也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不晓得如何带兵打仗。”
这句话若是换成别人说,刘辉肯定勃然大怒,但从尔朱娇兰嘴里说出来,刘辉听来便是亲近的关怀。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表现出自己上进的一面,说道:“大丈夫生而为人,岂能碌碌无为,甘心蛰伏于父辈的福荫之下?我刘辉势必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尔朱娇兰是了解刘辉的,所以并没有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转而说道:“不过也好,正是因为刘郎不会打仗,所以你我今日才能重逢。”
刘辉似懂非懂地品味了半天,还是问道:“娇兰此话从何说起?”
尔朱娇兰停下脚步,看着刘辉真诚地说道:“其实,娇兰自与刘郎分别后,便没有一日不想着与你重逢。但你我之间如同鸿雁与雪泥,离得太远了。所以,自你与兰陵长公主成婚后,我便掐断了自己对你的念想,只是作为一个朋友,真诚地希望你能实现抱负。当娇兰得知你成为冀州司马时,既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刘郎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了。可刘郎是什么样的人娇兰最清楚,自从你到了冀州城之后,娇兰没有一日不担心你。”
刘辉看着越说越动情的尔朱娇兰,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恨不得当下就捂在自己的胸膛上。
“原来娇兰日日都牵挂着我。”
“何止是牵挂着你,我更希望刘郎你能平定冀州,成就一番伟业。所以,我说服兄长尔朱荣,一道率兵前来,希望能够助你一臂之力。只是赶到冀州城外,乱民与刘郎的对峙形势更为严峻了,娇兰甚是担心你,这才今日单骑出现在冀州城下。”
“娇兰……”刘辉被尔朱娇兰说得甚为感动,想要搂住对方,却被她推开。
“刘郎,我和兄长虽然是来帮你的,但也不敢贸然行事。今日我单独前来,也是想问一问刘郎,是否需要我和兄长助你平定民乱?”
刘辉恨不得脱口而出“急需”二字,但话到嘴边却停住了。他是来挣军功的,如果朝廷知道尔朱荣率部前来支援,那岂不是大大降低了军功的成色?
尔朱娇兰看着刘辉犹豫的样子,便主动说道:“其实兄长交代了,我们可以秘密地帮助刘郎,但有条件。”
“什么条件?”刘辉急切地问道。
“兄长未曾与娇兰说起,如刘郎有意,可亲自出城与兄长详谈。”
“出城?”刘辉慌了。眼下乱民环伺,自己好歹是镇乱的司马,若是私下出城被认出来,岂不是有去无回?
刘辉向尔朱娇兰提议让尔朱荣进城商讨,但被尔朱娇兰拒绝了:“兄长只尊重勇毅之人,倘若刘郎连城都不敢出,那么兄长也不会帮你。”
这让刘辉陷入了两难,眼下他正是需要援助的时候,但偏偏尔朱荣是一个如此较真之人。思前想后,刘辉愿意为了军功出城去赌一把。
刘辉乔装打扮了一番,跟着尔朱娇兰出了城。在城外,目之所及一片荒芜,灾民们为了果腹把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野地无草,树木无皮,一片死寂。二人走出几里地之后,处处可见不知是灾民还是乱民的白骨陈于荒野;至于刚死不久的,尸体旁总趴着几只吃肉饮血的野狗,见到活人就龇牙怒目,气势汹汹地想要扑上来。刘辉不由加快了脚步。
路旁的灾民看见有衣冠整齐的人路过,便朝着尔朱娇兰和刘辉靠过来,纷纷伸出形如枯槁的手索要吃食,刘辉白净的衣物上很快被灾民抓出道道污痕。刘辉出城并未携带吃食,便将身上值钱的东西掷于地上,盼望灾民别再骚扰自己。但灾民只要吃的,对于值钱物品看都不看一眼,仍旧纠缠着二人。刘辉慌了,大声驱赶灾民,灾民根本不为所动,个个如饥似渴地看着他们,仿佛巴不得把他们吃了似的。
还是尔朱娇兰替二人解了围,她拔出腰间佩剑,将纠缠二人的灾民一一砍杀,转眼四五个人头落地,灾民们便不敢再靠近二人了。随着二人远去,灾民和野狗很快环围住刚刚被砍死的同伴……
冀州,自古为九州之首,没想到竟会因为灾害而变成这般满目疮痍,这般不似人间。尔朱娇兰道:“遍地灾民,易子而食,这才哪到哪,你被吓到了?”
刘辉惊魂未定地点点头,问道:“还有多久能见到尔朱将军?”刘辉片刻都不想在野地里待着了。
得知刘辉已经跟着尔朱娇兰出城的消息,尔朱荣将驻守在密林中的部队通通拉出来,在开阔的荒原上安营扎寨。尔朱荣要求士兵整装列队,斗志昂扬,要营造出必胜的氛围,以此来引诱刘辉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军队来获得冀州的胜利。而他之所以不同意进城与刘辉商议大事,确实只是想考验刘辉。刘辉若是连出城的胆子都没有,日后也必定无法帮助自己成就大业。
尔朱荣在军中等候了一个时辰,终于在营门口看见尔朱娇兰领着刘辉前来。尔朱荣耐住性子,恭恭敬敬地对刘辉行了一个礼。刘辉看见十年前曾经随父征战的尔朱荣倍感亲切,赶忙回之以礼。尔朱荣还来不及对刘辉寒暄几句,刘辉便说道:“酋长大人能亲自率兵前来援助,本司马感激不尽。但我听娇兰说,酋长非要与我当面商议援助之事,不知酋长大人有何见解?”
尔朱荣心里讥笑着刘辉,嘴上却说:“冀州乃刘家军统制地界,六镇的兵最好也能打刘家军的旗号。”
尔朱荣的建议甚得刘辉的心意,他抑制住心中的狂喜,说道:“酋长大人深明大义,如此甚好。”
此时尔朱荣身边的裨将却站出来反对,说道:“酋长,恐怕六镇的士卒们不答应啊。我们辛辛苦苦从六镇赶来,若军功都让刘家军占了去,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大家必定会有所怨言啊。”
尔朱荣假意陷入两难,刘辉哪里看得出来尔朱荣与裨将在一唱一和糊弄他,连忙说道:“只要你们能打着刘家军的旗号作战,我什么都能满足你们。”说着拍胸脯保证。
尔朱荣思考了片刻,对那裨将骂道:“你看刘司马有如此诚意,我等还要犹疑吗?教朝廷笑话!”转而又对刘辉说:“我答应你了!”
刘辉大喜,忙问尔朱荣的出兵条件。尔朱荣却没有立刻说出口,而是笑着把刘辉拉入营帐之中。尔朱荣屏退了左右,与刘辉面对面坐在毛毡之上,推心置腹地说道:“吾妹娇兰,视司马为皓日明月,她对你的心思你不会不清楚吧?”
刘辉心中一怔,随后暗喜不已。难道这世间还真有天上坠饼之事?尔朱荣这是既要帮助他镇乱,又要把娇兰嫁给他?
“娇兰与我心意相投,虽逾十年未见,却深情不减……”
刘辉说起对娇兰的喜爱不吝辞藻,但尔朱荣不喜欢他那副文人绕弯说话的样子,打断道:“我想把娇兰嫁给你。”
刘辉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瞪着双眼问道:“当真?”
“当真!”尔朱荣转而又说道,“娇兰从未离开过六镇,带兵征战,风餐露宿,一日清闲日子都未享受过,我这个做兄长的心里十分愧疚。若是她能够嫁给你享福,那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刘辉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欢喜,慌忙答应下来,生怕尔朱荣在下一刻就转变心意。
“但是,尔朱氏自有魏起,便世世代代驻守边关,未曾踏足中原一步。这并非我们不想,而是朝廷不许。所以,依照当前的朝廷规制,娇兰并不能嫁给你。”尔朱荣说完看着刘辉。
刘辉不以为然,虽然北镇驻守之人无法离开封地,但总还是会有一些人悄悄离开,朝廷也并未追究责任。刘辉看着尔朱荣那微妙的表情,心里清楚,他说的并不是表面上的意思。
这几年,刘辉虽然在朝政上毫无建树,但关于北镇的流言倒是听过一些。在流言当中,最多的莫过于北镇地位骤降、人心浮动。联想到这些谣言,刘辉隐隐感觉到了尔朱荣的真实想法,但他马上在心里否定了,因为这个想法太过危险。
二人沉默了片刻,还是尔朱荣说道:“刘司马,说起来你我二人也算有共同之处。我乃北境之民,你乃南朝之士,皆非朝堂主流,又是军中武将,像我们这样的人,朝堂上那些公卿大臣是不肯正眼相看的啊。”
若是在此之前,刘辉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如今他已被拔擢为司马,可见朝廷对他的偏见正慢慢改观。尔朱荣见刘辉似乎不认同自己的观点,嗤笑一声,说道:“堂堂宋王刘昶之子,没想到只是一介武夫。”
“你说什么?”尔朱荣不合逻辑的一句评价让刘辉有些疑惑和愤怒。
“刘司马不会真的以为侍中大人想重用的人是你吧?”尔朱荣不屑地说道,神态恢复成傲慢的模样。
“侍中大人当然是要重用我,否则又怎会让我率兵镇乱?”刘辉据理力争道。
“刘司马看似风光,其实只是在为他人做衣裳罢了。”
刘辉心中一惊,尔朱荣的话让他想起了于忠的话,心中顿时不安起来:“酋长大人莫不是在说刘腾?”
尔朱荣一怔,说道:“原来司马大人知道?”
这倒把刘辉的脸问红了,他没有急着发表见解,而是在心中盘算起来。稍早于忠这么说的时候,只是让他对刘腾不满,现在连尔朱荣也这么说,他便开始怀疑起元伯隽的决策来。虽说于忠、尔朱荣只是猜测,但现在细细咀嚼起来,整件事的确充斥着阴谋的味道。
他越想越不安,却还是佯装镇定地说道:“那就刘辉当下的处境来说,酋长大人有何高见?如果你早已知道我是在为他人做衣裳,为何还要率兵来帮我?”
尔朱荣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低声说道:“因为我和娇兰都盼望刘司马能真正出人头地,日后成为我们可以仰仗的巨擘。”
明明尔朱荣是来帮助刘辉的,却把刘辉说成倚靠,刘辉没明白尔朱荣的用意,内心却莫名地翻涌起来。他有预感,尔朱荣即将说一件天大的事。
“侍中大人在利用刘司马,正如朝廷在利用尔朱氏一样,我们在前线以命相搏,到最后收益最大的却是他们,尔朱荣心中苦闷久矣,想改变境遇之愿望亦久矣,故我才会找到刘司马你啊!若刘司马能助我成事,娇兰必定能顺利嫁进刘家,而我也会保司马功勋利禄,让司马的功绩远超令尊,名垂青史!”尔朱荣说话时甚为激动,连双眼都涨得通红。
此时的刘辉虽然已经心潮澎湃,但还没有被尔朱荣的话冲昏头脑,只是试探性地问道:“酋长要我如何?”
尔朱荣笑起来:“吾岂是元伯隽之辈,对刘司马只有欺骗、利用与压榨吗?我会帮助司马平定冀州,司马尽管如同无事般回朝接受封赏。虽说届时受最大封赏的人可能不一定是你,但请司马务必争取一个军中实职,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想元伯隽一定会同意的。届时,司马您既有军职,又是驸马,尔朱荣自然会再联系您的。”
刘辉气血上涌,不能自已,脑袋越来越热:“酋长大人想要起事?”
尔朱荣摇摇头说道:“当今朝堂上,受二元互斗之影响,人人只顾着尔虞我诈,谁又真正把民生社稷置于心中?刘司马身处洛阳,对天下之势看不清楚,有近朱者赤之虞。而今来到冀州心中已然明白了吧?”见刘辉赞同,尔朱荣继续说道:“居于国境之北的六镇,与冀州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军民潦倒困苦,还常年受西北戎狄的袭扰,早已怨声四起,民心见异。尔朱荣想要做的就是帮助胡太后和幼帝除清奸佞,让太后和皇上不再被二元所蒙蔽,躬耕天下,福泽六镇,让六镇的百姓们感受到天恩浩荡。这件事情,我尔朱荣不做,还会有其他领民酋长做。尔朱荣要做的,只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尔朱荣一席话,有真有假,把自己摆在了家国大义的高位上,大义凛然,听得刘辉肃然起敬。
尔朱荣接着说:“刘司马领了军功好生休养,利用驸马之身份取得皇族信任,一步一步在京畿军中树立威望。待尔朱荣举事之后,你我里应外合,诛杀元伯隽、元怿二贼,此后由你我二人来辅佐太后、皇上如何?”
刘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了,与其说源于对元伯隽欺骗的痛恨,倒不如说是对成就大业的渴望,而这两者相叠,还有尔朱娇兰的以身相许,自己哪里还有拒绝的理由?而此时的刘辉又哪里会知道,在日后尔朱荣如愿饮马洛河之际,又岂会只满足于位极人臣?
刘辉真想立刻答应下来,但他还是道:“可惜本司马如今已不是驸马,不过……”
尔朱荣一怔,他没想到刘辉业已不是驸马了,于是便打断刘辉的话,问起了其中的缘由。在刘辉如实相告之后,尔朱荣说:“京畿之地,如皇家之后院,守将多是宗亲外戚。若无驸马之名,恐怕日后也难以在京畿军中担任要职。依我之见,司马立了军功之后应当请求太后和皇上赐你与兰陵长公主复合。”
“复合倒也不必。请酋长大人放心,刘辉即便不是驸马,那也是宋王,日后……”
还没等刘辉说完,尔朱荣便摆了摆手不想再听。刘辉假以宋王之名无可厚非,可他所认可的宋王只有刘昶。没有刘昶的刘家军就好比失了尾羽的孔雀,与山鸡无异。现在,刘辉竟然与兰陵长公主和离了,那更是比山鸡还不如了。
尔朱荣略扫兴地站起来,缓缓说道:“刘司马若只是一个司马,那我还真不该来这冀州之地啊。”
尔朱荣说话的声音很轻,刘辉却听得很清楚,忙道:“酋长,刘辉无妻,正好可以娶娇兰为正室啊。”
尔朱荣回头瞪了刘辉一眼,奚落道:“若司马日后不能助我成就大事,我又怎会同意胞妹贱嫁?”
“贱嫁”二字刺伤了刘辉的心,但此时不是强调尊严的时候,他试探道:“倘若我绝不与兰陵长公主复合,那酋长方才说的一切都不作数吗?”
尔朱荣阴沉着脸,点头不语。
刘辉看着尔朱荣,往前欠了欠身子,又说道:“若是我领了军功,回去与兰陵复合……”
“若是刘司马与兰陵长公主复合,那我方才说的一切都作数。”尔朱荣回答道。
“包括我与娇兰的婚事?哪怕她不是正室?”刘辉问道。
尔朱荣嗤笑一声,注视着刘辉说:“我尔朱一部,人人皆以强为荣,以弱为耻,只要刘司马日后能与我一道成就大业,娇兰哪怕在刘府做一婢女也光荣无比。”
“当真?”刘辉又露出了笑脸。
“我已陈兵冀州城外,难道只是装模作样?我尔朱荣绝非空谈之人,生平也最厌恶徘徊不决之人,看来娇兰看错刘司马了!”尔朱荣的话掷地有声,说罢便准备送客。
刘辉没有理由拒绝尔朱荣的条件,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先得一军功,还能吃亏不成?再者说了,得了军功回到洛阳,能与兰陵复合最好,就算不能复合,尔朱荣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尔朱荣与其约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难不成还会因为自己不信守承诺而对簿公堂吗?
刘辉想通了这个道理,连忙拉住尔朱荣,说道:“刘辉愿为尔朱酋长尽犬马之劳!日后,我刘辉与尔朱一氏便是自家人了,兄长。”
尔朱荣看着刘辉谄媚的样子丝毫喜欢不起来,但目前刘辉已经是他能拉拢的最好人选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能为我所用,混账一些又有何关系?
刘辉与尔朱荣在帐中敲定了正事,便着急回城安排去了。在离开尔朱荣的大营之前,他特意与尔朱娇兰辞行,尔朱娇兰对刘辉依依不舍,并表示了嫁给刘辉的期许,这更让刘辉踌躇满志。
刘辉走后,尔朱荣将尔朱娇兰叫到跟前,问道:“你当真想嫁给刘辉?”
尔朱娇兰抚摸着腰间的佩刀,扑哧一声笑了:“兄长不会以为娇兰还是那个沉湎于儿女情长的俗世女子吧?在娇兰心里,兄长的大业和六镇的百姓远比嫁为人妻重要。况且,刘辉只是我少不更事时的一个幻象而已,娇兰即便要嫁人,也不会嫁刘辉这种人!”
此时的刘辉,背负着元伯隽和尔朱荣两边的阴谋,满怀憧憬,疾驰于回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