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凭借一卷手抄兵法,让王家村成为平城郊外鲜有的世外桃源。在击退了以萧大郎为首的强盗之后,周边许多流民都主动前来投靠,短短十几日,王家村的农户人口翻了番。在王庆的管理之下,农户们开垦荒地、各司其职,一派红火的景象。王家村与这世道形成了鲜明对比。
惠娘也融入了王家村的生活。在与强盗的那场战斗之后,村妇们都视其为女中豪杰,缠着她学习武艺。于是,每日农闲时段,惠娘便带着一群妇人在村口的空地上练武。过了几天,就连孩子们也加入了。现在,王家村的妇孺们几乎人人见了惠娘都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师父,惠娘乐在其中。
随着王家村的日益壮大,能够参与进村防的人也越来越多,但这并不代表王家村会更安全,这正是兰陵所担心的。村子小,容易面面俱到;但村子大了,处处都有可能给外人留下破绽。
兰陵知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要保王家村长治久安,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所以,兰陵认为第一要务是为王家村修筑防御工事,工事一旦成形,一些乱民强盗自然就不敢贸然靠近了。除此之外,她还从村民中挑选了一批青壮年组建巡防队伍,让他们每日专门抽出时间来操练兵器和阵法。即便是没有强盗骚扰的时日里,这些人也要将巡防作为自己的主业。兰陵此举深得村民的赞同,村民们对这些巡防人员也敬重有加,农忙之时常常主动帮助他们家承担农务,让他们能够专心巡防。
做完了这些之后,兰陵觉得还不够。她认为,工事再全,总有被冲破的一天;巡防队伍战斗力再强,也有碰上比他们更精于战斗的队伍的时候。王家村想要一直平安,王庆他们这些党长和里长必须更懂得如何在乱世之中生存。于是,兰陵将自己那本兵法册子又誊抄了一本,交给王庆,让他每日组织乡中吏员研习。兰陵也常常抽查吏员们掌握的情况,时常模拟王家村可能遭遇的危局,而后让王庆他们商讨破解之法。
这一日,兰陵忙完了所有的事情,回到王庆给她和惠娘安排的住处。往常这个时候,惠娘应该还在村口教妇孺们功夫,但是今日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而且,奇怪的是,篱笆、门楣之上都张灯结彩的,院子里忙活的身影络绎不绝。这段时间,兰陵已经完完全全融入王家村,年长之人视其为闺女,同龄之人视其为姊妹,人人都把兰陵当亲人一般对待。
从小在皇宫中长大的兰陵从没觉得亲情竟能如此温暖,一件棉衣、一条鲤鱼、一碗猪油面……对于兰陵,村民们二话不说,总能奉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在竭其所能地关心着兰陵。
兰陵几乎把王家村的人都认全了。所以,她一眼就认出了与惠娘一同在院子里忙活的人,王庆的媳妇、赶牛后生的姊姊,还有张大娘与胡妹妹。远远看去,她们似乎在张罗丰盛的宴席,因为庖厨之上炊烟袅袅,饭菜香也飘进了兰陵的鼻腔。
惠娘看见兰陵,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迎了上来,笑着小声道:“长公主,您一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兰陵当然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只是嫁至刘府的这些年,并没有人重视,甚至于有几年只有惠娘陪着她过,冷清至极。说起来,自己的生辰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兰陵指着院子里忙碌的人问惠娘:“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村里这些姊妹、大娘听说今日是您的生辰,就自发带着东西过来了,非要给您烧一顿好吃的呢。”惠娘说着,将一个香囊放到兰陵的手里,“这是今早我去半山庙里为您祈福,庙主送的,您带在身上,逢凶化吉的。”
兰陵收下香囊,看着小院里人来人往的景象,觉得很是热闹喜庆,不由得心生欢喜。众人见兰陵来了,也都迎了上来,对着兰陵说起吉祥话来。之后,张大娘带着几个人又回到厨房忙活起来。王庆的媳妇把兰陵拉到一旁坐下,而后郑重地取出一支步摇来。步摇是簪子的一种,但造型更美,且有珠宝制成的坠物。女子将其簪于发间,走起路来摇曳不止,甚是美观,故称作步摇。鲜卑女性本没有装饰步摇的习惯,在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后,鲜卑女子与中原女子一样,喜欢上了这些精美的装饰品。
兰陵贵为长公主,像这样的饰物自然是见得多了。王大嫂送来的这支簪子一看就是汉代的制式,朴素优雅,全然没有本朝的浮华之感。王大嫂介绍道:“这支步摇是王庆他娘传给我的,你别看王庆只是个党长,祖上在汉朝可当过郡守哩。你看,这步摇就是从那个时候传下来的。我平日里也要跟着男子干活,舍不得戴,就与王庆成婚那日戴过一次。”王大嫂说着竟有些娇羞,拉过兰陵的手将步摇放到她手心。
兰陵知道这步摇对王庆这户人家意味着什么,毅然拒绝了。王大嫂忙道:“这不是我这妇人家的主意,是王庆让我送给你的。兰陵呀,你对王家村有功,人人都念你的好呢,你就心安理得地收下吧。”
站在一旁的惠娘说道:“其实不光王大嫂,王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拿东西来了,您去屋里瞧瞧,塞得满满当当的。”惠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些骄傲,兰陵却因此皱起了眉。
“惠娘,为何要收乡亲们的东西?现在这般年景,谁家都不容易,我们不能收的。”兰陵责怪道。
惠娘却说:“这都是乡亲们的一片好心,我怎么忍心拒绝?再说了,我们要在王家村生活下去,乡亲们送来的吃的、穿的、用的也都正好能派上用场。日后过起日子来,也不至于缺这缺那的,不然反而让乡亲们担心呢。”
王大嫂笑着解围道:“说的是呢,眼下刚过了秋收时节,家家户户都富余着呢,你就收下吧。就拿张大娘亲手给你们缝的棉衣说吧,这眼瞅着就要入冬了,正穿得上呢。平城这个地方不比洛阳,冬天可冷了,雪常常下个没完。兰陵,要没新制的棉衣,你们怎么过冬啊?”
虽然惠娘与王大嫂说得都在理,但兰陵依旧不想收这些礼物。她正准备把惠娘叫到一边说话,张大娘和几位姊妹却端着饭菜来了。
“吃饭了,吃饭了,都过来坐啊。”张大娘招呼着,惠娘和王大嫂便簇拥着兰陵向饭桌走去。
饭桌之上,是平城这一带逢年过节才会有的“五盔四盘”,猪、羊、鸡、鱼等大荤之菜悉数上桌,这些大菜的做法兼顾胡汉风格,看着就让人颇有食欲。除了大荤之菜外,当然还有菘菜煮豆腐、漂丸子之类的清淡菜品,亦有蔓菁、葵菜等时令蔬菜,主食则是麦饭与豆羹,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品,皆散发着香味与热气。
王大嫂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坛酒,一边给桌子上每一个空着的碗都倒上,一边招呼着:“这是自家酿的粟米酒,好喝着哩。今天是个大日子,大家都喝一点吧。”
兰陵很是感动,她从未吃过如此真诚的一顿饭。她问屋内的人:“这一大桌吃的,单凭我们几个怎么吃得完呢?不如叫王大哥他们一起来。”
兰陵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王庆的声音:“不用叫了,我们老远就闻见这儿的饭菜香了,已经寻着味儿找来了。”说话间,王庆带着几位村内有名望的长者一起进了屋。
众人推着兰陵坐上主位,而后围着她依次坐下。在座的除了兰陵,皆为男性,但他们言谈举止之间全然不将兰陵当作女子,而更像是一位受人敬重的长者。众人的第一口酒先敬兰陵,每一道菜的第一口也都由兰陵先吃。
方才一直忙活的女眷们,此时都躲进了庖厨。她们在那儿也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能听见她们说笑的声音。兰陵看着满桌子的男人,端起酒碗说道:“兰陵是个女子,承蒙各位兄长信任,得以为王家村尽些绵薄之力,因此而受到各位爱戴,实在是受宠若惊。还记得萧大郎等强盗之流来袭王家村那日,男子们正面御敌有功,女子们也有大功劳。不光在战场之上,在农事之中,妇人们出的力也不比你们男人少,而且她们还要管理家中老小,照顾好全家的一日三餐,这些都并非易事。兰陵斗胆建议,在众位兄长的座旁,再设些座位,让庖厨里的张大娘、王大嫂还有诸位姊妹们,都入座吃饭,如何?”
兰陵此语一出,饭桌上与庖厨内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虽然兰陵说的话在理,但女人们从来都只能在庖厨里吃饭,鲜有能登堂入室的。众人沉默之际,王庆率先表态道:“女子与男子同吃,虽与礼法教义相悖,但我认为兰陵说得对!我且拿王家村来说,哪件事情上没有妇人的身影?农耕劳动、修筑防事,这些事情上妇人们出的力一点不比男人少。反倒是我们这些男人,做过饭吗?洗过衣吗?喂过奶吗?”听王庆这么说,众人都笑起来,就连庖厨里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笑声。
王庆接着说:“别的地方我管不了,可在王家村,我王庆还算是个党长,我能说了算!从今日起,男子不得事事凌驾于女子之上,不得随意打骂家中女眷,而且,女子与男子同桌吃饭!”说罢,他第一个走出座位,搬来凳椅。其他人见党长如此,便都照着做,还去庖厨请女子们出来就座。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王大嫂,虽然她的双颊有些微红,嘴上却说:“怕啥哩,都出来!咱们王家村都是一家人,桌上坐的不是自家男人就是自家兄弟,有啥难为情的!”说着便坐到了王庆身边。兰陵和惠娘主动去把剩下的人都叫了出来,在男人们身旁坐下。
男人们都很识趣,主动给女子们倒上酒,而后敬起酒来。女子们一开始稍显局促,但慢慢也就适应了。兰陵见此情形非常高兴,端着酒碗说道:“男女如日月,不敢说谁更重要,但是缺了谁都不行。”她的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可,饭桌上的气氛也越来越好了。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王庆注意到,兰陵在沉默的时候眉头总是不自觉地皱起来,似乎有心事。见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王庆便对兰陵说:“兰陵,王家村的人早已将你视作亲人,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
此前,兰陵一直纠结于是否要在这样的场合公开自己的心事,但既然王庆已经问起,便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她缓缓站起来,对大家说道:“俗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顿饭,我们坐在一起吃了很久,但终究也吃完了。我兰陵,在王家村也待了有些时日,是时候离开了。”
听兰陵说要离开,王庆并不惊讶。因为他始终觉得,兰陵虽然帮了王家村,对村民们有再生之恩,但她并不属于这里。她就像菩萨派来的一位善心使者,在完成使命之后终究是会离开的。众人皆很不舍,女人们甚至啜泣起来。
惠娘心想,难怪兰陵长公主不想收村民们的礼物,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王庆问兰陵:“什么时候走?”
兰陵说明日一早,于是王庆说道:“那走之前我带你去看个东西。”说着便走了出去。
天已经黑透了,山野间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兽叫,更显出王家村的静谧与安详。兰陵跟在王庆的身后一直往山上走去,走到半山一块空旷的地方,王庆才停下来。半山庙就在此处,里面供奉着弥勒佛。王庆示意兰陵转身看向王家村。
透过夜幕,兰陵隐约能看见烛光熹微的王家村,以及围着王家村那十步一哨的望楼。望楼之上,是忠于职守的村民;望楼之下,手持火把的巡防员在各个望楼之间来回巡逻。反射着月光的溪水环绕着王家村而下,流进阡陌纵横的田野与菜圃之中。那条为了抵御萧大郎进攻的壕沟还在,只是在壕沟上多了一架吊桥,白天村民需要出门劳作时放下,日落回升。农户家的烛光逐渐熄灭,身处半山的兰陵隐约能听见孩子的哭叫和几声犬吠。兰陵笑了,小小的王家村多么安宁。
“如今,所有人都安心劳作,强盗也不再可怖。”王庆真诚地说,“王家村有如此大的变化,都是你的功劳啊。”
兰陵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切。在离开这里之前,她想要记住王家村的样子。
王庆感慨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若是当初我坚决不同意带你进村,现在这个村子应该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了。至于村民们,必然伤的伤、死的死,不知道会流亡到何处去。”
“从你进村之后的言谈举止来看,我就觉得你并非寻常妇人家。你知圣人之言,懂用兵之法,又是从洛阳来的,所以我推测你是流寓民间的高贵之人。直到今日,我无意间在半山庙中听到了惠娘的祈祷,才知道,原来您是长公主殿下。”王庆说罢便跪了下去,对着兰陵叩拜起来。
兰陵有些不知所措。她已许久没有受过大礼,更是忘了要让王庆免礼,而是亲手将王庆搀扶起来:“王大哥,快快请起。自从我离开洛阳后,就没有再把自己当过长公主。”
王庆站起来,说道:“王庆知道,请长公主放心,我并未将您的身份让第二人知晓。长公主,离开王家村后,您打算去哪儿?”
“北上,去找鲜卑花。”兰陵笑着说,“也许等我找到了鲜卑花,就真的见遍了人世间的疾苦,也彻底认识了我们的大魏,到底是怎样的大魏。”
“长公主,越往北可越不太平啊。我听说,北镇动荡、戎狄虎视、乱民横行,更别说出关了,可不敢去啊。”
“曾经,关外是北魏皇族发轫之地,六镇是朝廷最信任的藩篱,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吗?”兰陵不愿意相信王庆的话。
王庆认真地回答道:“长公主,曾经平城是大魏之都,天下人皆向往之,如今不也变成了这般模样吗?”
兰陵一时语塞。其实,一路北上的所见所闻已经让兰陵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王庆如此言之凿凿的话语,她心里还是有些许遗憾。
兰陵转而看着山下的王家村,感慨道:“也许天下大势本就这样,起起落落、好好坏坏。也许,王家村也无法像今晚这般,一直安定下去。”
王庆无法明白长公主的所思所想,依旧规劝她不要北上。
兰陵心想,自己北上其实并没有目的地,只是为了认识苍生,认识自己,认识什么才是真实的人间。她的视线又从王家村移开,落到半山庙上,思忖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佛法在人间,众生似菩提。不觉世间苦,何知极乐难?我大魏人人信佛拜佛,达官显贵建庙成风,不是在诉说自身的疾苦,祈求佛祖仁慈,就是在标榜自身的功绩,以求佛祖庇佑。我佛若真慈悲,就该让这些愚昧的人睁眼看看天下苍生。把苍生之性命置于心间,佛便在心中了。”
奈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不相信唾手可得的真谛,他们宁愿将真谛悬于头顶,而后花一辈子时间去假意寻找,假意虔诚,假意信佛,假意为民。而他们之所以要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掩盖私心,掩盖欲望,掩盖虚伪。
兰陵离开王家村这天,连续晴朗的天气突然阴沉下来,一阵阵北风刮过,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初冬的凉意。兰陵没有收下王大嫂的步摇,不过还是穿上了张大娘为她新制的棉衣,带了些干粮,便和惠娘上路了。
王家村人人都来村口送行,但兰陵执意不让他们出村:“不能因为我走了,你们就把我交代的规矩给忘了。你们一定要平安。”
兰陵丢下这句话便走了,身后响起了凄凄切切的哭泣声,她双眼通红,不敢回头。
兰陵离开王家村的日子,也是朝廷封赏于忠与刘辉等人的大日子。对于刘辉来说,入宫听赏的恩荣让他根本抑制不住欣喜之情。他不停地东张西望,时不时问身旁的内侍还有多久能见到太后与皇上。
与刘辉一样激动的人,还有刘腾,只不过他将激动之情深深藏于心底,不敢有丝毫表露。距离上次被胡太后驱逐,已过去百日有余,不知皇上有没有把他这个老奴忘记,不知这一次入宫能不能留下,这些都没个定数,命运的走向究竟如何,他也说不准啊。
于忠与刘辉、刘腾不同,他是见过风浪的,又官居高位,对胡太后和皇上的封赏心里早就有了估量,也无甚好兴奋的。他今天要做的,要让胡太后和皇上知道,他是一个老臣,一辈子兢兢业业,为大魏呕心沥血,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希望得到胡太后和皇上的欣赏、认可甚至同情,因为他要让胡太后母子可怜他,为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谋一门显赫的亲事。他要向胡家提亲,与太后和皇上做亲戚,只有这样于恒载才不至于浪费他多年苦心孤诣攒下的根基,他于家才有未来。
这个提议他在进宫之前就与元怿商讨过。元怿认为,胡太后有可能会同意这门亲事,但于家还缺乏一个让胡太后不能拒绝的理由。于忠知道,应该是元怿看不上于恒载。于恒载为了不去冀州,还专程到太尉府找过元怿,这种不求上进的竖子,别说元怿了,他自己也不满意。
不过于忠相信,只要元怿愿意在胡太后面前美言,这门亲事多半能成。只是今日,元怿暂时还没有答应于忠要在胡太后面前提起此事,所以只能作罢。
听赏之地设在太极殿东堂,于忠与刘腾、刘辉赶到的时候,右卫将军奚康生已在现场等候。他将几人安排停当后便离开,应该是去显阳殿请皇上与太后去了。
三人坐于东堂内,少顷,便有内侍奴婢上前伺候。这些内侍奴婢机灵聪明,见于忠和刘腾是熟识的,便轻声打招呼,端茶送水也更为恭敬一些。尤其是对待刘腾,按照内侍的品级来说,原先刘腾就是他们的上司,这次还立了军功,他们是既尊重又羡慕,有些胆子大的,还会轻声恭喜刘腾几句。可到了刘辉这儿,他们见此人不常出现在皇宫,又是一副东张西望无见识的模样,便没有伺候另外两人那么细致认真。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胡太后与元诩便在元怿、元伯隽的陪同下来到了东堂。元诩一看到立于堂下的刘腾,便开心地叫了一声:“刘内侍!”
刘腾久未听见皇上的召唤,心中一喜竟落下泪来。但此前元伯隽已经交代过他,在胡太后面前,凡事都要把握分寸,尤其是在对待皇上这件事上,要恭敬沉稳如外廷臣子一般,不能再像内侍那般亲热了。于是,刘腾恭恭敬敬地跪谢皇恩。
元诩对刘腾的反应有些失望,对着他招招手,说道:“快上前来。”
刘腾跪着不敢上前,元伯隽见状连忙对元诩解释道:“皇上,刘腾现在可不是内侍了,他是平定冀州民乱的裨将,不可上前了。”
元诩高兴地看着元伯隽,转而对胡太后说道:“母后,是你派刘腾去冀州的?”又对刘腾喊道:“刘内侍,你天天陪在我身边,我怎不知你还有这本事?你真是我的好臣子,我要重重地赏你!”
胡太后咳嗽了两声,元诩就立刻收了声,端正了坐姿。但他脸上依旧洋溢着开心的笑容,目不斜视地看着刘腾,眼中满是欢喜。
与其说胡太后对元诩的言行不满,不如说是在嫉妒刘腾。
因为元诩的喜爱,受宠若惊的刘腾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刘辉心中愤愤不平,冀州镇乱的军功关刘腾何事,风头却都被他抢了去。他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眼神朝元伯隽瞟去,却发现自己正被对方犀利地注视着。
刘辉恶意地想,若他此时站出来揭穿刘腾,不知道是何种场面。
对于忠、刘辉以及刘腾的赏赐诏书是由元怿宣读的,赏赐并不限于他们三人,所有参与平乱与赈灾的人几乎都受到了赏赐。当然,此三人的赏赐最能体现太后与皇上的恩泽。刘辉与刘腾二人均在官职和俸禄上加了一级,还另外赏赐了一千金。刘家军隶属于京畿卫军中的东军,刘辉乃刘家军统帅、冀州司马,遂迁东卫将军,同时兼任刘家军统帅。刘腾乃裨将,迁京畿卫军的西副将军,品级上低刘辉半级。于忠已是二品的尚书右仆射,再往上官职暂无闲缺,便赐其仪同三司,俸禄同样加一级,并赐一千金。
这些都是元怿、元伯隽与胡太后一同商议好的,所以诏书宣读完毕后,众人并无异议。
胡太后问三人:“堂下三人皆为大魏立了功劳,方才赏赐乃循制而已。朕以为,有不寻常之功者,应当赐以不寻常之赏。所以,朕问三位爱卿,可还有其他心愿?”
胡太后发了话,于忠、刘辉、刘腾三人各怀心思,但谁都不想第一个说,以避免被认定为表功心切。
元伯隽见此情形,便抢在元怿前面说道:“谢太后、皇上隆恩。于尚书年长官高,又有三朝风骨,由其先说,既出于尊重,又可作表率。”元伯隽说得在理,于是胡太后便让于忠先说。
于忠看了一眼元怿,元怿故意避开视线,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在告诉于忠时机未到,不肯相帮。
于忠是老臣,当然知道话不投机的道理,于是便谢绝了胡太后的好意,没有索要其他封赏。
于忠说完后,胡太后对其大加赞赏。一来确实是褒奖其老成持重的风骨,二来也是敲打刘辉。因为兰陵长公主的不幸遭遇,胡太后一直对刘辉心存不满,她并不想给予刘辉更多的赏赐。
刘辉在开口之前也看了一眼元伯隽,元伯隽微微一笑。于是,刘辉便开口道:“太后、皇上,此前我刘辉虽为刘昶之子,贵为兰陵长公主之驸马,但自知纨绔,不曾醒悟,既玷污了家父威名,也伤害了兰陵的一片真心,更辜负了孝文先帝抬爱,实属愧疚。夫浪子,若回头,金不换!冀州之后,臣下幡然醒悟,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故臣下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与兰陵破镜重圆,祈求太后、皇上成全。”
刘辉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元伯隽心里直呼妙哉。他瞥了胡太后一眼,果然她也一脸的惊讶。
而比胡太后更惊讶的人,其实是于忠。自从兰陵长公主与刘辉和离后,于恒载似有与兰陵死灰复燃的迹象。若是胡太后能同意刘辉的请求,那么于恒载也必然会断了念想。
不过,胡太后惊讶过后,立刻恢复了冷静,她可以替兰陵做主婚事,但她更希望兰陵能够幸福。她不能确定刘辉是否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痛改前非了,所以不置可否。
这时,元伯隽朝刘辉使了一个眼色,刘辉便跪拜道:“太后,若刘辉能与兰陵复合,宁可什么赏赐都不要。求太后成全!”
刘辉说完,元伯隽故意斥责道:“君无戏言,诏书上的赏赐岂能你说不要就不要!”随后他又道:“太后,不过刘辉能有如此态度,足以说明他的确是痛定思痛了。前几日,刘辉专程找我说事,说的正是想要与兰陵长公主复合一事。我当时以为他只是一时冲动,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重提,想必是真心使然。浪子回头难能可贵,伯隽恳请太后斟酌此事。”
“恳请太后斟酌。”刘辉跟着附议道。
这件事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因为胡太后与兰陵感情不一般,太后一定会慎重,所以一时难以有定论。正在太后为难、众人沉默之际,于忠竟然往前一步,说道:“禀告胡太后、皇上,我与刘将军一同在冀州共事,见事见人,对其有一定了解。窃以为……”
于忠说到这儿的时候,故意顿了顿。刘辉和元伯隽哪里会想到于忠要在这件事情上发表意见,尤其是刘辉,深知自己与于忠在冀州时有过节,他若是当庭揭发,那必然复合无望。
令刘辉没想到的是,于忠竟然说:“刘将军沉稳果敢、刚烈正直,不仅镇乱有策,对赈灾亦不吝相帮,胸怀大局,心系百姓,深得冀州军民爱戴。今日,刘将军在事业有成之际,宁愿抛弃声名利禄,也要与长公主复合,可见其本性纯良,实属难得!”
刘辉不可思议地看着于忠,心里思忖着,于忠这老厮脑子糊涂了?为何要帮他?
胡太后拿捏不准,只好向元怿投去求助的眼神。元怿深知圣心,思忖了片刻说道:“复合事关兰陵幸福,更关乎皇室名声,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兰陵本人的意见亦很重要。不过,本官作为兰陵的兄长,能够听到刘将军今日之言,甚是惊喜。刘将军果然是刘昶之子,有一颗金玉之心啊。”
元怿对着刘辉夸赞一番,就把复合这件事搁置了。他不给元伯隽和刘辉纠缠的机会,转而对刘腾说:“刘副将军,你有何夙愿?”
一直默默无言、垂拱旁立的刘腾缓缓抬起头,心想,终于轮到他了。他走到胡太后与皇帝面前,向二人重重地跪了下去。但是,他跪下之后却迟迟未禀告,只见他佝偻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青石砖上。元诩见到刘腾如此反应,猛地站起来,动情地喊了一声“刘内侍”,刘腾闻声便放声大哭起来。
“皇上!我刘腾不要什么将军职位,只求能够回到皇上身边,继续侍奉皇上啊!”刘腾说完缓缓抬起老脸,早已涕泗横流。
元诩看见刘腾的样子,也有些哽咽了,转而看向胡太后。胡太后知道元诩的心思,但她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伸手将元诩重新拉回座位。
虽然胡太后表面平静,但内心又响起了睿空法师的话。年幼的皇上的确很需要刘腾,在刘腾离开皇宫的这段时间里,元诩变得越发易怒、叛逆、对朝政毫无兴趣。也许,刘腾的回归真的能够帮助他返璞归真。
元诩拉了拉胡太后的凤袍,胡太后嘴角慢慢扯起微笑,轻声说道:“皇上,现在虽非上朝,但也有臣子在场,身为一国之君,岂能哭哭啼啼的?”
随后,她问刘腾:“刘副将军,你不想为国建功立业吗?”
刘腾答道:“回禀太后,我从小就入宫侍奉皇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建立功业,这也从不是我的夙愿。”
“那你的夙愿又是什么?”胡太后问道。
刘腾诚恳地说道:“我的夙愿,便是日日能够陪在皇上身边,日日照顾皇上的饮食起居,日日受皇上差遣。”
胡太后笑了笑,对元伯隽说道:“刘腾倒是个人才,做了一辈子内侍,没想到竟还能在年逾半百的年纪荣立军功。这样的人才,留在内廷可惜了。”
这是一句试探,而元伯隽似乎早有准备,回答道:“皇上与太后身边的人本就是卧虎藏龙。像刘腾这样的内侍,整日待在内廷,虽不直接参与政事,但日积月累,耳濡目染,早就学了一身的本领。”
胡太后笑了,说道:“我看倒不见得,像刘腾这般聪明之人是少有的。而且,内廷不需要聪明的宦官。”胡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刘腾是个聪明之人,留在内廷不知是福还是祸。
刘腾心想,如果此时装作听不懂太后的话,那才是真正在耍小聪明。于是他情真意切地说道:“刘腾虽干了一辈子内侍,但做得并不好,所以才会让太后不满。但是,刘腾真心想回内廷,且并无任何私心。皇上是天下的皇上,更是您的孩子,我刘腾只是一个内侍,没办法教皇上如何成为皇上,却可以教一个孩子成为更孝悌的孩子。”
刘腾说这番话,是把自己的项上人头做赌注了。他知道,胡太后不喜欢任何人干涉她的权力,包括贵为天子的皇上。也许有朝一日,胡太后会将皇权交回皇上手中,但当下,胡太后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皇上。
这番话在胡太后听来,竟与睿空大师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处。睿空大师希望太后能够让皇上回归本真,倘若皇上真的回归本真,那皇权只会在她的手上待得更久。
也许这样做,真的对皇上好?对大魏好?如此说来,何乐而不为?胡太后心中动摇了,因为摄政这些日子以来,她已逐渐沉迷于皇权。
但是,胡太后并不想表现出一副贪恋皇权的样子。于是,在刘腾说完那番话之后,胡太后怒道:“刘腾,你只是区区一个宦官,竟然还想成为帝师?难道你与皇上说的那些逸闻趣事也能与《论语》《春秋》分庭?若你还是死性不改,我又怎敢让你继续待在皇上身边?”
刘腾赶忙磕头说道:“有时我见皇上苦闷,只是想着让他开心一些,并无恶意。在这件事上,刘腾确实大意了,所以太后将我逐出宫门,我丝毫没有怨言。但我恳请太后再信我一次,只要能回到内廷,我一定守好本分,一心侍君,不敢再有半点差池!”
元伯隽见缝插针道:“刘腾自幼进宫,如今年逾半百,与至亲早已断了联系,他又是宦官,并无子嗣。他一生都在内廷,如今突然要他出宫,见不到太后和皇上,见不到内廷的同僚,相信太后也不忍心见到这么一个呕心沥血的老内侍郁郁而终吧?”
刘腾接话道:“若是不能再侍奉太后和皇上,我刘腾……我刘腾宁愿以死明志。”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动情的样子让刘辉都有些于心不忍了。刘辉不禁想,刘腾这老厮,为达目的竟以死相逼,道行确实比自己深。
太后责怪道:“荒唐,今日是封赏之日,你却以死相逼,莫不是要将朕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元伯隽见事态恶化,正准备帮助刘腾说话,元诩却在这个时候大哭起来。“母后,原来是你将刘腾逐出宫的,原来你还是骗了我!”元诩歇斯底里地哭道。
此时,胡太后才意识到,方才刘腾已经有意或无意地把被逐出宫的事情说出来了。
她想极力解释,但元诩根本不听,只顾着自己发脾气。所有的怨气、不满、渴望在那一刻似乎都冲破了枷锁,朝着胡太后劈头盖脸而去。
“母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
“如果刘内侍要死,那你们谁都好不了!”
“朕才是皇上,朕才是皇上!”
“朕要让刘内侍进宫,朕说了算!”
胡太后和元怿、元伯隽见此情形都一个劲地安抚,但现在,元诩却觉得所有的话都是在哄骗他。
“下诏!朕要封刘腾为卫将军,日日夜夜护卫宫掖,守在朕的身边。你们都是诓骗之徒,只有刘内侍是好人,他待朕最真!”元诩已经走下堂去,将刘腾扶起来,指着元伯隽说,“侍中大人为朕起草诏书。”
众人被元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就连元伯隽,他明明最希望刘腾能够重返内廷的,此时也不敢妄动了。毕竟,此前诏书一直都是出自胡太后之口,而并非元诩之口。
元伯隽看着胡太后,胡太后看着元诩,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随后,她朝着元诩招招手,温柔地说道:“皇上,母后答应让刘内侍回来,现在就让他官复原职,天天伺候着你,行不行?现在乖,回到母后身边来。”
元诩用饱含憎恨和害怕的眼神看着胡太后,用小小的身躯将刘腾挡在身后,一字一句说道:“到底我是皇上,还是母后是皇上?皇上现在要下诏,迁刘腾为卫将军!”
胡太后还是以安抚的语气说道:“卫将军可是个大官儿,皇上金口玉言,可不能张口就来呢。母后答应你了,让刘腾回来。”
元诩气得直跺脚,双手捏拳,狠狠地说道:“我是皇上,我是金口玉言,我已经说了让刘腾当卫将军,他就要当!”
胡太后看着情绪激动的元诩,心想,今日若是不按照他的意愿下诏恐怕是不行了,她已然无计可施。此时,元怿也凑了上来,向太后轻声禀报:“太后,下诏事小,君威事大。”
元怿短短的八个字很有道理,胡太后摄政,朝野上下多有不满,如果今日忤逆了皇上的意愿,那么胡太后不仅仅是摄政了,还有擅权之嫌,恐怕到时议论蜂起,于己不利。她看向立在一旁的元伯隽,说道:“元侍中,方才皇上不是命你起草诏书吗?还不快快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