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如愿进入了香山寺,因她是居士,又是妇人,故寺庙只要求她一日三课到寺研习,并无其他苛求。但兰陵离开了于恒载的小屋,除了香山寺也没有其他去处,只好一天到晚待在寺庙之中。
果然如于恒载所说,惠娘不日便寻到了龙门,与兰陵终于重逢。两人方叙完话,兰陵就对惠娘说:“我们该走了。”
“难道短短几日,长公主就已经拜访完龙门山上的寺庙了吗?”惠娘不知道兰陵这几日的经历,更不知道兰陵想离开龙门是为了躲开于恒载。
“惠娘,我想北上,出关去看看。”
“不学佛了?”惠娘问。
“也许佛在人间。”其实,通过这几日在香山寺的经历,她发现越是静坐参禅,就越是会想起于恒载。兰陵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心境根本没办法钻研佛法,她连自己都看不透,又如何看得透什么是人,什么是佛,什么是苍生苟且?
她想起孩提时,父皇孝文帝常与她说起平城,以及草原上的生活和鲜卑发轫的故事,尤其是那奇妙的鲜卑花。父亲说,鲜卑族到过的地方都会开满鲜卑花,开满鲜卑花的地方就是鲜卑人的故乡。她想,如果想重新认识这世间万物与混沌的自我,也许去关外,去鲜卑花盛开的地方,将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二人告别了香山寺,就朝着关外的方向出发了。离洛阳越远,一路上的集镇、村舍就越少。再往北去,穿戴整洁的百姓也越来越少,路上奔波的皆是逃难的流民。
一路上,兰陵长公主做不到不施援手,她不断向流民们施舍钱财和食物。惠娘提醒她,哪怕是倾囊相授,也只能帮助他们吃饱一顿饭,如果这样下去她们自己也会粮食耗尽,成为流民的。惠娘的话很是中肯,但兰陵似乎没有听进去。
好在再往北去,流民也开始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饿殍与尸骨。没了流民的追随,她们北上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兰陵总是难以控制她的悲悯之心,不忍心看有人暴尸荒野,每遇见一具尸骸,便要掘土埋葬。惠娘又劝说兰陵,但兰陵说,她埋葬的每一具尸骸都是大魏子民,更是她的手足,她做不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惠娘也不再劝说她,只是盼着能比兰陵更早发现尸骸,抢先将其埋葬,不让兰陵再劳累下去。
二人从龙门石窟出发,向北已经行进了将近一个月,劳累与忧心使兰陵更为消瘦孱弱。幸好又过了三天,她们终于抵达了平城。
兰陵从偌大的城郭可以推断出曾经的平城该有多么繁华,但迁都洛阳之后,官员、贵族、商贾……所有能够创造繁华的里子也去了洛阳,平城只留下一个空壳而已。城墙之高、车道之宽让已经沦为普通城镇的平城看上去更为空旷、萧瑟与荒凉。
兰陵眼中的平城与父皇描述中的平城全然不同,更没有看到盛开的鲜卑花。也许,父皇当初也没有想到,平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不忍心再继续待下去,决定继续往北,可是两人刚出城不久,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那人叫王庆,是附近几个村舍的党长。太和年间,朝廷规定五户为一邻,五邻为一里,五里为一党。党长在乡间算是个“大官儿”,但因为战乱和饥荒,他管辖的几个村几乎都成了鬼村。农户们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都被王庆聚集到了王家村。王庆告诉兰陵:“前面你们就要经过王家村,但是今天那里不太平,你们还是绕道走吧。”兰陵看王庆一身农人打扮,看着也忠厚,腰间却别着两把杀猪刀,觉得奇怪,于是追问起来。王庆告诉兰陵,这些年兵害与灾荒不断,王家村因为偏僻,一个村子百来户人家勤勤恳恳,倒也不用为了一口吃的背井离乡。但最近,王家村还是被附近的一帮强盗给发现了,他们前前后后抢了几次粮食。今日尤甚,王庆打听到那帮强盗已经集结了三百多号人,扬言要将王家村洗劫一空。王庆说,自己今日是来找出逃后路的。
兰陵不由得担心起来,说道:“你方才说王家村有一百多户人家,那少说也有四五百人?”
“确实有四五百人,可除去老弱妇孺,能保护村子的也只有两百人不到。”王庆忧心忡忡地说道。
兰陵心想,凡兵事,难攻易守,没准儿王家村有机会抵挡住今日这场袭击。沉思片刻,她说:“你莫慌,快带我回王家村看看。”
惠娘心中一惊,忙劝兰陵,王庆也摆摆手,说道:“莫非你们两个妇道人家想帮王家村御敌?你们的好意王庆心领了,那些强人杀人不眨眼,厉害着哩,快走吧!”
“是啊,我们快走吧。”惠娘拉住兰陵的手,将她往回拉。
兰陵却说:“这位大哥,乱世之中你和王家村的百姓没有弃善从恶,而是依靠自己的双手填饱肚子,太了不起了。我不能看着你们王家村的善人被恶人欺负。如果总是让强人得势,那这个世道弃善从恶的强人只会越来越多。”
王庆愤愤道:“能成为强盗倒也算本事呢!我们王家村人就是太老实,做不了强盗,只能被欺负了。”
兰陵说道:“身处乱世,应当动之以仁,行之以义。王大哥怎么可以这么想?”
“这么想有何不妥?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乱世,老实人都只有吃亏的份儿。我们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即使不被强人欺负,也会被苛捐劳役压得直不起腰。我还想哩,拿出一半的粮食给那帮强人,从此也跟着他们打家劫舍去,但人家瞧不上我们。”王庆说起来还有些遗憾,这不禁让兰陵感到意外。她意识到,人世间不幸之人有千千万,兰陵算一个,王家村的人也算得上。然而,相对于村民来说,她至少一日三餐不愁,也没有性命之忧。如此说来,她的不幸又不能称之为不幸了。
为了说服王庆,兰陵让惠娘将行囊打开,把为数不多的金银细软拿给王庆,说道:“你不用担心我们是骗吃骗喝的流民,我们有钱。你先把这些钱收了去,我若是骗了你,你大可占为己有。”
兰陵说着便将行囊重新包好,丢给王庆。王庆接住行囊,有些为难地说道:“这怎么行?你们两位妇人家,若是没有这些钱,又怎么在这地界上行走?”
兰陵道:“王大哥也知道我们没有钱就会饿死,所以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想戏弄你。我一定能帮到你们的。”
惠娘把兰陵拉到一边,低声说道:“长公主,惠娘伺候着您长大,从未驳过您的意思。但是今日,惠娘想提醒长公主,要三思啊。惠娘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是万一到王家村有个三长两短的,教惠娘如何是好?”
兰陵挽住她的胳膊,轻声说道:“既然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便与我一同去王家村吧。兰陵若是今日死了,那也是天命使然,惠娘不必多想。”
王庆将信将疑地带着兰陵和惠娘回到了王家村,此时的村坞早已弥漫着一股紧张恐惧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中,王庆带着两位陌生的妇人进村自然是备受争议的。三人一进村,王庆就被村民给围住了。他们责怪王庆不但没有搬来援军,还带回来两个累赘。
兰陵顾不上村民之间的争论,自行勘验起来。不多时,兰陵就发现王家村虽然经过强盗多次抢夺损失却不大的原因了。王家村的地理位置很好,三面环山,村坞高于农田,在半山腰的位置。从兵法角度分析,王家村的地形十分有利于固守。
进出村只有一条山路,只要守住这个路口,强盗们是很难进村的。兰陵看见许多年轻力壮的村民手持农具守在村口,看来他们已知道这条路的重要性了,但即便如此,想要阻止有备而来的强盗却还是不够。
兵法言:“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阨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兰陵心想,知道利用地形而不能善用者,仍旧必败。于是她对王庆说:“今日想守住村子,你们就必须按我说的做。”
还没等王庆说话,边上一个看似勇武的后生就说道:“按你说的做?谁知道你是不是强盗派来的奸细啊?”
惠娘推了那后生一把,说道:“我们是从洛阳来的,不认识那帮强盗,又怎么会是奸细?再者说,你见过有哪个奸细像我们这样,为了帮你们先把身上的钱财悉数送出作保的?”
王庆解释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先听听这位女郎怎么说吧。”
兰陵说:“依我看,想要保住村子,就得把村口的路挖断。”
兰陵此话一说出口,方才不敬的后生就大笑起来:“这算什么方法,这条路是王家村几代人进出务农的必经之路,若是挖断了,村外的庄稼田地怎么照料?村子是守住了,但最后也会被活活饿死。”
兰陵解释道:“王党长说,这股强盗只有三百多人,哪怕他们要围村,也围不了几天。而且,我有办法让他们在明天之前撤退。”
那后生冷笑一声,说道:“你说得轻巧,这是拿我们一村子老老少少的性命当赌注啊!”
惠娘对这个无礼的后生甚是反感,骂道:“真是不知好歹!你知不知道她是谁?无礼后生胆敢对……”
“惠娘!”兰陵叫住了惠娘,转而对村民说,“我就在村子里,和大家在一起,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赌注的,更不会置大家于死地而不顾。村子此前已经被强盗们抢过几回了,靠人守有哪次是守住的?今日他们聚众而来,若大家还是固守旧法,只有死路一条!大家相信我,路挖断了可以重修,只要我们还活着!明白吗?”
兰陵的一席话让众人都闭上了嘴,王庆心中暗忖,这番话又岂是一般妇人可以张口就来的?方才见面时,他就觉得这女郎气质非同一般,眼下这般无计可施的境地,倒不如相信她一回。
王庆第一个操起锄头,对着众人号召道:“难道大家都站着等死吗?”王庆毕竟是党长,众人听他这一声吼,都纷纷操起锄头跟着他去挖路了。
兰陵也没有闲着,向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的妇女们走去:“各位姊姊妹妹,保护住这个村子,我们女人家该做的一点也不比男人少。”
“我们能做什么呢?大家都是身无三两力气的妇人,难道要与强盗相搏?”
“就是,往常强盗来了,男人们就让我们带着粮食和孩子躲到山上去了。”
女人们害怕地议论着,她们并不是不愿意参与,而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兰陵开口道:“既然你们经常上山,一定认识那些开着小黄花的草药了?”
众妇人顺着兰陵所指的方向看去,山坡上确实星星点点散布着不少黄花。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说道:“那是狼毒草,不能碰哩!”
兰陵点头说道:“那些确实是狼毒草,根茎有毒素,少食会使人上吐下泻不止,多食的话则会丢了性命。我要你们现在就上山去将这些狼毒草连根拔起,而后拿到溪旁捣捶,让其汁液溶于溪水之中。”
年长的妇人说道:“不能这么做哩,我们王家村吃喝洗盥都指望这一条小溪哩。这么做,跟在自家水缸里下鼠药有什么区别?难道要药死自己吗?”
年长的妇人叫张大娘,在村里妇人中颇有声望。她这么一说,妇人们都有些愤怒,纷纷瞪着眼睛审视着兰陵。
兰陵解释道:“你们看这溪水,从山上流下,经过村子,又流到村外的水塘中。狼毒草的汁液自然不会在溪水中停留太久,最终都会流到下游去。大家若是担心中毒,就受累去上游取水,还怕没水喝吗?”
妇人们不再反对,但也不行动,就这么面面相觑。兰陵急道:“你们不明白,毒水最终汇入水塘,那些强盗们若是想围困王家村,自然要在村外驻扎,总要吃饭喝水吧?除了水塘,他们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取水!”
妇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外来女子想毒死那帮强盗,这么说起来,妇女们要干的事情的确不比男人们的孬。众人欣然同意,纷纷打起精神,结伴上山去了。
安排完妇人,兰陵又找来王庆,让他把村里的猎户叫来。猎户可以充当守城战中的弓箭手,作用不容小觑。猎户们得到重用,个个摩拳擦掌。他们背着箭筒,拿着猎弓,在村口一字排开,倒也阵仗不小。
做完了这些,兰陵还是觉得准备不够充分。她忧心忡忡地环视了一圈,最后把视线落到了村道两旁的山坡上。她又把王庆叫到身旁,对着山坡指指点点,王庆心领神会,又吩咐几人朝山坡跑去。
兰陵所做的这一切,惠娘都看在眼里。她现在不担心了,眼神中只有钦佩和惊讶。她主动走到兰陵面前,轻声问道:“长公主,惠娘能做点什么?”
兰陵一怔,竟然把会武功的惠娘给忘了。她瞥了一眼正坐在村口石磨上,仍旧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那个后生,而后对惠娘使了个眼色,笑道:“喏,你若是能说服那后生把村里的牛都赶到村口来,我就算你大功一件。”
“我看那后生就像一头倔牛。”惠娘显然不情愿与那后生纠缠,“让他去找牛,还不如我自己去呢。”
兰陵说:“你第一次来王家村,怎知谁家有牛?而且我还指望他赶牛呢,你不会赶牛吧?”
惠娘觉得奇怪,反问道:“那长公主又怎知那后生会赶牛?”
“你看他那双泥腿子,分明是清早下田劳作过的证明。还有,他小臂上有绳索的勒痕,不是赶牛的就是赶驴的。”
惠娘见长公主分析得头头是道的样子,禁不住道:“长公主,为何只是几日不见,惠娘好像都不认识您了。奴婢陪着您这么多年,今天才知道您竟然懂得这些,倒像个……”
兰陵笑道:“倒像个什么?”
惠娘赞道:“像个能带兵打仗的将军。”
兰陵心中一动,嘴上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王家村,若是挡不住强盗,你和我都要惨死于此,届时还望惠娘不要怪罪我才是。”
“何来怪罪?要怪就怪这个世道,盗贼蜂起、流民作乱,处处都是危险,今日若能逃过,今后也不一定能善终。”惠娘快人快语,说完就有些后悔了。兰陵毕竟是当朝长公主,北魏在孝文帝的励精图治下成为强盛的大国,可是在孝文帝之后,仅仅过去了三十载而已,北方竟衰败得如此之快,哪怕兰陵从不参与政事,也会替孝文帝和北魏感到伤心吧?
“是啊,惠娘你说得对。我今日保住了这一村子的人,可天下苍生又岂止王家村这一百余户?就像你此前反对我埋葬沿途饿殍尸骸一样,我又岂能将他们悉数安葬呢?”兰陵有感而发,心情难免沉重起来。
惠娘后悔自己失言,忙岔开话题道:“长公主,我们今日定能守住这个村子。”说完她便走向那个后生,完成兰陵交给她的任务去了。
兰陵看着王家村上上下下忙碌备战的样子,看着俨然的屋舍和阡陌纵横的农田,心中难免伤感。看看这些大魏的子民啊,他们勤勤恳恳地耕种生活,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遭受这般无妄之灾。若是认命,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若是不认命,也难说日后不会走上绝路。
人若星辰,虽点缀夜空,却也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兰陵正感叹着,村民们却突然叫嚷起来,挖路的、猎户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向村口的位置。兰陵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只见惠娘竟与那后生搏斗起来。兰陵担忧地皱起了眉头,惠娘却一脸轻松,她摆开架势,还对着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在忙活,他却消停着啥也不干。你们给我做个见证,若是他输给我,今日就得听我的。”
“别说今日听你的,就算从今往后都给你做牛做马又如何……”那后生早就怒气冲天,话没说完就朝惠娘扑去。惠娘身子侧闪,他扑了个空。兰陵的心提了起来,那后生一身遒劲的肌肉,惠娘是个女流,虽然身怀武艺,怎么打得过?众人也与兰陵有同样的顾虑,看不透惠娘这羊入虎口的做法,更好奇起来。
后生主动进攻了几次,惠娘都顺利闪躲避开。其实惠娘是在试探对方,在探清楚他只是空有一身蛮力并无半点武术功底之后,便打起了套路。她用套路让后生不断地进攻,待他力气消耗殆尽、脚步明显变慢之后,便出招进攻。惠娘闪转腾挪之间,打击的位置皆是对方身体的关键部位,喉结、心窝、后腰、膝盖。但她并不用全力,却又让对方疼得惨叫不断。
看到这里,兰陵稍稍放下心来。惠娘的表演还在继续,惹得村民们竟也倒戈叫起好来。这下那后生更恼了,手脚的动作也更无章法。惠娘瞧准机会,朝着后生的下盘撂了一跤,又猛地伸出手肘,顺势顶向他的腹部。后生吃了力,退后三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肚子,疼得破口大骂起来。
惠娘潇洒地拍拍双手,说道:“既然你年纪轻轻不听劝,那姊姊也是略懂拳脚的。愿赌服输,快去赶牛!”
那后生嘟囔着从地上站起来,虽然还是骂骂咧咧的,但对惠娘交代的事情没有再拖延,拿起挂在磨盘上的棕绳,转身找牛去了。
村民们看完了一场趣味横生的打斗,紧张的情绪稍有缓解。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山路上远远传来强盗呼啸的声音。众人的心猛地一提,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兰陵。兰陵也陡然紧张起来,但她丝毫不露怯,而是高声喊道:“大家不要慌乱,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
随着兰陵一声令下,妇人们继续埋头捣着狼毒草,猎户和提前埋伏在山坡上的农户都严阵以待,王庆带着原先那些挖路的农户也撤到了村口的位置。
兰陵与王庆对视了一眼,说道:“此前强盗们进攻时,你们是怎么防御的?”
王庆回答道:“我们仗着地势高,用石头砸。”
山上的石头取之不尽,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兰陵便吩咐道:“那咱们就先用石头砸,砸他们个七荤八素。”王庆得令,指挥着村民将石头砸向对面。
强盗们此前被砸过几次,见石头再次朝这边飞来,纷纷拿出提前备好的藤编盾牌,挡在头顶。
王庆慌了神,忙请示兰陵是否该放箭。兰陵摇头示意还不到时候,嘴上却已经开始吩咐猎户了:“猎户们,取三分之一箭矢,其余的留着备用!”猎户们纷纷照做。
石头雨继续下着,但显然已经无法阻止有备而来的强盗了。兰陵耐心等着,等强盗们都进入射程,这才挥手示意放箭。瞬间,一阵阵箭雨朝着强盗们飞去。
这些箭虽然不及军中的箭矢威力大,但也能猎杀山中的猛兽。强盗们的藤编盾牌难以抵挡箭矢,转眼就有几十人中箭,强盗们的速度明显减缓,但并没有完全停下来。
猎户们紧张起来,慌乱之中便想继续射出剩下的箭,被兰陵喝住了。
强盗们见箭雨稍有停顿,便又加快了速度。随着离村庄越来越近,强盗们的神情因为兴奋而狰狞起来。但当横亘在村口的壕沟突然出现的时候,冲锋的强盗们还来不及躲避提醒,就已经被后面的同伙推了进去。
壕沟内,王庆他们按照兰陵的要求,遍地插满了大竹签。掉下去的强盗发出一声声惨叫,非死即伤。
这一回,强盗们又损伤了几十号人。两拨人就这么隔着壕沟互相对视着,村民们因为暂时阻挡住了强盗们的进攻而信心大增,个个毫不惧怕地瞪着对面。反观来势汹汹的强盗被壕沟拦了下来,竟有些不知所措。
强盗头子走到最前面,眯着眼睛打量对面的王家村,心中也疑惑起来。这帮村民怎么会突然开窍了?他的目光扫视着对面,最后落在了兰陵的身上。
这个女人穿着打扮虽与农妇无异,看上去气度却不一般。而且党长王庆一伙人都围在她身边,似乎对她言听计从。看来王家村也学会搬救兵了。
“看来今日王家村是由女人做主了。但你们别高兴得太早,看看我身后的兄弟们,他们都饿着肚子,拿不到粮食是绝对不会走的。”强盗头子振臂一呼,身后的强盗们也啸叫起来。
“除了这条壕沟,你们还有什么办法能挡住我们?”强盗头子笑着喊叫着。随后,强盗中有人折返山林,开始砍起树来。
王庆一惊:“不好,他们要伐木做梯。若让他们架上木梯,就很难挡住他们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前半句是兵法所言,后半句是于恒载的批注。兰陵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只要记住一个“变”字,那么遇到任何新情况,就都不会慌张。
况且,兰陵早已料到强盗们要造木梯,所以提前做好了应对措施。不久,强盗们做好了四架木梯。王庆提醒兰陵,千万不能让他们把木梯架上去,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这些道理兰陵自然是知道的,但兰陵想要杀敌更多,就必须诱敌深入。
兰陵只是让村民继续用石头攻击,却不再用弓箭。这让强盗们误以为猎户们已经射完了箭矢,便不再惧怕。四架木梯高高地立在村坞对面,强盗们用力一推,木梯纷纷向村坞这边倒来。除了一架过短的木梯掉进壕沟,其余三架木梯皆顺利搭上了村坞这边的路头。强盗头子见时机成熟,便下令强盗们进攻。强盗们健步如飞,纷纷踏上木梯,往村坞奔袭而来。
“放箭!”兰陵下令。一支支利箭嗖嗖飞向强盗们,转眼间,又有几十个强盗跌入壕沟。强盗头子对兰陵的计谋恨得牙痒痒,但木梯已架好,绝无后退的可能,于是下令所有强盗一齐上阵强行进攻。
不光是强盗头子,兰陵也心知肚明,此时哪怕再继续放箭,也很难抵挡住强盗们的攻势了。于是,她对着两旁的山坡高声喊道:“砍!”
兰陵一声令下,躲在几棵大树后面的农夫拿起斧子便开始砍伐大树。原来,这些农夫早早就埋伏好了。在强盗们到来之前,他们已经将树木伐去七成,伐口正对着村道的方向,现在只需在背面再砍上几斧子,大树便会向着村口倒下。
果然,过了几个弹指的工夫,两旁山坡上响起了树木倒下断裂的咔咔声。这些强盗此时要么正在木梯上,要么正准备爬上木梯,几乎都聚集在一起。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倒下来,几乎将剩余的强盗们都压住了。粗壮的枝干砸在木梯之上,木梯也应声而断,木梯上的强盗都掉进了壕沟之中。
兰陵大喜,对着猎户们喊道:“射火箭!”
猎户们将箭矢头包上浸过松脂的布团,而后点燃布团,朝着对岸射去。此时未掉进壕沟的强盗们要么被树干压着动弹不得,要么被枝丫困住,一时间爬不出来。密密麻麻的火箭落到树木之间,瞬时星火四起,强盗们的哭喊声不绝于耳。
火烧了两刻钟,烧死烧伤强盗不计其数。火灭之后,来势汹汹的强盗只剩下百人左右,而且这百人里面还有伤员。此情此景让村民们不由得振奋起来,王庆也很高兴,喊道:“现在就算是正面交锋,我们王家村也不一定会败!”
兰陵冷静地说道:“不,我要的是一定,我们一定要赢。”她吩咐王庆取来米面肉鲞,丢到对面去。王庆对兰陵的决定感到不解,但他并没有提出异议。就目前而言,兰陵的所有决策都是对的,他王庆没有理由再提建议,只需要照做就行。
此时,元气大伤的强盗们正在稍远处休息,谋划着该如何进攻。有人提议,不要再正面强攻,要从山坡上迂回进攻,没准儿能进入村坞。但马上有人反对,说王家村人必然料定我们要从山坡进村,估计已经提前布好陷阱,做好埋伏了。强盗头子虎视眈眈地看着兰陵,不敢再对她有任何轻视之意。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再次进攻的时候,突然有几个布袋从村坞里飞出,落在了地上。强盗头子遣人去查看,那人回报,袋内竟然是吃的。
不能再中计了!强盗头子立刻反应过来。可还没等他吩咐,有几个饥饿难耐的强盗已经去把那几个布袋扛回来,抓起里面的鱼鲞咸肉就啃了几口。
“不能吃!不能吃!小心有毒!”强盗头子劝阻道。
没想到对面却传来一个声音:“可以吃!放心吃!我们舍不得糟蹋粮食!”说话的是兰陵,此时她正扯着嗓子喊道:“今日你们拿上吃的,就此离开,从今以后,我们王家村与你们互不相犯。如何?”
强盗头子自然不肯:“你当我们是来做客的,吃顿饭就归家去了?吃了这一顿,那下一顿呢?这缺米少麦的年景,要么我们饿死,要么你们饿死。”他的话得到了众强盗的拥护。
那些从村子里扔出来的食物,已经被几个饿死鬼证实过并无问题,但强盗头子参悟不透兰陵的计谋,只好心一横,将这些食物全扔进了壕沟。
“我们好心赠予你们吃的,你们竟然还不领情!难道今日非要分个你死我活吗?”兰陵责骂道。
“你说得轻巧,倘若我们两边互换个位置,你们是不是也要做强盗?也要来抢我们!”强盗头子回身吩咐强盗们再造木梯,但只有几个听话的站起来,其余人都坐着不愿意动,他们一再受挫,又饿着肚子,已经没有进攻的欲望了。
兰陵见此情形,立刻吩咐王庆,让人将壕沟里的食物勾起来,就在村口搭灶做饭给强盗们看。随后,家家户户也都生了火,做起饭来。过了几盏茶的工夫,王家村里炊烟升腾,饭菜香味在小山坳里蔓延开来。王庆将做好的饭菜端到石磨上,与兰陵等人一起吃。农户们也都端着碗从家里出来,站在村口对着强盗们大快朵颐起来。
这样的场景对强盗们的刺激太大了,有人开始责怪强盗头子,不该把那些吃的扔掉。强盗头子也有些后悔,他原本并不饿,但看着对面人人吃得红光满面,肚子也开始叫起来。
兰陵吃得差不多了,站起来喊话道:“并非人人都有与你们一样的强盗心思,见不得别人好。只要你们撤走,我们仍旧愿意分给你们一些吃的。”
听兰陵这么说,强盗头子脸上挂不住了,但他的那些手下中却有人已经开始动摇了。
“就让我们吃一顿饱饭吧,总不能让我们做饿死鬼吧?”有人央求道,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但强盗头子油盐不进,手起刀落,砍死了那个央求的人。这一下,众人都闭上了嘴。
“我们来不是为了吃一顿饱饭,而是为了顿顿都能吃饱饭!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后一条路,就是把村子抢下来!听明白了吗?”
强盗头子的话再次点燃了强盗们的斗志,他们高喊着:“抢村子!抢村子!”又开始分工合作,准备进攻。
兰陵心中有些担忧,她原本想引诱强盗们用下游的水生火做饭,再来个出其不意,一举将他们彻底打败的。
这个强盗头子的确不一般,虽然没有洞悉兰陵的计谋,但谨慎得很,就是不入圈套。眼下猎户的箭矢几乎使用殆尽,若强盗真打过来,那也只有正面相搏了。兰陵提醒王庆做好迎敌的准备。
强盗们很快又搭好了两架木梯,但都又饥又渴。于是,在正式进攻之前,强盗头子让大家稍作休整。有几个确实渴得不行的,索性跑到水塘边洗了把脸,而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喝饱了水反倒没有那么饿。强盗头子没有阻止他们的行为,于是又有很多人效仿他们,以水充饥。强盗头子眼看着大家都歇得差不多了,便下令进攻。
两架长长的木梯再次架在了壕沟上,村民都紧张起来,纷纷拿起农具严阵以待。好在木梯并不宽,强盗们只能零星地到达村子这边,不是被村民们打回去,就是被打下壕沟。强盗头子知道这样下去必败无疑,于是催促强盗们快速通过,自己也提着刀准备和大家一起冲过去。兰陵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当所有强盗一齐冲上来的时候,最前方的强盗自然会受到村民围击。但同时,前方的强盗也会成为后方的肉盾,从而很有可能会撕破村民的防线。防线一旦被突破,强盗们进了村,那精于搏斗的强盗们极大可能会占上风,届时王家村危矣。
还好就在这个时候,狼毒草的功效开始显现,强盗群中开始有人出现腹痛和呕吐的情况。接着,这个现象迅速蔓延开来,很多强盗腹痛得脸色煞白,有的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有的跪于地面呕吐不止,更有甚者捂着裆部四下寻找解手的地方。
强盗头子还不肯放弃,用刀背不停地拍打停滞不前的强盗们,但收效甚微。
兰陵见最后的时机已到,于是吩咐那倔强后生赶着牛上了王庆先前找到的那条准备逃跑的小路。后生提前在牛尾巴上捆了稻草,待牛群接近强盗的时候点燃稻草,而后自己跳上其中一头最高大的水牛背,用力把持住棕绳,将牛群引向人群。
后生骑在水牛上,嘴里不停地对牛发号施令,拉着棕绳的双手也不停地开开合合,牛群在他的调度下就像一架架撞车,转眼之间就将强盗们冲撞得七零八落。与威风凛凛的后生相比,此时四处逃命的强盗却要狼狈许多。还能跑的强盗要么兜着嘴巴,要么捂着屁股,甚是狼狈。许多跑不动的索性就瘫在地上,任凭牛群践踏。
这时,王庆一声令下,带着村民纷纷过了木梯,将已溃不成军的强盗们团团围住。强盗头子见大势已去,竟然想要自刎。兰陵看出了他的意图,忙喊道:“不能死!”
惠娘和骑牛的后生一齐奔向强盗头子,合力将他手中的刀具夺下。兰陵清点了一遍被俘的强盗们,还有七十五人之多,但大部分人都受了伤,对王家村已经没了威胁。
包括王庆在内,所有的村民都对这帮杀人抢粮的强盗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强盗头子面如死灰,后悔自己没有自刎成功,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定会遭到这些村民的折磨与羞辱。
兰陵走到强盗头子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强盗头子冷哼一声,说道:“算你这妇人有心,杀了我之后,墓碑上就刻‘萧大郎之墓’吧。”
“萧大郎,我不杀你。”兰陵说道。
萧大郎与王庆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约而同地反问了兰陵一句。王庆对兰陵说:“这帮强盗与王家村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若不除,必有后患。”
兰陵说:“王大哥,诸位村民,这帮强盗曾经抢了你们的粮食,杀了你们的亲人,你们想要报仇也是情理之中。但是,我今日之举并不仅仅是想帮你们,也是想帮他们。若不是因为这个世道,他们也不会落草为寇,你们之间更不会有如此深仇大恨。所以,我已经帮助王家村免遭强盗的劫掠,现在也要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
兰陵又对强盗头子和其余的强盗说:“萧大郎,我记住这个名字了。日后我不愿再听见‘萧大郎’这个名字与强盗有任何关联。还有你们,若是今日之后,你们还做强盗,死性不改,届时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萧大郎看着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眼神莫测:“你这女子,我还没求饶你就要放我们一条生路,是何居心?就不怕我们卷土重来?”
兰陵正色道:“萧大郎,我们能擒你一次就能擒你两次,若是第二次被擒,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萧大郎瞥了一眼众村民,他想要放几句狠话,但看见村民既愤怒又轻视的眼神,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众村民碍于兰陵的气势,又见王庆也没提出反对意见,便没有出声。兰陵又转而向王庆请求,希望能给萧大郎他们赊一些吃的带走。
萧大郎和手下的几十个弟兄没有想到,落到今日这般惨败的境地,竟然还能全身而退。他看着对面这个气质不凡的妇人,问道:“这位女郎叫什么?”
“兰陵。”兰陵干脆利落地回道,“记住我说的话,如果你还算个聪明人,就别再动什么歪念头了。”
萧大郎不置可否,带着手下的弟兄们狼狈地离开了。走出去十几步后,萧大郎突然停住了脚步,返身跪下拜向兰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