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余威2025-11-07 14:338,795

  

  “啪”的一声,一个玉盏被重重地摔在显阳殿的地面上,玉渣在光洁的桐油青砖上飞溅开去。内侍奴婢们战战兢兢地跪在角落里,惊恐地承受着皇帝的怒气。

  在显阳殿外,宫城的卫军分列左右,面容威严。掌管宫禁的右卫将军奚康生单手搭在剑柄之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太极殿那幽暗的烛光,不禁叹了一口气。

  最近幼帝元诩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不是摔东西就是绝食,这显然是做给胡太后看的。而身居太极殿的胡太后不可能不清楚元诩的发泄是意有所指的。自从胡太后瞒着元诩将刘腾遣出宫城那日起,母子二人的关系便日渐僵化。元诩只要见着胡太后便会向其索要刘腾,胡太后不允,元诩便一声一声骂着“诈人”,直至胡太后离开显阳殿。

  从太极殿那幽暗的烛光中,奚康生几乎可以断定,胡太后也因为元诩的情绪而难以安眠。奚康生觉得,元诩尚且年幼,也许无法明白胡太后的良苦用心。但胡太后为了在皇帝面前确立起为母的权威而有意为之的行为,也过于刻薄了些。

  奚康生无奈地晃了晃脑袋。他也曾南征北战,可无论是身受重伤,还是被俘敌营,从未像最近这般畏惧。也许胡太后与元诩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要比敌我两国的关系还难调和。

  思绪神游之际,奚康生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显阳殿的东南角探了出来,而后朝着太极殿的方向缓缓前行。奚康生顿时警觉起来,跳下回廊,疾行到黑影的身前,对面的人是崔光。

  “崔大人,深更半夜,宫禁森严,你这是做什么?”奚康生问道。

  “皇帝夜夜喧闹,你睡得着吗?”崔光反问道。

  “我掌管宫禁,无暇睡觉。”奚康生回答。

  “好好好,那麻烦奚将军给老朽让个道,老朽要去太极殿!”崔光说着就要推开奚康生。

  奚康生说道:“崔大人曾是少傅,现为帝师,最懂礼法教义,你夜闯太极殿,岂是人臣所为?”

  “太极殿亮着光,想必太后也未入睡,正好,我去向太后辞行,老朽要告老还乡,折腾不起了!”

  “崔大人好胡闹,你就不担心胡太后治你的罪吗?”

  “若真要治罪,老朽也认了。奚将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上虽然是一国之君,但毕竟年幼啊。太后规矩甚重,控制太严,只怕皇上身心有损啊。”崔光叹息道。

  “那崔大人也不用告老还乡啊。放眼宫城之中,皇帝最信任的人是你,若是连你也走了,那还有谁能规劝皇上啊?”奚康生苦口婆心道。

  奚康生安抚住崔光,又送他回到居所。元诩兴许是闹腾累了,此时也安静下来。回到显阳殿前的奚康生开始思考崔光的那些话,竟然觉得十分有道理。元诩尚且年幼,但胡太后对皇帝只有控制,似乎并无母子之情。

  当奚康生以为今夜再无波澜之际,显阳殿内却突然惊叫连连。奚康生赶忙冲进殿内,只见内侍们惶恐地围在元诩身边,一些人用手捂住他的左手手腕,另一些人用身体挡住他的右手,似乎想要把元诩的两只手分开。烛光之下,奚康生发现洁净的被褥上溅满血迹,元诩的右手上有什么东西正反射着亮光。奚康生定睛一看,竟是一块碎玉。

  奚康生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去传太医。显阳殿的动静太大了,在太医为元诩处理伤口的时候,连几日未见的胡太后也赶了过来。

  奚康生见胡太后来了,赶忙跪下谢罪。胡太后没有苛责奚康生,径直走向元诩的床榻,细声细语地安抚着小皇帝。奚康生注意到,太后并未梳妆,发髻也稍显凌乱,华贵的凤袍只是随意地披着,一副仓促的样子。

  意识恍惚的元诩不停地轻声念叨着什么,胡太后就凑近去聆听,边听还边安慰地赞同着。

  奴婢端来了汤药,胡太后立刻接了过来,在亲自尝了汤药之后,安慰道:“诩儿,母后已经尝过了,不烫,但有些苦,诩儿可一定要喝哦。喝了药就能很快好起来,母后才能带你做答应你的事儿啊。”

  元诩轻轻地点了点头,凑过去乖巧地喝了起来。待他喝完了药,胡太后便对奚康生吩咐道:“待皇上康健后,要巡幸永宁寺,请奚将军天一亮就去将诸事安排停当。”原来皇上想要出宫解闷,奚康生喏喏应下来。

  元诩的伤势不重,在太医的料理之下很快便恢复了些。也许是看到胡太后这般焦急慌张的模样,元诩主动向胡太后认错:“母后,是皇儿不孝,害得母后操劳了。”

  “诩儿说的什么话,你是当今皇上,是天下至尊,母后就该围着你转呢。”

  “那我能明天就去永宁寺吗?”元诩追问道。

  胡太后不假思索地说:“只要诩儿恢复了元气,母后便答应你。”

  “那皇儿现在就睡觉,明天一定能恢复元气的。”元诩说着便要往被窝里钻。

  “真是母后的好诩儿。”胡太后夸赞道。

  元诩觉得自己受伤之后,母后似乎异常温柔起来,便又把脑袋探出来,问道:“那皇儿可以让刘腾陪着吗?刘腾上次说要教我爬树,我一直都想学呢。”

  胡太后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笑着回答道:“你手受伤了怎么能爬树呢?再者说,永宁寺是佛家圣地,诩儿又贵为皇上,怎么能在寺庙爬树,倒像个无人管教的小猴儿了。”说着,胡太后还轻轻地刮了刮元诩的鼻子。

  母子二人温情地对视了片刻,元诩突然说道:“皇儿听母后的,不学爬树了,也不说母后是骗子诈人了,母后能让刘腾回来吗?”

  太后依旧温柔地说道:“母后当然不是骗子,刘腾会回来的,他只是替皇上施泽万民去了。母后跟你说过,冀州闹了灾荒,百姓们都没饭吃,还有些难民造反作乱。刘腾主动为皇上分忧,所以跟着镇乱军队去了冀州,等冀州平定了,他自然就回来了。”

  元诩高兴地坐起来,说道:“没想到刘腾还有打仗的本事?他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本事没有告诉我,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好好问问他。母后,他什么时候回来?”

  胡太后陪着元诩,元诩却三句话离不开刘腾,这让她有些恼怒了:“皇上,你现在还小,这天下的大事、小事、烦心事多着呢,现在虽由母后和朝中大臣帮衬着,但总有一日会交到皇上手中。难道到时候你还整日想着与刘腾玩耍胡闹吗?”

  元诩悻悻地低下了头,嘀咕道:“母后正值盛年,社稷大事有母后帮衬着,我也不用急着长大成人。”

  皇帝如此不思进取,奚康生认为这话又该激怒胡太后了。令奚康生没想到的是,胡太后竟然呵呵笑起来,抚摸着元诩的头发说:“母后这一颗心只为了诩儿和大魏。皇上能体谅母后的良苦用心,母后也便知足了。”

  母子二人重归于好,胡太后甚至决定要夜宿久违的显阳殿。奚康生以为今晚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在皇帝睡下后胡太后却下密旨,让其处死照顾皇上不力的所有奴婢和内侍。

  

  第二日一早,元诩便吵闹着要去永宁寺。经过昨晚之事,胡太后明显对元诩宽容许多,立即叫来奚康生安排出宫。

  到了永宁寺,元诩乖巧地跟在太后身边礼佛,举手投足间已初显帝王仪态。胡太后对元诩的表现很满意,于是让奚康生陪着他在永宁寺内玩耍赏景,自己则与住持睿空法师登上宝塔推敲佛法。

  自永宁寺建成之后,胡太后便时常来寺中向睿空法师讨教佛法。在入宫之前,做尼姑的姑母就时常与胡太后讲解佛理。从景明元年开始,姑母常常入宫为宣武帝讲佛,还常常对着宣武帝夸赞自己这位侄女。宣武帝信任姑母,也相信她的侄女是一位容貌德行都很出众的女子,于是便将其召入宫中,封为承华世妇。永平三年,皇子元诩出生,胡氏晋升为充华,这才有了母仪天下的今时今日。

  自从穿戴上太后的“制服”之后,胡太后发觉要想的、要谋的事务一日比一日多,常常有心力不逮的时候,于是重拾对佛法的钻研,以求开智醒悟。

  “佛教经籍繁多,但都不超出苦谛、因谛、灭谛与道谛这四圣谛。然四圣谛所依的源泉便是缘起,诸法皆由因缘而起。”睿空法师与胡太后拾级而上,慢慢说起了今日的佛课。

  胡太后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想着昨晚元诩说的那些话。似乎在皇上的心里,刘腾是个很重要的角色,自己甚至都要屈居其后。胡太后对此甚是苦恼。

  “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诸如,有母则有子,有子则有母。无母则不成其为子,无子则不成其为母。此为缘起,此为互相依存之法。”

  胡太后心猿意马地点点头,她联想到以后的种种可能,不由心焦起来。突然,胡太后因为不够专意,左脚在台阶上磕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身旁的护卫侍者连忙伸手去扶,睿空法师离太后最近,却一动也不动。

  待太后重新站定后,睿空才说:“无念则无绊,缘起之法放于诸事皆通达也。”

  胡太后终于认真地听了睿空的话,慌忙欠身致歉。睿空继续道:“一切皆非无因,太后看起来心事重重?”

  胡太后此行就是来求睿空法师为自己答疑解惑的,于是便坦诚地将自己与元诩的母子关系说于睿空听。

  睿空将胡太后引至一空室内,说道:“实不相瞒,方才贫僧在陪同太后与皇上礼佛的时候,看见皇上有意踩死了一只螽斯。螽斯为小虫,皇上为天子,虽只是孩子,贫僧却从他的玩心中看到了杀心。”

  胡太后心中一凛,慌忙问该作何解释。睿空法师缓缓说来:“方才贫僧提到的四圣谛中,有一谛便是道谛,道谛便是涅槃。依皇上目前之心,必须经过涅槃来呼应天意、顺应民声。想要涅槃,就必须通过戒、定、慧三法。有戒方能有定,最后必定有智,方能成就道谛。”

  胡太后隐隐能够悟到睿空法师的意思,但还是询问道:“如此说来,皇上日后想要成为圣主,首先要做的就是戒,戒掉他身上的孩童之心、肆意之心?”

  睿空法师笑了笑,说道:“非也。孩子天生带有五福,远离五戒,亦不会随意杀生。皇上今日有杀生之举,缘起于他孩童之天性正在消磨殆尽。皇上生而为天子,如今正慢慢变为俗人。太后,他要戒的不是孩童的天性,而是俗世中的人性。”

  胡太后恍然,皇上最近之行为表象,不正是天性被压抑之后所迸发出的人性吗?

  “可是皇上肩负着苍生社稷之任,难道任其像个孩童般无为无念地长大?”胡太后不解。

  “何为无为无念?戒只是涅槃的根基,若皇上将天性养好,自然能进入正道,譬如正见、正思维、正语、正业、正念、正定……身、口、意合于法,见于行,便是真正开慧了。”

  胡太后终于能明白睿空法师的意思了,就是要让皇上重归天性,修心养性,这是为人之格。为人之格养好后,才能成为人君天子。

  胡太后将自己的见解说给睿空法师,睿空法师只说道:“贫僧可与太后继续拾阶了。”说着便走出了空室,继续沿着宝塔的台阶上行而去。

  胡太后怔在原地,不断咀嚼着刚才与睿空法师之间的对话。睿空的话语在太后心中不断消减,意思也愈发明朗,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那便是:先让元诩成为一个孩子,再让其成为一个君主,成为君主之后,方能再谈贤明、圣德之类的念想。这是涅槃之道,得一步一步来,急不得,慌不来。

  

  兰陵在于恒载的小屋中一连住了几日,在于恒载的悉心照顾下,因落水而产生的病症也慢慢消失。前几日,她常常在午后畏冷发热,胸中也整日闷着,似有一团瘀浊之气难以泄出。她将自己的感受说给于恒载,于恒载便又重新给她求来了几服药,吃了之后病情果然好转了不少。兰陵心想,很快她就可以继续拜佛学法之路了。

  今日,她依照往常的习惯,继续翻阅于恒载的兵书,并将其所注的批示分门别类,一一摘录下来。一开始,她做这件事只是出于好奇,渐渐地,她将摘录于恒载的批注当成了一种习惯。她想,这些摘录之中都是于恒载的所思所想,既融会贯通、旁征博引,又通俗易懂,说不准日后这本摘录亦能成为兵法之书大行于后世呢。

  想到这儿,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于恒载是一位有才气的军人,时至今日,这份才气也没有半点消减,甚至颇有厚积薄发之势。兰陵觉得,以于恒载的才能在军中担任要职足矣。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翻阅完了于恒载的所有兵书,也将他所有的批注都抄录了下来。兰陵将抄录的纸张叠在一起,又找来麻绳将它们装订齐整,竟也是一本颇有分量的小书了。

  她将这本小书端正地放在桌子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兴许是因为病情好转的缘故,虽然将近申时也不觉得累。她走出门,天上的太阳明晃晃地挂着,似乎也没有落山之意。兰陵环视了一圈于恒载的小院,见院内已长出杂草,一些瓶罐甑瓮积满了灰尘,屋檐下的换洗衣物也摞成了一大堆。

  兰陵看到此景象,不免心生歉意。她知道,于恒载并不是一个慵懒之人,应该是因为她住在小屋,他不方便在此逗留太久,才让这个原本颇有闲趣的小院生出荒败之感。

  于是,兰陵撸起袖子,从后院翻找出农具,先除去院中的杂草,而后将院子里的物品都归置整齐。她又引来山泉水,打开小屋的门窗,将所有够得着的地方都擦拭了一遍。阳光从门窗中投射进来,温煦的山风穿堂而过,似乎所有地方都焕然一新了。最后,她将于恒载的脏衣物通通丢进溪水塘中,一件一件地搓洗干净,悬挂于院中晾晒。

  做完这些杂事之后,兰陵亦不觉得累,她看着洁净的灶台,手不自觉地痒痒起来。她喜欢厨艺,厨艺曾经让她在刘府的那些日子里暂时忘却了婚姻的痛楚。现在,她突然想走到灶台旁,却是因为重拾了对生活的热爱。她想为于恒载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可是,于恒载显然不在家中做饭,灶台旁的柜子里几乎没有存粮和原料,她只找到了些许面粉和油盐调料。

  兰陵又回到方才洗衣物的溪塘,塘中有野生的莼菜,还有个头不小的鱼。兰陵想抓几条鱼上来,但并未如愿,只在浅水的水草里捞到几两白虾。兰陵眼看天色不早了,再不生火做饭,于恒载就该回来了。按照于恒载的性格,是不会让兰陵身处庖厨的。

  回到家中,兰陵将面粉倒入陶盆,将吃剩的野葡萄捣碎,将葡萄汁混合糖水和面,抻成一张张薄饼。油烧热后,兰陵将薄饼放入油锅炸成两面金黄,随即夹出摊凉。在做了十张薄饼之后,她将从溪塘里获得的白虾和莼菜洗净。白虾要剥去虾壳,莼菜也只要刚长出来的嫩茎叶。她在烧开的水中加入盐调味,放入虾肉与莼菜。虾肉白里透红,莼菜有的碧绿,有的嫩黄,稍煮之后,莼菜便渗出晶莹剔透的胶质来,让这碗莼菜虾仁羹变得香滑无比。兰陵将于恒载的兵法书籍都收纳起来,将羹与薄饼端上餐桌,正欲查看日影的方向,于恒载便推门进来了。

  “方才我老远就看见小屋这儿有白烟腾起,还以为着火了呢。”于恒载手里提着给兰陵准备的吃食,惊讶地看着兰陵,“这饭菜是你做的?院子里晾的衣物也是你洗的?”

  兰陵笑着回答道:“我倒是希望有个人来帮帮我呢,可你这小屋附近哪有人迹?”

  “我哪是这个意思。”于恒载说着把吃食放到桌上,而后转身就去熬药,手上动作不停,嘴里还说着话,“我是担心你病情稍有好转就操劳起来,断不了根。”

  “哎呀,你不要操心,也先不要忙活了,吃饭吧。”兰陵拉住于恒载的衣角说道。

  于恒载看了看薄饼和那羹其貌不扬的样子,又不忍心驳了兰陵的一片心意,便拿起一张薄饼咬了一口。只一口,于恒载便愣住了。这看似普普通通的薄饼入口即碎,脆如凌雪,还有一股葡萄的香甜,于恒载监军龙门,所吃食物皆是以果腹为主,哪里有味道这般出众的食物。他两三口就吃完一张薄饼,又拿起一张嘎嘣嘎嘣咬起来。他边吃边想,薄饼都有如此滋味,想必那个什么汤羹味道也不会差。他正想着,兰陵已盛了一碗递到于恒载面前。于恒载也不客气,左手拿饼,右手端碗,一口气就见了底,只觉得汤羹滑嫩、鲜香无比,便问道:“这汤羹里的食材是从哪里得来的?”

  兰陵笑着回答道:“这碗羹里的虾和莼菜都是屋后溪塘里得来的。”

  “这是莼菜?哦,溪塘里那蔓开去的就是莼菜?”于恒载瞪大双眼看着兰陵,惊喜得像个孩童。

  兰陵点点头,又给于恒载舀了一碗。

  “恒载没有想到,兰陵竟有这般精湛的厨艺,倒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了。”于恒载高兴地吃着,边吃边说。

  兰陵本来也挺高兴,但想到一身厨艺是在刘府十年间琢磨出来的,自己也早已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公主了,神情又黯淡下去。于恒载又喝完一碗莼菜羹,兰陵见状便伸手去舀。于恒载埋头吃着薄饼,也伸手过来,没有摸到勺柄,却摸到了兰陵那温热的手背,只觉心中一颤,不由得抬头看向兰陵。兰陵却低着头,神情忧郁,不知在想些什么事情。

  “兰陵……”于恒载轻轻地唤了一声。兰陵缓缓回过神来看向于恒载,发现他正双眼灼热地注视着自己。兰陵心中一颤,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何时被于恒载握住了。她慌忙将手抽出来,因为用力太猛,碰到了勺子,陶勺掉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于恒载与兰陵几乎同时俯首去拾,不料两个脑袋又撞到了一起。兰陵哎哟叫了一声,于恒载顾不上断勺,转而去安慰兰陵。他想要查看兰陵的情况,可手刚触及兰陵的头发,手背就挨了一下。

  “我没事,你吃饱了吧?”兰陵别过通红的脸,慌忙说道。

  “吃饱了、吃饱了,我去给你熬药。”于恒载说着便拾起地上的断勺,朝门外走去,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

  逃到屋外的于恒载悉心煮药,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飞舞起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龙门山上常遇到的樵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兰陵就好似家中主妇,他一回到家便有热饭上桌。于恒载心想,他一直未成家,不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兰陵吗?若是真能和兰陵成家,即使做一个山野樵夫,也是世间最美的事。

  兰陵待于恒载离开之后许久才缓过神来。她为失态而感到懊恼,于恒载是好心救护她,她虽然难舍二人的前缘,但毕竟此时二人的境遇已不相配。这段时间他对她做的一切,也许都只是出于道义,自己怎么能胡思乱想呢?

  应该尽快离开于恒载,兰陵心想。

  “兰陵,药好了,我给你端进来?”兰陵正想着,于恒载敲响了门,她的心又情不自禁地快速跳动起来。

  见兰陵没有回答,于恒载又说道:“哦,刚才只顾着吃,有件要紧事却忘了告诉你。你前些天不是叫我打问惠娘的下落吗?我打问到了。”

  兰陵一听于恒载有了惠娘的消息,便顾不上尴尬,打开门问道:“惠娘在哪儿?”

  “惠娘从农户家回来,见你已经不在又四下寻不到,便回城去了。她在洛阳找了太尉府、宋王府几个地方,都没找见你,便报了官。官府一听失踪的是兰陵长公主都不敢大意,专门指派了洛阳专管刑狱案件的参军调查此案。我差人找到惠娘后,也没说你还活着,只是让她来一趟,她也答应了,没准儿明日你就能见到她了。”

  兰陵大喜,又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惠娘我还活着?”

  于恒载说:“那日我分明见到有人将你推下伊水,你不肯告诉我实情,肯定事出有因,我又岂能随意透露你的近况?”

  兰陵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负责调查此案的是洛阳府的参军,有打问到他的名字吗?”

  “好像叫罗显贵,只是个装腔作势的小官僚而已。我的手下来报,他只是粗浅询问了几人而已,并未深入调查。”于恒载说道。

  兰陵不由心里念佛,幸好于恒载没有将她还活着的实情说出去,若是让罗显贵知道,恐会有出格之举,没准儿惠娘也会惹上麻烦。兰陵看向于恒载,他做事还是那么稳妥踏实,一如既往地让人心安。

  于恒载关切地将药碗递到兰陵面前,说道:“哪怕康复在即,也不能忘记吃药呢,趁还没凉,快喝吧。”

  兰陵接过药碗,两人又一次触碰到了对方的手,但此次二人的手并未在对方的手上做任何停留。于恒载看着兰陵喝完了药,又接过药碗,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转身离开,但今天他决定不那么做了。于恒载下定决心,在兰陵转身的一刹那,精准地抓住了兰陵的一只手。兰陵惊慌地回过头来,使劲想要挣脱,但于恒载就是紧紧地抓住不放。

  “你作甚?快放开。”兰陵脸憋得通红。

  “我不放,十年前我就不应该放开你的手,现在我不能再错失一次机会了。”于恒载语气坚定。

  “你休要胡说!恒载,你莫不是想要欺负我?”兰陵恼怒地说道。

  于恒载用力将兰陵的身体拉近,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两人便面对面地站着了。“兰陵,我又岂会欺负你?我若是那种人,又怎么会苦苦等了你十年?”

  兰陵既害怕又害羞地别过脸。

  于恒载自顾自深情地说道:“我告诉自己,别说是等你十年了,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会等。兰陵,十年前的我在心中立了一个誓,非你不娶!”

  兰陵听清楚于恒载最后那重重的四个字,缓缓转过脸来,但还是不敢抬头:“十年时间,难道你从未娶妻?”

  于恒载坚定的声音传到兰陵耳边:“我十年前就立了誓,非你兰陵不娶。”于恒载的表情略显局促,他不知道这份专情能不能得到兰陵的认可。

  兰陵愣住了。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开心,反而倍感压力。惊讶、苦恼、害怕不断在兰陵心中相互较劲,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被于恒载握着的手开始颤抖。

  于恒载缓缓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说道:“兰陵,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能从你这双手中感知到这十年的艰辛。希望你能相信,不管曾经经历了什么,那都已经过去了。我积攒了十年想要对你的好,从今天开始,就让我来守护你吧。”

  兰陵相信于恒载说的都是心里话,她也一直相信,若是之前嫁给于恒载,她早就收获了幸福。但是,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她只知道现在不能答应他,她冷冷地说道:“放手,恒载,请你放手!”

  于恒载泄了气,怅然若失地松开了手。“兰陵,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兰陵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相信,但我不能。”说罢便扭头去收拾行李。

  “你要去哪儿?天快黑了。”

  “天还没黑,只要你不拦着,天黑前我定能赶到香山寺。”兰陵应着,手上却没有闲下来。

  “明天一早让我送你去。香山寺开建不久,条件不济,僧侣皆借宿他院,你又是女眷,恐多有不便啊。”于恒载担忧地说道。

  “那我也借宿他院。”兰陵干脆地说道。

  于恒载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过于冲动,应该是吓着兰陵了,便像个认错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兰陵没听见于恒载回应,手上的动作反倒慢了下来,回头去看于恒载。

  “兰陵,你现在看这间小屋是不是如虎狼之窝一般?都怪我……” 于恒载调整好情绪,走上前来帮着兰陵一起收拾。二人都没再说话,兰陵心里分明是想抓紧时间收拾的,手上的动作却怎么也快不起来。

  突然,于恒载的手伸向了兰陵抄的那本书,兰陵想去抢,却已经来不及了。对于兵书,于恒载总是能饶有兴致地研究,但看着看着却发现了蹊跷,这书中所载竟都是自己读兵书所作的批注。

  兰陵看于恒载露出疑惑的眼神,忙解释道:“我这段时间养伤靠你的兵书解闷,只是随手抄录了而已。”

  于恒载继续翻看,摇着头说道:“不对,你这抄录的都是我的批注,一句兵书上的原话也没有。”

  兰陵趁于恒载不注意,猛地抢过自己的书,没有再作解释。她原本是想帮助于恒载整理批注,并准备赠送给他以示感谢的。但因为二人的关系突然微妙起来,兰陵便不想再把此书送给于恒载,以免他浮想联翩,节外生枝。

  兰陵将书放入包袱,而后看也不看于恒载一眼就走出了小屋。于恒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拔腿就追,但刚追出小院,就停了下来。他不知道,当他再次追上兰陵的时候,兰陵会以一种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他不想让兰陵为难。

  于恒载就这么呆呆地站着,直到兰陵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才陡然回过神来。他怅然若失地回到自己的小院,一切整洁有序,洗净的衣物在竹竿上随着微风摇曳。小屋里,桌子上的碗盆还在,兰陵亲手为他做的薄饼和莼菜汤尚有余温。他不敢,更不愿相信兰陵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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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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