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恭璞直接沉默了。
原来，摊丁入亩这件事，在百姓心中的影响力这么大啊！
即便是一个幽囚狱的狱头，都被影响了。
“小丫头，你曾经也是世家之女，知道世家有多少地吗？”
薛姓少女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狱头冷笑一声，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清倌人说道：“你们里面有被父母卖到教坊司的吗？”
剩下的几个清倌人里，都点了点头。
教坊司里最多的，其实就是她们这种被父母卖到教坊司的。
狱头淡淡的说道：“裴相，你问问她们，她们从平民到贱籍，她们愿意吗？”
不用裴恭璞问，几个清倌人就自己开口了。
“不愿意！”
“教坊司里吃的虽然比以前好，但没有尊严。”
“入了贱籍，不仅自己这辈子毁了，下一代也毁了。”
“要不是穷，谁愿意卖儿卖女啊！我至今记得我爹卖我时，那痛苦的样子，可他也没办法啊！”
“我家也是因为穷，爹才卖了我的，要是不卖了我，我也活不下去！”
几个清倌人说完，狱头继续问道：“你们家里都有田吗？”
“没有！”
“有田的话，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呢？”
“我家曾经有，可因为税太高了，只能将田卖给大户人家，然后去做佃户，可后来官府说，佃户也要交税，就只能跑了。”
“我家也是……”
听到这些话，裴恭璞彻底的沉默了。
狱头这次没有打人，可裴恭璞却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自己身为右相，制定的税制，却让百姓卖儿卖女，走上绝路。
“爷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爷知道什么是好官。”
“裴相，爷问你一句，这佃户也要按人头交税，是不是你定的？”
裴恭璞：“……”
这个政策，还真是他定的。
因为税收太高，跑去大户人家当佃户的太多了。
而大奉经历了国难，急需大量的银钱。
就将主意打到了那些佃户身上。
后来，发现佃户逃税的太多，就想到了改稻为桑这个国策。
“说啊！是不是？”
裴恭璞点点头，“是！”
听到这话，旁标的一个清倌人拿起桌上的茶壶，直接扔了过去，直接砸在了裴恭璞的头上。
茶水、血水、泪珠，混合在了一起，顺着裴恭璞的头发缓缓落下。
清倌人跑到了裴恭璞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
“原来是你，你这个杀人犯，没有你，我娘不会被逼着跳河，我弟弟也不会饿死。我也不会被卖到那教坊司！”
“你定这个税制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我们家都是佃户了，是没有钱的佃户，哪来的钱交税？”
“一年到头的收成，六七成都给了主家。”
“剩下粮食，也供我们一家六口、活一年啊！”
“你们再来按人头收税，将我们的粮食都抢走了，你们想过我们要怎么活吗？”
“你们想过吗？呜呜……”
清倌人一边喊，一边哭，还一边打。
她在哭自己的命运，也在哭家人的遭遇。
这无力的捶打，根本抹不平她遭遇的苦难。
裴恭璞无力的垂下了头。
这个税制，是他的杰作，被世家大族夸了一年。
效果，也确实不错。
可如果让他知道自己那点政绩，是以让百姓家破人亡为代价，那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天啊！
老夫为什么要签订这个政策呢？
难道，老夫不知道佃户没钱了吗？
知道！
裴恭璞深深的知道自己在签订这个政策时，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
别的不说，他们家的佃户，平时就吃不饱。
只不过，他选择了无视。
觉得这个政策只是执行一两年，朝廷缓过来就可以了。
可若是当时执行摊丁入亩，还世家大族交税呢？
那结果……
身为世家大族的一员，裴恭璞很清楚若是让世家大族交税，而不是找百姓，找佃户。
效果会更好。
只是，他本能的认为，世家大族不应该交税，也与那些百姓不一样。
国家的存亡，对于世家来说，没关系。
反正换一个家族当皇帝，依旧需要他们这些世家。
大奉的死活，对于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家族大于国家，是从小就根植在脑中的思维模式。
而国家，只是用来谋求利益的踏板和工具而已。
五姓七望、关陇六姓，这些势力的强大，都证明了家族强盛到一定程度，是可以比肩国家，甚至比肩家族的。
别的不说，五姓女在世家大族和士族阶层比公主更受欢迎。
可现在，裴恭璞知道自己估计是错了。
而且，错的十分离谱。
家族不是无缘无故就能强大起来的，家族利益的增加，不是百姓的利益受损，就是其他家族的利益受损。
上任右相的倒台，死掉了一个大家族，包括自己在内的世家都获得了极大的好处。
而他们的子女……
则成为了别人玩乐的工具。
而自己所在的河东裴氏，东来吴裴，都要受到巨大的牵连。
自己的直系亲属，将彻底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自己上台后，为了保护世家大族的利益，损失了佃户的权益，让他们的生活雪上加霜。
卖儿卖女者不计其数。
为了少数几个大家族的利益，牺牲这么多普通的百姓，真的值得吗？
狱头又扭了扭自己的身子，薛姓女子发出了一声声闷哼。
“小丫头，你是贱民，我是平民，在人家这些世家大族的眼中，我们没有任何的区别。我们都是要交税的。”
“按人头交税！”
“家里的人越多，交的税也就越多。”
“可如果陛下那个摊丁入亩的政策下来，我们依然会交税，但交的税肯定会少很多。”
“这对百姓不是更好吗？”
“让那些拥有更多土地的士族按田亩多少交税，不合理吗？”
“可这帮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利益，一点税都不愿意交啊！”
“为了不交税，就联合起来准备造反。”
“这是打心眼里就不想让我们这些百姓过上好日子啊！”
“你自己说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薛姓少女愣住了。
从小的价值观和现在身为贱籍女子的处境的产生了碰撞。
一面是公理，是利益。
另一面，是自己从小长大接受的教育。
到底要怎么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