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平淡地过了一个月,周予勤逐渐适应了办公室里有这样一个小年轻的存在——在吴姐离职之前,她觉得欧文是隐形的。而今她至少知道,在三排办公桌之外,坐着一个自己的实习生。
让欧文向办公桌这头又迈出一步的,是一个楼盘的图书项目。
开发商请著名建筑师为楼盘设计了艺术片区,邀周予勤所在公司全程记录建设过程并编写成一本图书,他们得采访跟拍,体量不小。项目刚启动一个月,吴姐就离职了,此后,重担就落在了周予勤身上。
“明天下午我们带着采编、航拍手和地拍摄影师去现场,先开会再采访拍摄。2点前到。”周予勤安排了第二天出外勤的工作内容,转头看向站在身侧的欧文。
“好!明天下午2点前到,没问题。”欧文有些兴奋地从桌面捧起周予勤准备好的一摞资料,“勤姐,这些我都搬走了,明天负责带到!”
周予勤点了点头,寻思着又加了一句:“对了,客户那边的对接人说,片区施工还处在初期,工地现场全是黄泥,要求我们严格遵守安全规定,一是必须戴好安全帽,二是紧跟施工方领队,不要擅自行动。你叮嘱一下各位老师,一定注意安全!还有,最好能穿雨鞋进去。”
身边的青年点头如捣蒜,面上留有接到项目任务后的兴奋微笑。
这微笑其实是好看的,但周予勤却无暇理会。她有种直觉,这位青年可能并没有听进去自己老妈子一般的叮咛。
很快,这个直觉就得到了验证。
次日,周予勤在外开了一早会,会后直接打车去到楼盘。下午1点45分,和一身速干服的采访记者、武装到骑行面罩的航拍手一同出现的,是身着棕色漆皮皮鞋、黑色休闲西裤和浅蓝色长袖衬衣的欧文先生,他的腕上,还佩戴了一块棕色皮带的手表。
这身行头和他第一次出现在公司时,少了件西装外套,其他一模一样。
周予勤压住了满头满脸的莫名其妙,先热络地和另几人打了招呼:“张老师、高老师、王老师,好久不见啊!大中午请你们来采访和拍摄,真是不好意思!而且环境还有点——混乱……”
周予勤伸头望了望,围挡内果真全是黄泥场,半点看不出“艺术”的痕迹。还好她带了双雨鞋,任何其他质地的鞋子踩进去都会直接报废。
“小周,你们太客气了,下午两三点光线最好,就应该这个点拍的。拍摄对象特殊,欧文都叮嘱了我们,要遵守规定、做好防护。我特地穿了防水的鞋子。现在‘秋老虎’还挺厉害,我带了藿香正气水,需要的话问我拿。”细心的张老师拍了拍自己的双肩包,周予勤感慨,这才是专业人员啊!
寒暄告一段落,一行人往工地东北侧的临时办公室走去,那是他们今天要开会的地方。趁着与其他人拉开距离,周予勤向欧文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小跑到自己身边。
“你什么情况?”周予勤皱眉。
欧文一连茫然,“什么……什么情况,勤姐?”
周予勤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圈,“你带更换的衣服和鞋子了?”
欧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没有哦。”
周予勤皱起眉:“那你要穿这一身进去吗?还是说,不打算一起进去拍摄?眼下这段路铺了水泥,还算能走,等下往里面去全是泥巴,皮鞋踩两脚就泡坏了……”周予勤声音略略提高,满脸写着不解,“和他们叮嘱了穿雨鞋,这点做得很好;但是自己却穿衬衫西裤,你——”
你是哪条线路没接对?
欧文的耳朵悄悄红了。他望了望十步开外的编辑、摄影老师们,见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周予勤与自己的对话,似乎松了一口气般,又点了点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周予勤见状,没再追问,三步并作两步地向会议室奔去。接下来是半小时的项目会,会后,他们兵分两路,周予勤与采编王老师留在会议室,负责采访各方代表,欧文配合摄影师入场拍摄施工进度。
对方负责人给摄影团队发放了一人一顶安全帽,并开展了详细的安全教育,要求所有参与拍摄的人员集中行动,不可以脱单掉队;走指定道路,远离黄泥土堆。
只见欧文郑重其事地听完,向对方道了谢,接过自己的安全帽就毫不犹豫地戴上了。而后,竟掏出手机,对着前置镜头自拍起来。
周予勤无语地挪开视线。正要和采编沟通下面的采访,却不想那拍好照片的年轻人蹬蹬蹬跑了过来。
“勤姐,现在我带着高大哥、张大哥去里面拍摄了。拍摄的点我们都计划好了,一共有3个,分别是……”
周予勤回应说好,低头再次瞥见欧文的裤子和鞋。为了让自己尽量平和一些,她深吸了口气,轻轻指了指对方的脚下,“你确定——没问题?这一套衣服,应该不便宜,你舍得吗?”
或许是这回的语气温和了一些,又或许是周身没有其他人,欧文悄悄把自信放出来一点。
“没问题的,勤姐你放心!其实我穿这一身是……刚刚不是要先开会嘛,毕竟我和客户第一次见面,还是应该穿得正式一些。鞋子不贵,走走泥地多健康——从前去登山我也走过泥地,没事的!”言罢,竟朝着周予勤灿然一笑,而后想起什么一样“哦”了一声,抬起手腕将手表取了下来,“这个有点小贵……还是不戴了。”
周予勤回想起才结束的会议,这位刚刚步入社会的青年从头到尾未发一言,与客户唯一互动是周予勤介绍他时,站起来向大家问好,露出了一个看似职业的微笑。
见欧文这般认真,周予勤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五秒之内,她经历了从反复思量、疑问多多到唯能如此的漫长心理过程。最终叹了口气,接受了青年人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行事做派。
她再三叮嘱欧文注意安全,要与施工方领队和摄影师互相照应,有急事通电话。
而青年则丢下一句“我会照顾好高老师他们的!”转头带风似地向屋外走去。
屋里这厢也开始了采访工作。不一会儿,周予勤收到欧文的微信,是两张照片:高老师他们的工作照,和欧文比“耶”的自拍。
看得出,他心情非常好,竟第一次给自己发自拍。
周予勤回了个大拇指表情,便沉下心继续听采访。谁知不到10分钟时间,那青年的电话又打来了。为了不影响其他人,周予勤拎起震动的手机跑出了会议室。
“喂,之杭?”
“勤姐。那个……”他微微语塞。
“怎么了?”周予勤着急回去跟采访,口吻急躁。
“勤姐,我这边……好像……遇到了一点麻烦……”
周予勤心头一紧,却也不知他口中的“一点”是什么程度,“什么情况?谁遇到麻烦了?”
“我——我自己,高老师他们在另一边。我自己绕到一个转角,想看看取景,结果……踩进了一滩非常——非常——非常大的泥堆里。”他顿了顿,“现在这个泥堆,淹没到了我的膝盖,我的腿好像……拔不出来了……”
周予勤的脑袋“嗡”地一声。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不管怎么叮嘱,这小兔崽子就是听不进去——
“你怎么能一个人脱队呢,说了多少遍!你知道有多危险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周予勤想骂人,但此刻还不行,得先处理危机。“你大声喊一下领队,他们离你近。或者直接给领队拨电话!”
“啊……不好吧……”
“怎么不好?”
对方有些别扭地沉默,“不好影响人家工作。”
周予勤一个白眼翻给了空气。想了想,欧文应该是太要面子,不愿在同事口中留下笑柄。
“算了,你别乱动,我现在找工人去救你!”
“啊,勤姐……也不要吧,太……丢人了……会给客户留下不好的印象……”
“你现在知道丢人了!早干嘛去了!”
周予勤虽然生气,还是举着电话,直接找到了施工方的一位领导,先道了歉,而后请对方安排人带自己深入工地内部,根据欧文给出的地标前去搭救。
虽然戴了安全帽,又换了雨鞋,但越往里,地面的黄泥就越厚,走起来确实不易。周予勤小心翼翼,生怕也踩到类似的泥堆,却又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这青年的确有各种缺点,又非常傲娇,但对工作无论如何都是上心的。更何况,他是老板托自己照顾的晚辈,可得赶紧找到他。
念及此,周予勤尝试对着电话安慰:“你别怕,稍等一下我们马上到。”
欧文似是没有认真听,一直在那头念念叨叨:
“没事的勤姐……”
“我是不是得尝试再拔一下脚?”
“20米开外有一个工人大叔唉!”
“我试着叫一下他看能不能帮我——”
接着便是一阵“你好——哎你好——”的声音,不仅仅从电话里传来,更从周予勤右侧一排刚种好的行道树背后传来。
周予勤心中一动,想是快到了。
“我听见你声音了,很近,转个弯马上就到!”她和身后的工人加快了步伐,从一片石料与泥堆中间,找到了一条临时木板路,顺着跨了过去。工人大叔说,这木板两边都是泥,前几天刚好下过雨,软化了它们,一旦踩进去,定会深陷。所以,必须跟着专业人士一起行动,不能自己乱跑。
周予勤的脑海中霎时浮现了江洋大盗陷入流沙,或是探险者陷入泥沼的剧情——他们越挣扎越沉沦。确实吓人。
穿过行道树,豁然开朗。她向着不远处那个动弹不得的青年大叫:“云之杭!”却发现自己声音在微微颤抖。
欧文忽而听见自己的名字,迷茫地四处张望,终于捕捉到周予勤的身影,“勤——姐!来——救——我!”他边大叫边挥手,但在看清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外人”后,马上偃旗息鼓,缩成了一根沉默的“木杆”,呆立原地。
周予勤带来的工人大叔很快从附近找到了一块两米乘两米大小的木板,铺在了欧文面前的泥堆上。而后,自己踩住这一头,对欧文道:“小伙子,你扒住这个板,先抽一只脚出来,站上去,再抽另一只。试试行不行!”
欧文顾不上面子,听从地按大叔指示,弯腰匍匐,扒住木板,极其费力地抽出了第一条腿,想跨步放在木板上,却怎么也够不到,只能“金鸡独立”。
因为无法借力,第二条腿要怎么拔他毫无头绪。大叔前探,想伸手拉他一把,但距离太远够不到,而自己又必须留一只脚站在泥地外的石料上,才好固定那木板,所以也不能上前。
单脚站的少年时刻有踩回去的风险,三人环顾,周予勤一不做二不休,主动道:“我来吧。”说完就缓缓前行,两只脚一起踏上了木板,向欧文伸出了手。
欧文的手上全是泥,他犹豫一瞬,见周予勤并不介意,一把抓住了对方。
手的力气非常大,或者说,腿部承受的来自黄泥的摩擦力非常大,周予勤很快变成双手紧握,弓着腰往后拔这个大麻烦。
有了周予勤的借力,欧文出来的那只脚很快触到木板,僵持三秒,一个明显的脱力,后一只脚终于从黄泥中弹了出来!
她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面前冲来的人一扑,完全失去了重心。
“啊!”周予勤连续后退,根本站不稳。她本能地往前推了把欧文,对方倒是就势蹲下,停在眼前,但随着“啪”一声响,她自己的左脚,扎实地踩进了木板外的黄泥堆之中。
一踩,就踩到了小腿那么深。
接着,她直接失重,一屁股坐在木板上,“哎呦”叫唤,狼狈至极。
好了,现在换了个人拔不出腿了。
“重获自由”的大麻烦大呼:“勤姐!你没事吧!”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挪到了周予勤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又起身,伸出沾满黄泥的手想把周予勤拉起来。
周予勤生无可恋地看向他,这人才有些不好意思,“哎,互帮互助嘛,来——”
因为黄泥和高帮雨鞋之间阻力太大,周予勤只能“金蝉脱壳”,抽出腿,把雨鞋丢弃。那只泥堆里的雨鞋,瞬间被黄泥填满,只留下一个凹下去的痕迹。
她丢开欧文帮忙拉一把的手,火速离开木板,扒着石料蹲下身,喘起粗气。低头一看,黑色长裤沾满黄泥,仅存的一只雨鞋边缘堆满了厚厚一层喀斯特地貌般的泥块,另一只脚光着,泥色的袜子黏在脚面。
欧文更夸张些,他的两个膝盖以下全是黄泥,两只手也悉数敷了“泥膜”,举在面前,动弹不得。
工人大叔看着他们直发笑,而在搭救时,领队也闻讯赶来。他神情严肃,清了清嗓子道:“我们强调了无数遍不可以脱队、不可以脱队,你这样是不对的!万幸没有什么事,赶紧去办公室那边清理一下。不要再进场了!”
周予勤和欧文愣愣地点了点头,领队让工人大叔送他们返程,立刻赶回去找同事一起照应航拍手。
两人惊魂甫定,尚不知作何反应。周予勤忽而道:“哎?有袋子——塑料袋之类的东西吗?”
欧文并没立刻回答,几秒后才忽然说:“哦有!你从我口袋拿。”
周予勤伸出没沾泥的手,从他的裤袋里抽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是小零食店里拿来装烟的那种。
她将袋子展开,套上了自己只穿了袜子的左脚,勉强能盖住,便向欧文道:“走吧,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