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儋州港,柔和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给宁静的小城镀上一层暖金。街角处,两道身影紧紧相依,高的那个身形挺拔,眉眼间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难掩骨子里的韧劲,正是范闲;矮的那位身着素色布衣,须发微白,神色淡然,正是他的老师费介。两人手牵手缓步前行,一高一矮的影子被晨光拉得悠长,随着步伐移动时而舒展,时而蜷缩,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段亦师亦父的情谊。
范闲的步伐略显沉重,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方才从乱葬岗归来,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尸臭,那些令人作呕的解剖场景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让他胃里阵阵翻涌。他不住地深呼吸,试图驱散那股刺鼻的气味,可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把腐臭又咽回了喉咙,引得他眉峰紧蹙。
身旁的费介却依旧气定神闲,仿佛方才所见的累累白骨、腐肉烂肠不过是寻常风景,他察觉到弟子的不适,却并未多言,只是脚步微微放缓,配合着范闲的节奏。“其实这死人并不可怕,怕的是活人心里的恶。”费介淡淡开口,声音如同清晨的凉风,试图抚平范闲心头的躁动。
“是。”范闲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街道尽头,心中默默祈求着能尽快将今日的见闻彻底抛诸脑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晨间的宁静。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赤着双脚,单薄的衣衫上沾满了泥土,手腕和脚踝上还拴着半截沉重的铁链,铁链在石板路上拖曳,发出“哐啷哐啷”的刺耳声响。她拼尽全力向前奔跑,小脸涨得通红,泪水混合着泥土在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眼中满是恐惧。
她的身后,紧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们一边追,一边拍着手大声嘲笑:“赤脚鬼!克死祖父的赤脚鬼!”“没人要的野种!”恶毒的话语如同针一般,扎向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脚步越来越踉跄,铁链的重量让她每跑一步都格外艰难,而身后的笑声却越来越响亮,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自尊。
范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无名火瞬间从心底窜起,烧得他浑身发烫。他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去,手腕却被费介紧紧攥住。“不要冲动。”费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孩童间的纷争,让他们自己解决,过早介入,未必是好事。”
可范闲此刻哪里听得进这些?他看着小女孩踉跄的背影,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孤独无依、被人排挤的自己。他猛地挣脱费介的束缚,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脚步快得惊人。
很快,他就追上了那群孩子。范闲一把揪住跑在最前面那个男孩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力道之大让男孩双脚离地。“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愤怒,像蓄势待发的惊雷,震得那些孩子瞬间停下了脚步。
孩子们被范闲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住了,一个个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唯有那个小女孩,停下脚步转过身,愣愣地站在原地,泪水还挂在脸颊上,眼神里却渐渐透出一丝感激的光芒。
费介慢悠悠地跟了上来,看到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范闲的性子了,看似温和,骨子里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一旦认定了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范闲的目光依旧严厉地扫过那群孩子,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然后缓缓转过身,对着那个小女孩伸出手,声音瞬间柔和下来:“别害怕,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了。”
“你一个没爹娘管的私生子!有什么资格来管这个赤脚鬼的事情!”被揪住衣领的男孩仗着同伴还在,壮着胆子喊道,声音里满是挑衅和不屑,试图激怒范闲。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范闲积压已久的怒火。他冷笑一声,反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那个男孩直接被扇倒在地上,嘴角立刻渗出了血丝。“你说什么?!”范闲弯下腰,眼神如炬,死死盯着地上的男孩,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结,“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此刻的范闲,眼神凌厉如厉鬼,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势。其他孩子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四散奔逃,转眼就消失在了街道拐角,只留下那个被扇倒的男孩和愣在原地的小女孩。
范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缓缓直起身,转过身看向那个小女孩,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你还好吗?”他伸出手,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着小女孩惊魂未定的模样,范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总算是做了一件“英雄救美”的事,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壮举。
费介走上前来,没有看范闲,径直走到小女孩身边,轻轻牵起她的手。他的动作温柔而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目光落在小女孩赤着的脚上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范闲这才注意到,小女孩的脚上布满了伤口,有的是被石子划破的,有的是被铁链磨破的,鲜血混着泥土,看起来触目惊心。他连忙回头问费介:“老师,身上带药了吗?”声音里满是急切的关心。
费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陶罐子,递给范闲:“这是治外伤的药膏,药效很好。”
范闲接过陶罐子,刚要递给小女孩,却见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依旧带着警惕。她接过药罐,小小的手紧紧攥着,声音稚嫩却带着防备:“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范闲蹲下身,与她平视,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亲切一些:“你的脚还疼吗?先把药膏涂上吧。”
小女孩抿了抿嘴唇,摇了摇头:“不疼了,谢谢你们。”
“你家住哪?我们送你回去吧。”范闲又问,语气里满是关切。
“我目前住在叔叔婶婶家。”小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无奈。
范闲转头看向费介,眼睛亮晶晶的:“老师,要不我们陪她一起回去吧?正好送送她,也放心些。”
费介看了看范闲,又看了看身旁瘦弱的小女孩,沉默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三人并排前行,街道两旁的店铺渐渐热闹起来,商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包子铺飘出浓郁的香气,布庄的伙计正忙着打扫门前的灰尘。范闲主动找着话题,试图缓解小女孩的紧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庄寒雁。”小女孩的声音依旧有些羞涩,却比刚才放松了许多。
“真好听的名字。”范闲笑了笑,“我叫范闲,字安之,你可以叫我安之哥哥。”
庄寒雁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叔叔婶婶家往哪边走?”
庄寒雁抬起小手指了指前方:“往这边走,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到了。”
“那你是哪里人氏啊?”范闲好奇地问。
“京都。”说起京都,庄寒雁的眼睛亮了亮,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我爹娘都是京都人。”
“真巧!”范闲眼睛一亮,“我家也在京都,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回京都去!”
庄寒雁用力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期待,仿佛已经看到了京都的繁华景象。
走了一段路,范闲看着庄寒雁依旧紧绷的肩膀,忍不住又问:“你叔叔婶婶对你好吗?”
庄寒雁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轻声回答:“还好,他们对我不错。”
范闲看出了她的迟疑,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会被那些孩子欺负呢?他们说的‘赤脚鬼’是什么意思?”
庄寒雁沉默了,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低下头,盯着自己满是伤口的脚,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他们说,我出生的时候没穿鞋,是‘赤脚鬼’转世,克死了祖父,所以爹娘才把我送到儋州来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和无助。
范闲听了,紧紧攥起了拳头,指节泛白,心中的怒火再次燃起。“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是些封建迷信的胡言乱语,你才不是什么鬼怪,不用听他们胡说!”
庄寒雁抬起头,看着范闲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眼眶微微发热,她轻声说道:“谢谢你,安之哥哥。”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一座简陋的小屋前,门前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花草,看起来有些破败。庄寒雁停下脚步,轻轻敲了敲门:“婶婶,我回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略显刻薄的女人声音:“谁呀?磨蹭到现在才回来,是不是又去外面野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看到庄寒雁身后的范闲和费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警惕和疑惑:“你们是谁?”
“婶婶,是他们送我回来的,刚才有小朋友欺负我,是安之哥哥救了我。”庄寒雁连忙解释道。
范闲微笑着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婶婶您好,我是范闲,这位是我的老师费介。我们恰巧遇到寒雁被欺负,便送她回来,叨扰了。”
中年妇女上下打量着两人,见他们衣着整洁,举止得体,不像是坏人,心中的戒备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她侧身让开门口:“原来是这样,多谢两位了,快请进屋里坐。”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把椅子,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却收拾得还算干净。中年妇女给两人倒了两杯粗茶,然后转向庄寒雁,语气带着几分责备:“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惹事了?”
“我没有。”庄寒雁低下头,小声辩解道,“是他们先欺负我的。”
“好了好了,别说了,快回房去!”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对着范闲和费介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让两位见笑了,这孩子就是不懂事。”
范闲连忙摆手:“婶婶客气了,寒雁很乖,是那些孩子太过分了。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他对着庄寒雁挥了挥手,“寒雁,我们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庄寒雁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紧紧攥着手中的陶罐子,眼眶又一次湿润了。这是她来到儋州后,第一次有人这样维护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温暖。
走出不远,费介忽然开口:“你很喜欢那个小姑娘?”
范闲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容:“她很可怜,也很坚强。或许,以后还可以一起回京都呢。”
费介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