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尔等阉人
一收到金人即将斩杀柔福帝姬的消息，李玄就向郡王赵燃汇报了。李玄本是大宋兵部侍郎李纲的得意门生，后来被燕王赵俣选中，加入了暗卫组织“碧落轩”。
“碧落轩”轩主赵俣直接听命于圣上，保护皇室安危。靖康之乱后，一千多名暗卫只剩七十二人，燕王和徽宗、钦宗皆被金人掳走。不久，康王赵构于应天府登基，燕王之子赵燃请命北上救主。赵构封其为“燃郡王”，命他为先锋，暗中保护太上皇一行。赵燃带着七十二名暗卫，一路跟踪北上的金兵到了黄龙府。
他们换上金人服饰，化装成商队，住进城内一家由契丹人开的客栈——“燕云居”。就在昨夜，金营传出消息，柔福帝姬行刺金国二太子未遂，明日午时将在城西问斩。赵燃连夜商议部署，欲混入刑场，伺机救人。
“明日卯时，黄龙城驻军如常换岗，防守势必空虚，李玄、张涵带三十人往城西埋伏。隅中时分，城中商贾开市，康文、耿治分别带十人，随我佯作观刑百姓，混入刑场。”赵燃指着地图，凝眉道，“其余人等，暂先隐藏，听候调度。”
“是！”众人拱手接令。
待赵燃离开，麾下暗卫纷纷行至室外，指着夜空中的奇异天象，啧啧称奇。苍穹之上，流光异彩斑斓，光影灵动变幻，时而像高耸头顶的圆柱，时而变成舒展的帐幕，时而迅速卷成飘曳的锦缎……众人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不由感慨起来。
赵燃立于窗边，眉头深锁。古话说，天有异象，必出妖孽。念及汴梁城被蛮夷践踏，大宋山河支离破碎，父母、亲人皆被金人掳去，他不由悲从中来。他轻抚父亲留给他的信物，一枚黄龙形状的玉珏。此玉本有一对，徽宗当年还是端王，为彰显兄弟情深，将其中一枚玉珏赠给赵燃父亲。后来，父亲转赠给他，望他秉承祖训，殿前尽忠，膝下尽孝。
他忽觉手心的玉微微发烫，心中诧异，再用手触摸，发觉并无异常。这才吹熄蜡烛，宽衣歇下。
窗外，七色流云整夜变幻不息，直到次日白昼，天际仍是一片紫红。
继接待有史以来第一尊贵的战俘，此时的黄龙城又迎来了一位尊贵的死囚。城中百姓蜂拥奔至城西，都想亲眼目睹大宋公主的风采。
那颗高贵美丽的头颅在鬼头刀下，是否一样高贵美丽？
赵燃挤在人群中，余光瞥见事先安排的暗卫已然占据有利方位，康文、耿治也带着两队人混在观刑百姓中，一步步向刑场靠近。
天空中的光带如银河缓缓泻下，如梦似幻，刑场内外人声鼎沸。
“让开！”两列金兵借道，将人群退到一边。
赵燃戴着面具，微佝着背板，看到金兵里已经混入了碧落轩的人，心中大石总算落地。他随人潮退到一旁，默默握紧了藏于袖内的暗器。他穿惯宽衣大袖的锦袍，如今换上女真人的盘领素衣，颇有些不适。
刑场已经布满金兵，监刑官将柔福帝姬押上，刽子手立在一旁听遣。赵燃注意到，到场督办的是个三十开外的魁梧男子，正是黄龙城兵马大都督完颜霖。
柔福帝姬穿一身丁香色南服，梳飞天髻，粉黛轻施，端的明眸皓齿，曼妙动人。观刑百姓不由窃窃私语，有感叹红颜薄命的，有讥讽南蛮活该的，听得赵燃心中戚戚然。汴梁城破，他率“碧落轩”门徒随金军北上，沿途得柔福帝姬传递情报，方能掌握金军动向。这位尚且待字闺中的公主当真称得上“巾帼不让须眉”。
赵燃绝不能坐视不理，哪怕打草惊蛇，也要尽全力救这位重情重义的妹妹。随着完颜霖一声令下，刽子手已经举起了鬼头刀——赵燃的暗器也已瞄准，以他的准头，暗器定会打中刀身，待刀一落地，混在人群中的门徒就会飞身窜出，声东击西，故意行刺完颜霖，他则趁乱救走赵嬛嬛。
这时，天上一道金光闪过，持续一个昼夜的七色流云竟渐渐消散。当众人仰头惊叹之际，又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大剌剌砸中举刀的刽子手。刽子手瞬间失去知觉，晕了过去。
金兵慌忙持坚执锐，将不速之客团团围住。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赵燃错失时机，他眉头一皱，将暗器藏回袖内。李玄、康文等人也只得暂停原计划，静观其变。
那不速之客穿着奇装异服，既不似宋人装扮，也不似金人或其他番邦制式。那人爬了起来，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什么，似乎又没找到想要的。他竟对完颜霖挥舞手臂，不知有何企图——满场金兵立刻拉满弓弦，将箭头对准了那人。
“不是，你们演的哪出？导演呢？怎么还不喊‘咔’？”那人一通胡言乱语，一边说一边退到赵嬛嬛身边。
“小姐姐，啥情况？”他见赵嬛嬛身披枷锁，竟想试试枷锁是否牢靠，敲敲掰掰好几下，枷锁纹丝不动，“卧槽，这道具，讲究！”他冲赵嬛嬛竖起大拇指，嘴里又嘀咕“老子不信邪了还”，随手捡起刽子手的鬼头刀，咔嚓一下砍在枷锁上——这下，枷锁总算分成两半。
赵燃愣了一下，此人，难道是友军？
“以你的矛，攻你的盾！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那人兀自傻乐，又自刮三个耳光，喃喃道，“这是老子的梦境吧？”
完颜霖也被他弄懵，暂且按兵不动。
这时，李玄突然在人群中高喊：“南国公主罪不至死，上天特派使者前来说情。”
“碧落轩”众门徒闻言皆应和不止，时人多迷信，纷纷下跪，参见上天派来的“使者”。
完颜霖盯着从天而降的“使者”，冷笑一声，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亲兵立刻上前，要将赵嬛嬛押走。赵燃心中道了声“不妙”，飞出暗器，那暗器淬了毒，见血封喉，亲兵应声倒地。
一片哗然。
“上天发怒了！请大都督网开一面，饶南国公主一命吧！”
“若不饶她，老天爷定当迁怒大金……”
不明就里的百姓以为是上天迁怒金兵，情绪激动，高呼停止行刑。“碧落轩”门徒趁势推波助澜，引导百姓冲上前同金兵正面冲突。
负责阻拦人群的金兵没有得到军令，不敢轻易同平民动武，自是挡不住众人来势汹汹，节节退让。
瞅准时机，李玄等人于暗处发射毒镖，几个阻拦百姓的金兵应声倒地。
百姓见状，对“执政者不仁，以致苍天盛怒”更是深信不疑，一时群情激愤，蜂拥而上围攻金兵。金兵为求自保，操戈防御，顿时军民混战作一团。
完颜霖眼见形势危急，若不制止，势必徒增伤亡，只得发令道：“今日暂且作罢，柔福帝姬先行收监，等二太子审过再做定夺！”
他让亲兵将赵嬛嬛带走，并下令尽快疏散人群。他翻身上马，停留在肩头的海东青蓦地冲上天空，盘旋于汹涌人潮之上。完颜霖经年带兵打仗，岂会妄信“天神”之说，心中笃定自是有刺客隐藏于人群，可惜一时半刻无法将人寻获。
随着赵嬛嬛被带走，行刑台上只剩那个“使者”。那人悻悻骂了句娘，以手掩面，弯腰弓背，悄悄溜进人群，偏巧窜到赵燃身旁。因他刻意低头躬身，直接撞到赵燃胸前——他脱口而出一声“骚瑞（sorry）”。一抬头，但见赵燃戴着一张银色假面，面具后面的冰冷目光正审视着自己。他被看得头皮发麻，忽然福至心灵，口里念叨：“我的梦里，我做主。”抬手将赵燃的面具摘下，反手就戴在自己脸上。
赵燃常年佩香，面具也染上了些暗香，那“使者”在面具里深深吸了口气，叹道：“什么味道？”说完，只把赵燃当作NPC，继续弓腰往人多的地方走。
赵燃一时没反应过来，风将他的头发吹乱，发丝垂在他明净的额头，拂过他如玉雕琢的脸，一副养尊处优南人世家公子的模样，哪里像是生在草原、闯南走北的商人。他飞快地在路边抓了一把泥，糊在脸上。
他的眼睛一直跟随那个抢了他面具的莫名奇妙的“使者”。那人混在人群里，竟然边走边脱衣服，到最后竟穿了一件白色短袖上衣，一条玄色短裤。手臂和小腿暴露人前，当真是有伤风化。不过，因他脱去衣裳，又戴着面具，一时没被认出他就是方才从天而降之人。
忽然，听到前面一阵骚乱，金兵传话，道是大都督有令，出刑场者必须接受搜身。赵燃心想不妙，“碧落轩”门徒都随身藏了兵器，若是搜身，恐要暴露。可叹一场精心布局的营救大计，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使者”生生破坏了。
“大都督有令，断不能让那‘使者’跑了！”前面金兵首领忽然大喝道。
赵燃见那“使者”挤进前方人群又灰溜溜折返，好巧不巧，又挤到了自己身侧。那人凑过来，身上粘糊糊的汗味熏得赵燃差点没吐了。
“哥们，你们这到底是不是拍戏啊？你演的啥？我没找到机位啊，难道……老子真的穿越了？” 那人戴着银面具，刻意压低声音道。
赵燃没明白“拍戏”、“机位”、“穿越”是何意，不知如何作答。
“他们要抓我？”“使者”继续问道。
赵燃心说，明知故问。也没回答他。
那“使者”往赵燃身上贴，故作神秘道：“你一直躲在后头，鬼鬼祟祟，不敢往前面去，怕是奸细吧？不然，我俩结个伴，互相掩护？”
赵燃心想，此人来历不明，颠三倒四，还是少惹为妙，故不予理睬。
“咋滴啦你，闷葫芦似的，把我整不会了都……矮油，现在NPC都流行这种高冷风？”“使者”又指了指脸上的面具道，“这面具不错，谢了！”
赵燃看了一眼自己被“玷污”的假面，想到那人飞溅的唾沫喷在面具里，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这时，“碧落轩”门徒担心暴露，往人堆里扔了一记烟雾弹。
浓烟弥漫，众人像无头苍蝇般横冲乱撞。金兵高喊着不要乱跑，可惜无人听从，众人互相推挤踩踏，场面乱成一锅。“碧落轩”门徒皆是武艺卓群之辈，趁乱施展轻功逃出。
赵燃听音辨位的本事了得，哪怕在烟雾中也不影响对方位的判断。他原本也可顺利突围，不曾想，那个莫名其妙的“使者”在烟雾中惊慌失措，牢牢抱住他大腿再不撒手。他拖着个七尺男儿，无法施展轻功，加之人潮拥挤，根本无法挣脱，痛失脱身良机。
待烟雾一散，金兵更是加强防守，这次宁可错抓也不放过，将刑场中所有人都带回金营候审。
赵燃看着蹲在地上依旧抱着自己大腿不肯松手的“使者”，心中暗骂邪祟。
“你到底是谁？”赵燃咬牙问道。
“我？小的全聚德，大内太监是也。”“使者”放开手，不再抱着人家的大腿，依然蹲着，仰头看向赵燃，一副狗腿子模样。他的面具已被挤落，赵燃得见他的真容——面色白净，鼻高唇薄，下巴尖细，眼睛狭长，狐狸般的长相。赵燃素来不喜这种笑里藏奸的样貌。
汪洋的反射弧再长，也意识到这并非梦境。他渐渐认清了自己从21世纪穿越到古代的事实，以他的历史知识大致猜出了如今所处的世代是宋朝，那个时期金国人横行，武侠小说里的“完颜洪烈”可不就是金人，他此刻特别想郑重鸣谢金老的《射雕英雄传》。他琢磨着，既然有幸穿越，总该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吧。比方说，在古人云集的宋朝，用自己精湛的演技诠释一个大（小）英（太）雄（监），叱咤风云，掀起一场权谋与欲望的血雨腥风。
赵燃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道：“全聚德？宦官？”对方形容猥琐，不知在神游什么。赵燃忖思，看他长相倒像是宋人，虽不曾听闻宫中有“全聚德”这号人物，但大内宦官多如牛毛，他不知晓也是有的。
“是呀（鸭）。”汪洋低头看了看裤裆，面露难色地点点头，又故意使了个坏，来了个谐音梗。
说者有意，闻者无心。赵燃听不懂他的谐音梗，只觉此人猥琐至极、晦气至极，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
这时，一队金兵走过来，让他们挨个儿排好队，等待审讯。
巡视的金兵刚走开，汪洋移开脚，脚底下是一枚六芒星状的暗器，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暗器，在赵燃眼皮子底下晃了一下：“看这成色，淬了毒吧？你又是谁？”
赵燃从他手中捏过暗器，默默放入袖囊。他心想，竟被此等宵小发现了端倪，不然干脆灭口算了。
他瞟了一眼那“全聚德”，只觉那宦官油头粉面，让人说不出的嫌恶。
“Hey man！这下你肯带老子玩了吧？”汪洋忽然用拳锤了一下赵燃的胸口，赵燃正想发飙，却见那人莫名兴奋。
“你是主角，我给你做配，咱俩双剑合璧，冲击‘金鸡奖’！”
赵燃额上的青筋跳了两下。呸，尔等阉人，也配与本郡王双剑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