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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退
冬日的夜是如此漫长,长到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北府街一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宅院隐在浓重的夜色之中。这座看似普通的宅院里却密布着暗道机关,一旦遇到危险便可迅速撤离,这处宅院的主人便是刚刚被贬谪乌兰关的宇文孝伯。
孝伯轻轻地关上屋门,将如水的月光挡在了门外。他还是那么魁梧高大,这些年来唯一的变化就是,因常年在宫中宿值,原本黝黑的面庞露出了些许的白皙。
孝伯对叔叔宇文邕一直都是言听计从,凡是宇文邕吩咐他去做的事情,他必会竭尽全力,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这次他从皇帝身边的右侍上士被贬为乌兰关镇将,一句怨言也没有,接到赴任的文牒后便急匆匆上路了。
他隐约觉得宇文邕正在不动声色地谋划着一个足以让所有政敌皆入彀中的大棋局,坚信自己这枚世人眼中的弃子必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这个大棋局中举足轻重的角色!
经过这些年的风雨磨砺,本就少年老成的宇文邕已经成为深不可测的弈者!
从长安一路走来,孝伯想了很多,却万万没有想到刚刚踏入原州城便面对如此险恶的局面!
明亮的月光透过直棂窗依稀照进屋内,昏黄的烛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映着悲啼的芷兰,泪水和着脂粉肆意流淌。
素来少言的孝伯急赤白脸地高声劝道:“李夫人,莫要再哭了!为今之计便是速速离开原州,此处实在是危险至极!如今他们正在城中大肆搜捕,虽然此处颇为隐蔽,但过不了多久,他们或许便会找到此处来!”
芷兰虽看似柔弱,但骨子里却极为倔强,她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咬着牙说:“至今尚不知晓我家夫君究竟是死还是生,怎能就此一走了之呢?我绝不会独自偷生!”
“在下已然派人前去沈家巷打探了,很快便会知晓李司马的下落,或许此时李司马已然出城了!”
芷兰斩钉截铁道:“夫君绝不会抛下我独自偷生!”
说到此处,芷兰忧心忡忡道:“如今澄儿没了,若是夫君再遭遇了什么不测,妾身也不愿苟活于世!”
孝伯只得苦着脸劝道:“李夫人尽可放宽心,李司马武艺高强,机智过人,况且又身经百战,屡屡化险为夷,量那些小毛贼也奈何不了李司马!”
芷兰却抽泣道:“他绝不是那伙歹人的对手,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她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昨日,她还沉浸在勘破迷局的巨大喜悦之中,可自从李昞不辞而别后,她便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异样。
望着茫茫夜色,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将这几日发生的点点滴滴重新梳理了一遍,忽然生出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们的顺利脱身使得“血酬卫”彻底丧失了对局势的控制,如若他们一直隐匿不出,那伙歹人若想再加害他们恐怕比登天还难,于是便想出了将计就计的诡计。
先是打草惊蛇,紧接着斩草除根,真可谓是毒辣至极,只可惜芷兰觉察到自己中计时已然晚矣!
如今细细想来,芷兰觉得那个老彩画匠人甚为可疑,凡是北逃至关中的江南人皆不愿主动谈及过往,可那个老汉却似乎对此毫不忌讳,起初芷兰只是觉得他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肠,如今看来此人身份甚为可疑!
芷兰之前曾与“血酬卫”明里暗里屡次交手,早已领教过“血酬卫”的阴险狡诈,“血酬卫”也同样领教过她的厉害,只要给她一个可以管中窥豹的小孔,她便可以顺藤摸瓜地查获真相,但也正是因她明察秋毫才再度落入他们的彀中!
芷兰小声嘀咕道:“刘济世!张酒糟!这些人原本皆是我家夫君的部属与旧友,却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原因或许只有一个,他们皆是‘血酬卫’,抑或来自另一个不知名称的神秘组织!”
五年前,“血酬卫”阴谋夺取南梁故地蜀地,被芷兰与宇文邕成功挫败,还擒获其头目孙显。孙显曾说谋害太师李弼的凶手并非出自“血酬卫”,从那时起,芷兰便隐隐觉得北周军中或许还存在着一个类似“血酬卫”的可怕组织,不过在随后五年的时间里,他们却离奇地销声匿迹了!
五年前,这个神秘组织便与“血酬卫”相互勾结,如今两者恐怕又要在原州联手了,虽然目前芷兰还不知晓他们近来蠢蠢欲动究竟意欲何为,但她却隐隐感觉对方正在密谋一个足以彻底倾覆整个北周的大阴谋!
芷兰想到此处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猜想实在太过大胆了,也太过可怕了,但愿这只是她的猜想!
望着愁容满面的芷兰,孝伯强装镇定道:“李夫人莫要太过心焦,这一切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芷兰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猛地抬起头,毫无征兆地惊叫道:“不对!不对!”
一头雾水的孝伯忙追问道:“什么不对?究竟何处不对?”
芷兰并未理会孝伯而是继续小声嘀咕着:“不对!不对!”
孝伯一脸惊恐地望着芷兰,生怕她一时承受不了这一连串巨大的打击而精神失常。
“夫君身陷囹圄在先,我却依然能涉险逃脱。这或许说明‘血酬卫’与那个神秘组织虽相互勾结,却也相互提防,互相算计!”芷兰的眸中闪过一丝希望的曙光,语气坚定地说,“这或许便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孝伯无奈道:“四日后便是在下前往乌兰关赴任的最后期限,在下最多只能等你四日,到了那时,你无论是否探听到李司马的下落,我们都必须要离开这里!”
芷兰仰天悲怆道:“夫君,你如今是死还是活?如若你还活着,又身在何处?”
不屈
陷入昏迷的李昞,脸上忽然感到阵阵彻骨的冰冷,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幽暗的地下室,微弱的烛光始终闪烁不定。
他警觉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但无边的黑暗却让他感到无尽的压抑。
黑暗深处传来阵阵可怖的冷笑声,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在跳跃的烛光下忽明忽暗。
“苍髯老贼,果然是你!”李昞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牛婆婆的脸上不再有往日的慈祥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阴狠与杀气,狞笑道:“李司马,只可惜你醒悟得太迟了!”
李昞怒吼道:“你们这帮逆贼,最终都不得好死!”
牛婆婆呵呵一笑道:“我们是生是死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好好关心一下你自己吧!如若不是落到我们的手中,恐怕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李昞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挣脱身上绑得结结实实的绳索,却终究是无济于事,高声吼道:“来呀!动手呀!”
“你想死还不容易,不过如今还不是时候!”牛婆婆狠狠地瞪了李昞一眼,眼神中透射出慑人的凶恶,“如今满城都在搜捕你们夫妇,若是老老实实在此处待着,或许你还能多活些时日!”
说罢,牛婆婆提着一盏绘有吴茱萸纹的灯笼沿着台阶向上缓缓走去。这处地下室的上面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堂屋,入口被一排书架挡住,只有触动机关才会露出极为隐秘的入口。
销声匿迹五年之久的萧含雪静静地坐在堂屋中。她头戴突骑帽,身穿红翻领绿色长袍,腰束革带,下身着红色紧身裤,脚蹬黑色长靴,一副胡服装束。
如今的她已然升任“血酬卫”左都督,地位仅在上都督之下,她早就不再轻易抛头露面了,此次再度现身必将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李昞可否醒了?”萧含雪抿了一口茶,轻声问道。
“已然醒了!不过此人的骨头却硬得很,老身觉得留着他终究是个祸害!”
萧含雪轻轻哼了一声,带着一丝不屑道:“瓮中之鳖还能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左都督莫忘了,那个独孤芷兰可是个厉害角色,此前我们与她数度交手皆吃了败仗!”
萧含雪将手中茶盏重重撴在几案之上,几滴暗褐色的茶水溅了出来。她恨恨道:“这个贱人仗着有伪周官府撑腰,三番五次地坏了我们的好事,此番定然叫她不得好死!那帮‘候官署’的人太不中用!平日里口气大得很,什么挥师中原,什么鼎定乾坤,可真正做起事来却愚蠢至极,居然让一个孤身弱女子三番五次地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脱,简直是无能至极!”
《魏书·刑罚志》曾记载:“(北魏文成帝)增置内外候官,伺察诸曹外部州镇,至有微服杂乱于府寺间,以求百官疵失。”“候官署”属员一度激增至上千人。鉴于“候官署”权势过大,北魏孝文帝曾将其员额减至四百人,择谨慎正直者任之,不复有昔日风光。北魏末年,朝纲不振,政局动荡,皇帝希望借助“候官署”的力量来维系摇摇欲坠的皇权,“候官署”又恢复了往昔荣光,却也只是昙花一现。
随着孝武皇帝西逃,北魏正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两处的皇帝全都沦为了傀儡,两大枭雄高欢和宇文泰分别掌握实权,相继组建了与“候官署”职能类似的秘密衙署“钦天监”和“敌闻司”。
随着北魏灭亡,“候官署”也如南梁的“血酬卫”那般即将走到历史的尽头,人员或被遣散,或被收编,不过想要恢复大魏昔日荣耀的仍旧大有人在。
见萧含雪如此说,牛婆婆道:“独孤芷兰屡次化险为夷,恰恰说明此人是个极难对付之人,我们切不可对她掉以轻心!”
“难道你怕了?”一向颇为自负的萧含雪听到牛婆婆居然对芷兰如此忌惮,不禁心生不悦,盯着牛婆婆厉声质问道,“五年前,这个小贱人之所以能屡屡坏了我等好事,皆因宇文邕等人从旁相助,还有伪周官府作为其后盾,如今她已然沦为被通缉的嫌犯,孑然一身又孤立无援,试问这样一个弱女子又有何惧呢?”
牛婆婆正色道:“自从加入‘血酬卫’那一日起,老身便不惧死!如今大敌当前,大事将近,若是她蓄意将李昞被我等秘密捕获的消息散布出去,‘候官署’的人势必会与我们心生嫌隙,我们辛辛苦苦筹划的这一切恐怕都将会付诸东流了!”
萧含雪不似之前那番意气用事了,默默地品着茶,道:“阿婆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不过这个李昞暂时还杀不得!虽然我们与‘候官署’曾立下同进退、共富贵的誓约,但我压根就信不过他们这些北地蛮夷。虽说他们控御中原百余年,也打着尊崇儒术的幌子,但骨子里仍旧是弱肉强食那一套,我们必须要留一手,以防万一!李昞在原州诸军中威望颇高,影响甚大,留着他或许将来还能派上大用场,当务之急还是尽快除去独孤芷兰这个心腹大患!”
“不出您所料,独孤芷兰的确藏身于王轨府上,可就在李昞被擒那夜,独孤芷兰却再度离奇消失了,至今不知所踪!莫不是王轨使出了什么瞒天过海的诡诈手段!”
“王轨?王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萧含雪那颗坚硬如铁的心不知为何竟刹那间变得柔软了。
萧含雪为梁元帝萧绎之女,不过她的母亲徐昭佩却与他人有染,萧绎不知她究竟是否是自己亲生,始终将其视为异类,甚至连女儿的名字都迟迟没有起。
萧含雪从记事起便几乎未感受到父爱,父亲那张阴郁的脸永远如冰霜般严酷!她原以为这混沌的世间本就该如此,直到遇到了看起来有些憨憨的王轨。其实当初她接近王轨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王轨也像其他男人那样为她而着迷,不过他却并非垂涎于她的美色,而是从心里疼她、爱她、包容她!
当目的达到后,她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开。这五年来,她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男人,皆是带着各种目的接近她,唯有残存在记忆深处的王轨是那样纯净,那般质朴!
萧含雪从烦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忽然感觉杯中的茶已然凉了,竟微微有些发涩,不禁皱了皱眉道:“独孤芷兰远嫁原州后认识的人寥寥无几,她应该很快会再度联系王轨。我们继续严密监视王轨,他前来原州任职必然肩负着某项秘密使命,盯紧他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遵命!”牛婆婆顿了顿道,“老身还想多说一句,既然联手灭周,理应坦诚相待,老身担心留着李昞会伤了两家的和气!”
“坦诚相待?”萧含雪轻轻哼了一声,轻蔑道,“难道您真的认为他们会与我们共享富贵吗?即便他们果真夺了这伪周江山,会像当初承诺的那样将蜀地归还我们吗?简直是痴人说梦!若他们得了江山,我们的下场便只有一个,那就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牛婆婆顿时愣在原地,那双本就有些昏花的老眼刹那间便失去了所剩无几的光芒,一时间变得混沌不堪。
她奉命在北地蛰伏三十余年,起初盼着大梁能早日收复中原,一统华夏,可曾繁华一时的大梁却在频仍的战乱中亡了国。他们这些安插在北地的间者也就此沦为无人问津的闲棋冷子,直到萧含雪找到了他们。
夺回蜀地,顺江而下夺取江南,然后灭陈复梁,这是萧含雪唤醒他们时描绘的雄伟蓝图,也是支撑他们继续潜伏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
难道这本就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若果真如此,他们这些年来的艰辛付出岂不是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萧含雪发觉她的眼中闪出几丝绝望,忙安慰道:“阿婆莫要悲观!世人皆说打江山,这江山从来都不可能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己打下来的!他们在利用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们!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说清楚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呢?”
牛婆婆低声道:“难道左都督另有谋划?”
萧含雪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情,道:“那是自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昨夜我又梦到祖父了。想我祖父聪明文思,宽厚通博,布泽施仁,悦近来远,大修文学,盛饰礼容,阐扬儒业,介胄仁义,折冲樽俎,声震寰宇,开荡荡王道,革靡靡商欲,创我大梁基业,祖父的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我们!这一次我们大梁怕是真的复国有望了!”
不悔
难道骷髅果真会复活?还会劫持孩童?这世间真的会有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白骨精?
芷兰坐在床边,冥思苦想着,却始终厘不清头绪,直到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暗夜吞噬。
屋门被轻轻推开,孝伯端来一碗莲子粥和几样吃食,关切地问:“李夫人,你这一整日都未曾进食了,先吃些东西吧!”
芷兰端起碗,却又轻轻放下,道:“孝伯,一味躲藏终究不是个法子,我明日想出去查证些事情!”
“什么?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着出去查案!”孝伯惊愕过后赶忙拦阻道,“万万不可!如今他们在四处搜捕你,你若此时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万一有个闪失,我可如何向……向李司马交代啊!”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即便遭了什么不测,也用不着向旁人交代!”芷兰铿锵有力道,不过语气却迅速变得舒缓,故作轻松道,“他们认定我这个弱女子遭此重重劫难之后为了苟活定然会藏匿不出,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松懈之时便是我们大有可为之日!”
孝伯原本还想再说几句劝阻的话,谁知生性倔强的芷兰却猛地从柜中取出剪刀。伴随着清脆的咯吱声,一团团乌黑亮丽的长发缓缓地飘落在地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损毁不得,如今芷兰却毫不吝惜地削发,可见其决心之坚决!
看到芷兰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孝伯忽然生出几分陌生感,或许她是想借此与过往彻底地进行切割。
如今已然家破人亡,她曾经惶恐过,也惊惧过,但此刻她的眼中却透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一如五年前她刚刚从蜀地牢城营重返长安时的样子,那时的她还有几分稚嫩,如今却多了几分成熟!
“孝伯,烦劳你托朋友为我寻一纸度牒,遇到官兵盘查时也好暂且应付一番。”
孝伯叹了口气道:“李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呢?”
“照我说的去做,留给我们的时日已然不多了!”
孝伯在屋内焦躁地踱着步,停下来正色道:“李夫人可曾想过,如若你遭遇了不测,原州城中谁人又能救得了你?”
芷兰走到火盆前,脆弱的火光无力地跳跃着,一刻暗,一刻亮,她拿起炭炉旁的小铲子向火中添了几块炭,随着噼啪几声响,原本将熄的炭火又袅袅升起,她心中也隐隐腾起几丝希望,咬着牙道:“我自己选的路,定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无论生与死,我皆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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