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餐饭约在周六中午，是一个非常规时间。他俩还没有在周末白天一起活动过，比如看展、看电影看表演，或是外出户外，统统还没安排上。之前的每一餐都定在晚上。
关先生一回来就约午餐，周予勤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她已经从相识最初的的疯狂上头，和旅行失联的怒火中烧中冷静了下来。所以，这餐饭，吃得很得体，看上去甚至是愉快的。
饭后，关先生主动找了一间咖啡厅，里面三五桌小声聊天，氛围很好。
他看似有话要说。
周予勤也不问，也不催，他说什么便乐呵呵应什么。闲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对方终于进入正题。他双手相握放在桌前，眼眸甚是明亮地望向周予勤，道：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周予勤心道，打了半天太极才开口，不累么。面上却换上一幅天真的疑惑：“嗯？什么呀？”
关先生轻声言，“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
周予勤笑容一僵，一时间不知对方来意，追问了句：“我想要的生活？好宽泛的问题啊。”
“嗯，我其实想问的是，你最渴望自己拥有的生活状态是什么？随便哪方面都行。就是闲聊。”关先生的神情带着期盼，叫周予勤不得不凝神思考。
她问：“和另一半相关的吗？”
“不一定，可以相关，也可以是生活的其他方面。”
周予勤思忖片刻，半真半假道：“我想和我的爱人开车去热带雨林，或者去新西兰自驾。”说罢带着玩笑的眼神甜甜看向关先生。
关先生接住，回以宠爱的笑容：“新西兰……一年能去几次？说点和日常生活相近的好吗？”
周予勤继续：“我想周末去看对象打篮球，然后和他的一帮朋友、朋友的老婆孩子们一起吃午餐，下午在家肆无忌惮地睡午觉。”她知道，关先生并不打篮球，也从未带她见过任何朋友。
听罢，关先生像他们第三次见面时那样，用一种炙热的眼神再次凝视起周予勤。但这回却没有持续沉默，而是仿佛准备了很久一样，说道：
“其实这次旅行，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既有关于公司的事，也有出发前你问我的问题。”
周予勤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我觉得，至少在我自己看来，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是最理想的。我并不想——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关先生的嗓音并不高，但就掷地有声。
“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现在，你一直让我很惊喜。其实我没想过一个研究生，还是学霸，会喜欢上我，并且愿意跟我说那么多有趣的话。
“但是公司目前处在转型期，上一段对赌其实我算是输了。可能，现在的我不会是一个特别棒的我。接下来，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在重新找寻方向、规划公司发展上。这——也是我纠结了这么久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正式开始一段关系。”
他微微抬头望向周予勤，上目线里带着一分无奈，甚至是委屈。周予勤觉得这番说辞好像很熟悉，她其实大致有了预判，关先生考虑的结果或许不是自己曾经期待的那一个。
但经过这么多事，她确实也在重新评估自己的期待。
正要组织语言走流程表示理解，关先生却出其不意地笑了一下，弧度极小，却让人莫名心惊。他接着道：
“但是，你问了我，我就应该给你一个答复。不是吗？”
说罢小幅度点了一下头，眼神瞬时火热：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周予勤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前后巨大的落差让她的脑袋里轰地一声炸裂，两三秒后她才发现，一种名为感动的情绪正肆无忌惮，最终冲破了闸门，将周予勤的心淹没。
被肯定、被选择，或者夸张一些说，被爱的狂喜把一周甚至更久以来的自我怀疑悉数粉碎，在那间喧闹的小咖啡馆里，周予勤仿佛与世隔绝，只能看到对面深情凝视自己的关先生。
他仅凭寥寥数语，便将二人带上云端。
是的，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像现在这样生活，已经很好。
顺着这份坦率与确定，二人当天聊了许多，包括亲人、同事，甚至是想买的保险。亲近得仿佛一对新婚小夫妻。
关皓说，上一个盯着他买保险的人，还是他妈妈。
这或许是周予勤认识关皓至今，第一次探到他心灵边缘的对话，她很是珍惜。对于这段始终让她缺乏安全感的关系，因为一句“女朋友”，她开始有了些微的信心。
当天晚上，周予勤回想起关皓说的工作上的困境，心生怜惜，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以表支持。但做务实的事为时过早，只能做一些务虚的——
她于是捯饬了十张精美小卡片，装在一个手工做的牛皮卡包里。每张卡片上仿造优惠券，写了一些兑换细则：
用户可凭此卡片向发卡人领取播播茶一杯，2小时内送达，走冰少少少糖哟。
用户可凭此卡片向发卡人索取拥抱一个，时长不低于5分钟。
用户可凭此卡片要求发卡人1小时内速达面前，风雨无阻。
……
每张卡片的背面都有“发卡人：周予勤”的亲签，边缘还用极小的字体写了一排“乱用揍你哦！”
准备的过程里，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一腔赤诚想对别人好的自己，再也不用倚靠套路，再也不必评断、猜疑、忧心。
甫一完成，她就迫不及待联系了关皓，问第二天能否“趁热打铁”再见个面。
她有礼物送给他。
关皓说，早上要加班，下午可以。女朋友的要求最大。
周予勤欢天喜地地定了离他公司很近的一个艺术展馆，看完展可以在附带公共空间吃饭、聊天。次日中午刚吃完饭，她就开始捯饬自己，选衣服、化妆，三下五除二收拾好就直冲展馆。
她又到早了，门外寒风阵阵，就跑到了展馆大厅里等候。怕错过关皓，她便隔几分钟去大门处张望一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关皓却没有发来信息。她正想着要不要催，却见地铁站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高大健硕的身形，穿深蓝色卫衣外套，没有背包。他很快行至展厅外的广场，找了一处显眼的路牌站定，向着马路这侧车开来的方向看。
周予勤之前告诉过他，她打车过来。
关皓就以“伸长脖子”的姿势，在这个地方坚如磐石地望着一辆辆前来停靠的的士。
却没有一辆走下来熟悉的人。
冷风吹得他忽而抖动一下，他却只拉高了拉链，并没有挪地儿。
周予勤好像被什么硬控了，关皓看了多久的士，她就在大厅门口看了多久关皓。五六分钟过去，对方始终没有发信息催问到哪里了。
她忽而有些想哭。
而后，毅然决然地跑出大厅，冲到广场边缘，从后面拍了一下关皓。
在他惊讶的眼神中，深深抱住了他。
被忽然冒出来的周予勤紧紧抱住的关皓一脸懵，“你——从哪里下车的？我怎么没看到？”
周予勤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即便松开了他也没有答复，只想尽快把人拉回室内，不要再受寒风的折磨。回到刚刚伫立的大堂，她点点地面道：“刚刚我在这里。”
关皓恍然大悟，“啊~！你早就到了，还在这里偷看我？说，看了多久？”一伸手将周予勤揽入怀中，“是不是还监视了我其他的一举一动，嗯？”
明明是一句很亲昵的玩笑，周予勤却分心一瞬，想起自己搜不到的社交账号，暗暗决定回去一定要重新搜清楚。嘴里却同样亲昵道：“是啊，监视到一个傻子跑去吹风，也不问问我在哪儿。冷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到底冷不冷？要不要买杯热奶茶喝？”
关皓伸手握住周予勤的手，“你自己感受一下。”
是凉的。
周予勤心疼坏了，拉着人就奔向了附近的奶茶店。
关皓非常喜欢追时下物质层面的最新潮流，从豪车联名款手机，到奶茶店的贴纸，他都有。周予勤在他的带动下，终于愿意将网红奶茶列入生活选项。
老实说，味道还是挺好的，但真没好到顶流的地步。
周予勤喝了口自己杯里的，苦恼于一大杯要怎么喝完，而同样大小的一杯在关皓手里，却像捧了个儿童迷你水壶。
她噗嗤笑出声，心花怒放道：“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我把礼物给你！”
“礼物？真的有礼物吗？我以为就是你找了个借口想见我——”关皓有些惊讶。
周予勤娇嗔：“你以为个个都像你这样满嘴套路吗？”
关皓粲然一笑，“难道你不是吗？”
二人在一处木质阶梯坐定，这是展览馆配套的敞阔公共阅读空间，可以聊天，很是自在。周予勤在关皓面前故作深沉，把挎包摆放到面前，清了清嗓子，“猜猜，是什么礼物？”
关皓将二人的奶茶放到身侧，调整了好几下位置，若有所思地看向周予勤，“我的天，到底是什么？搞得我——有点紧张。”
“这就紧张了？”周予勤不禁觉得好笑，她心里知道，只是十张花花绿绿的小卡片、情侣间的玩笑而已，但关皓郑重其事的反应却让她很开心。
“不敢猜——这哪儿能猜——我不知道呀——”他的面上真有一些慌张。
见周予勤笑盈盈望着自己，他又问：“大概多大的礼物？”
周予勤比划了卡包的大小，“不大。”
关皓竟接了句，“好家伙，不会是什么袖口、胸针吧？”
周予勤的笑容霎时间有些凝固，摇了摇头。
关皓忙说：“我乱讲的……”
周予勤不再卖关子，直接道：“不猜了，我直接拿出来咯？”
“等等——我喝口水压压惊——”说完，关皓就伸手去够自己那杯奶茶。
但不知是没看仔细，还是手真的在抖，啪叽一下，他的那杯奶茶，被扫过去的手指，碰倒了。
然后，撞到隔壁周予勤的那杯，把那杯，也碰倒了。
杯盖落地的瞬间，斜开出了大口，雪白浓郁的奶盖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从木质台阶的这一层直扑下一层。
好了，现在不用忧心喝不完了。
“哎呀我q！”关皓大呼着弹了起来，周予勤也“哎呀”叫出声。
流向四周满座的奶茶引起一圈人的注意，他俩瞬间成为全场尴尬的焦点。
庆幸的是，周予勤坐在奶茶的另一头，而关皓眼疾手快，闪避及时，只有外套边缘溅到了一点点，其他衣裤都干干净净。
二人手忙脚乱地从台阶上跑下来，又手足无措地对着满地狼藉，竟然完全呆住了。
一位驻守阅读空间的保洁阿姨路见不平，一个箭步冲到他俩面前，及时“拔刀相助”。她挥舞着长条拖把给奶茶“限流”，边拖边说，“有没有纸巾？给一点纸巾，快！”
周予勤这才恍然大悟地从包里掏出整包纸巾，递给阿姨全部抽出来铺在地上。奶茶主体被三两下吸收了小半，阿姨紧接着开始清理。关皓也从口袋里取出纸巾，但他停了停，并没有给出去。阿姨想起了什么一样，步伐矫健地跑去洗手间扯了堆卷纸带出来，接着收拾。
这位保洁阿姨业务能力顶级，个性也相当温和，全程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只不断向周、关道：“没事没事，我来弄就好。”
惹得周予勤和关皓又是道歉，又是感谢，两张嘴都不够用。
见已然帮不上什么忙，周予勤重新坐下，想继续刚刚的环节。关皓却拉着她说换个地方。
“我qu，太丢人了！走走走……不能在他们面前谈情说爱了。”他看了看四周的路人。
见他这出糗的模样，周予勤边起身边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也会这样吗？哈哈哈哈，成熟稳重内敛的IT精英，仪表堂堂的商业奇才，特立独行的都市旅人，居然也会在公共场合犯这种低级错误！你还是我认识的关皓吗？”
“闭嘴！”他轻轻推了周予勤一下，佯装气急败坏。
“你到底在紧张什么？我能送你个哈哈镜，照出真面目么？”周予勤侧过头看着他笑。
“闭嘴！你……你到底要送什么呀？好气啊真是，奶茶也没了，还被这么多人看……”关皓嘟嘟囔囔收拾起自己被沾湿的衣角。
等他们重新坐定，周予勤终于拿出了那个牛皮卡包，关皓小心翼翼地打开，之后，他的脸上既没有出现惊喜，也没有其他任何表情，只是有些懵地读起了每一张上的字。
周予勤：“给点反应好吗？”
关皓：“我不是还没看完吗？这些，都是你写的？”
周予勤上目线盯着他，意思是，还能有谁。
关皓点点头，好半天说了句，“你——卡片做得很好嘛——”
周予勤反应了一瞬，一巴掌轻拍在了关皓手臂上，“什么反应？都没有一丝丝感动吗？我给了你这么多第一顺位哎！”
关皓：“有有有，感动感动超级感动。为了这些第一顺位，我损失了一杯奶茶。”
“什么意思？不值得吗？”周予勤久违地想翻白眼。
“太值得了！非常值得。就是原本两样都可以有的……”关皓喃喃自语。
“那是谁的问题？”周予勤起身，轻轻拉过关皓的肩膀，把他的脸转向了自己。
关皓看了眼周予勤，带着嬉笑、挑衅和小小责备，一把拉下来她的手，将人钳在自己身边，“居然被你这么一个小花招弄成这样，马失前蹄。我要回去面壁，不能让你攥在手里玩儿……”
周予勤并没有细听他接下来的话，只是忽而觉得有些解气。到底解了什么气，她也不愿细想，就跟那杯奶茶一起丢到垃圾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