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司南伯府的书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范闲趴在桌上午睡，呼吸均匀，嘴角噙着浅浅笑意，不知梦到了什么舒心事。桌案另一端，费介端坐椅上，手中狼毫笔悬于泛黄宣纸上方，纸上数行墨迹早已干涸——这封给监察院的密信，他已写了整整三个时辰。
“……此子容貌俊美，胆识过人，聪慧更远超同龄孩童。稚气未脱却毅力堪比成人，行事沉稳老练，庆国境内恐无第二孩童能及。老夫以为，小姐遗留产业，交予他继承最为适宜。然，他乃主人亲生之子，这层身份既是最大依仗，亦是最致命的障碍……”
费介搁笔，端起凉茶抿了一口，眉头紧锁。脑海中浮现出前日街头景象：范闲见一群孩童围着个小女孩打骂，喊着“赤脚鬼”的污名，竟不顾一切冲上去护着她，事后还缠着他追问“如何练真气才能保护别人”，眼中的执拗与认真，像极了当年的叶轻眉。
思忖片刻，他重新蘸墨，续写道：“前几日，小主人于街头救下一名唤作庄寒雁的女童。此后每逢休憩，二人必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似已结下深厚情谊。另有一事关乎文才：今古文之争正烈，此子却时常吟诵诗句，意境深远绝非寻常孩童所能作。老夫问询时，他神色慌张，辩称乃盐贩所作。然其行踪除与该女童交往外，并无他人可近。建议总院派专人暗查诗句来源，同时彻查此女童背景——其叔父张佑昌涉裴大福逆产案，恐牵连此女，亦或此女本身，就是棋局中的一枚暗子……”
写完最后一句，费介指尖微颤，落下略显歪斜的署名，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怀中暗袋，眼神复杂地瞥了眼熟睡的范闲，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终究还是要卷入风波。
与此同时，儋州城外的海边，海风呼啸着卷起咸腥气。庄寒雁不知跑了多久，衣衫被汗水浸透，沾满尘土，手腕脚踝处的铁链勒出红肿溃烂的伤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是从叔叔婶婶家逃出来的。
庄寒雁赤着脚踩在微凉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沙丘旁一抹黑影闯入视线——那是个蜷缩的人影，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她本想绕道避开，可目光落在那人脚上那双还算完好的布鞋时，脚步顿住了。这些日子，她的脚被铁链磨得鲜血淋漓，连双能蔽体的鞋子都没有，心中唯一的念想，便是能有双鞋护住双脚。
她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蹲下身，颤抖着伸手去脱那人的鞋。指尖刚触到鞋面，就听见一道虚弱却警惕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庄寒雁吓得浑身一僵，抬头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手中已攥着一只布鞋，一时手足无措。那人看了她一眼，似还未完全清醒，喃喃问道：“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话音未落，便眼前一黑，再度昏迷过去。
看着手中的鞋，又看了看昏迷者身上渗血的伤口，庄寒雁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忍。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下鞋子，转身朝着不远处的村落跑去——用藏在身上、平日里偷偷攒下的一小块碎银，换了一壶水和一块面饼。
她蹲下身，将水壶凑到那人嘴边缓缓倒水。水流呛得他咳嗽起来，猛地睁开眼睛。“你有吃的吗？”他沙哑着嗓子问道，语气里满是难以掩饰的饥饿。
庄寒雁连忙递上面饼，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轻声提醒：“慢些吃，别噎着。”
那人吃完喝了水，气息稍缓，目光落在她手腕脚踝的铁链上，眉头紧锁：“你叫什么名字？这铁链是怎么回事？”
“我叫庄寒雁。”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他们都叫我‘赤脚鬼’。这是我婶婶锁的，怕我逃走。”
那人沉默片刻，从身后行囊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庄寒雁脸色骤白，跌坐在沙滩上，满眼恐惧。“别怕。”他连忙放缓语气，“我叫柴靖，帮你把铁链打开。”说着握住铁链，匕首对准铁锁缝隙用力一撬，“咔哒”一声，铁锁应声而开。他又撬开脚踝的铁链，随手丢到礁石上。
庄寒雁看着挣脱束缚的手脚，眼中满是感激，却又有些愧疚：“你身上还有伤，我没银钱给你买药……”
“无碍，小伤而已。”柴靖拍了拍她的肩膀。
庄寒雁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范闲：“我有个朋友，他一定能帮你！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叫他！”说完便朝着司南伯府的方向跑去，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来到司南伯府门前，门卫见她衣衫破烂、头发凌乱，厉声拦住：“站住！擅闯伯府，找死不成？”
“我找范闲！”庄寒雁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眼神坚定，“我朋友受了重伤，只有他能救！”
门卫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怀疑，却被她急切又执拗的神情打动，犹豫片刻后说道：“你等着，我去通报。”
跟着门卫穿过长廊庭院，来到书房门前时，庄寒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前看书的范闲。“安之！”她快步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快跟我走，我有个朋友快不行了！”
范闲连忙起身，见她手腕脚踝的伤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庄寒雁哽咽着，将被锁柴房、逃跑遇柴靖、对方重伤的经过一一说明。范闲听后，立刻抓起桌上的药箱：“走，我们去看看！”
他牵着庄寒雁走出府门，并未去杂货铺——五竹向来在府外老槐树下等候。果然，那抹熟悉的黑衣身影正倚在树干上，黑缎蒙眼，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五竹叔，跟我去海边一趟。”
五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点了点头，默默跟上两人的脚步。
来到海滩，柴靖正靠在礁石上调息，看到三人前来，眼中露出惊喜。范闲快步上前蹲下，先从药箱里取出烈酒清洗他伤口上的泥沙，动作娴熟——这是费介教他的急救常识，伤口发炎必先清创。随后，他倒出清凉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多谢二位相救，大恩不言谢。”柴靖感激地说道。
范闲笑了笑：“相遇即是有缘，何况你是小雁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他转头看向庄寒雁，眼中带着笑意，“说说吧，你怎么会想到脱人家的鞋？”
庄寒雁脸颊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的脚疼，想找双鞋穿。”
柴靖和范闲都笑了起来，海风拂过，卷起三人的衣角，海浪声声，像是在为这段意外的相逢伴奏。五竹站在一旁，虽依旧一言不发，却微微侧身挡在三人迎风的方向，默默隔绝了部分凛冽的海风——这是他独有的、无声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