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起黄龙府
公元1128年五月，在距离大宋北部边境线千里之遥的蛮夷之地，一座以收容各族俘虏而闻名的军事重镇即将迎来有史以来最高等级的战俘。
这座军事重镇名为“黄龙府”，地处西部草原与东部丘陵相交的地带，扼控着松花江两岸和南北交通的咽喉，一直是交通要冲和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这里曾是东胡、鲜卑、秽貊、肃慎、契丹、女真、蒙古等民族的杂居之地。公元1115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创立大金国，从辽人手中夺过黄龙府。1127年，“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以摧枯拉朽之势灭宋，擒获宋徽、钦二帝，高唱凯歌，一路北归。
此时，驻守黄龙城的金人将士们早已挂起崭新的“一日旗”。城楼上，红绡为日，黄旗招展。城楼下，州府官员命城民换上节庆服饰，人人手里都拿着以蜡浸渍的红丝鞘鞭炮。城门前，乐师舞姬夹道列队，腰鼓、芦管、笛、琵琶、筝、笙、箜篌、大鼓、拍板等乐器早已备好。
黄龙府兵马都总管完颜霖头戴皂罗巾、耳后扣玉纳言，身穿圆领窄袖紧身织金袍，足蹬乌皮靴，翻身跨上一匹红鬃战马，匆匆往城外迎去。他和亲兵往南行了不到两里，就见一队“拐子马”飞驰而来，后头紧跟着浩浩荡荡千余人的队伍。他知道，这条队伍里，不仅有战功卓著的女真勇士，还有自去年四月以来随金军北上的两位宋朝皇帝和数百皇室宗亲。
完颜霖翻身下马，与轻骑使者互行执手礼。不久，主帅车辇渐行渐近，完颜霖左膝跪地，右膝下蹲，拱手摇肘，行女真族“撒速”大礼：“臣黄龙府兵马都总管完颜霖恭迎二太子。”
大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掀启车帘，道了一声“请起”，并未下车，只令行军队伍继续前往城内。完颜霖和轻骑兵在前开道，一行人刚到黄龙城，就听阵阵鸣鞭声，紧接着丝竹鼓乐声不绝。
入得城内，城中老幼挤满街道，欢呼歌唱。女真人让这座古老的“战俘之城”苏醒，就在今日，大宋朝的两位皇帝以及四百余皇室后妃、宗亲，将被短暂地关押在城内由辽人建造的“农安塔”内。
农安辽塔，八角状，共十三层。第一层檐下为砖雕斗拱，八面均修有壶门。塔自下而上逐层收缩，塔尖直指蓝天，塔檐层层飞展，檐角风铃琮琮作响，铃声悠扬悦耳。黄龙府地处平原，辽塔矗立如鹤立鸡群，于几十里外即可见。这座古塔，内设重重机关，自古就是关押重要战俘的场地，在当地被称为“农安囚塔”。
为了便于看管战俘，完颜霖早已命人围塔设立营帐，完颜宗望的亲兵悉数驻扎在塔下。宗望将徽宗、钦宗以及直系皇亲关入农安塔，其余宗室则在军营收监。
当晚，黄龙城内，张灯结彩，笙歌乐舞。完颜霖设宴接风，猪肉、鹿肉、兔肉、雁肉，馒头、炊饼、白熟、胡饼，任由宾客随意取用。
完颜宗望仍不尽兴，命人将两位宋帝请来助兴。当地人喜欢用蜂蜜涂抹在面食上，称之为“茶食”。宗望赏赐“茶食”给徽宗、钦宗，让他们换上女真族的服饰，食用女真人的食物。徽宗或是吃不惯甜腻，皱了皱眉头。
宗望顷刻就变了脸色，阴阳怪气道：“宋帝定是瞧不上我这粗鄙之物。也罢，请舞者来！”
这时，金兵又将徽宗第六女赵富金、第八女赵璎珞、第十女赵嬛嬛带入营帐。三位公主正值妙龄，从小养在深宫，从汴梁到此地，一路颠沛流离，受尽屈辱。赵富金、赵璎珞已嫁做人妇，被掳后宗望将她们分配给随行军官取乐。赵嬛嬛尚待字闺中，脸盘标致，身段袅娜，在金营中艳名远播，宗望本想占为己有，但听从亲信之言，打算将她送给金太宗。
赵富金被赐给完颜霖，为他斟酒布菜。赵璎珞被赐给府尹完颜诸。赵嬛嬛则侍奉在宗望两侧。徽、钦二帝似乎已经麻木，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
宗望命人取来一箱从宋宫掠来的珍宝，分发给黄龙府大小官员，以示犒赏。他将一枚晶黄剔透、状似黄龙的玉珏赏给完颜霖，道：“这黄龙珏，相传是以天外陨玉打磨而成。我命人镶了金，以金困龙，添个好彩头。”
完颜霖上前领赏，见那玉珏触之冰凉，握之生温，泛着奇异的光泽，竟不像是普通取材。玉的边缘采用爪镶的工艺，以金丝缠覆，更衬得玉珏精美绝伦。完颜霖与完颜宗望从小一处长大，是经年故交。虽有地位尊卑之别，老友重逢却让完颜霖心中大喜，他当即将玉佩戴在腰间。
鼓乐声渐起，五、六个女真妇人涂抹丹粉，身穿艳服，每人手持两面铜镜，双手上下挥舞晃动，镜光闪烁，好像祠堂壁画上的电母。这是女真族的萨满教乐舞。宗望拊掌叫好，忽然余光瞥见赵嬛嬛正盯着他，目光中满是仇恨。
宗望冷笑一声：“柔福帝姬不看歌舞，反倒盯着我瞧，这是何故？”
赵嬛嬛后退一步，不慌不忙道：“自然是欣赏将军的神姿。”
宗望见她相貌温婉，明眸皓齿，不由得心神一荡。明明是弱柳扶风的中原女子，眉宇间却有草原儿女的桀骜不驯。
府尹完颜诸举杯谄媚道：“自二太子统帅金兵攻下宋土，宋人就传您/长/相/酷/似/宋/太/祖/赵/匡/胤/，竟/像/是太/祖/转/世。想/必/柔/福/帝姬也觉得您面貌可/亲。”
听得/太/祖/名号，徽/宗/面/色/煞白，羞愧难当，低着头饮下一口闷酒。
“竟有这等传言？”宗望笑道，“听闻赵匡胤的胞弟赵光义杀兄夺位，我若真是赵匡胤转世，倒是名正言顺地讨还大宋江山了。”
赵嬛嬛道：“将军还不将这信口雌黄的逆贼拖出去杖毙了？他无中生有，假传谣言，殊不知将军是忠义之臣，攻下的城池再多，搜罗的珠宝再多，掳获的战俘再多，都不是归您私有，这些都是大金皇帝的。此人故意挑拨，想陷您于不忠不义之地，不严惩，还等何时？”
宗望看了一眼早已吓得腿如筛糠的完颜诸，摇头一笑，并未发难。借着酒意，他得意忘形地将赵嬛嬛搂至身旁，对宋徽宗道：“你昏德无能，治国无方，倒是生了个有出息的女儿。你这女儿甚得我意，不如就此结个秦晋之好，也算大金善待亡国之徒的义举。”
宗望不等徽宗回复，直接抱起赵嬛嬛往毡房去。完颜霖等人起身恭送，徽宗掩面悲泣起来。
完颜霖遣退舞者，命人将宋帝、帝姬押回农安辽塔。他亲自督办，将一行人交给在塔下驻守的宗望亲兵。正要折返，忽见士兵匆匆来报，道是柔福帝姬将二太子刺伤了。
诸人赶到宗望营帐前，但见宗望前襟染血，随行军医正替他包扎。赵嬛嬛被金兵五花大绑，跪在一旁。完颜霖打量了一眼这个羸弱的大宋公主，此刻她正倔强地紧闭双唇，冷漠地看向差一点就死在她手里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