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人疲乏地睁着困倦的眼睛,还在翻看着地图战报。
香炉里醒神的香已经燃尽,晃荡出最后一缕烟气。浓茶也已见底了。
“那么,岳城军之后就按照这个路线往北撤退。”江倦秋粗砺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划。
裴绍点头,“这里的路途相对更近一些,地形平坦,对于兵力的损耗小。从这里入京,便于跟顺京的护卫军汇合,之后更好协作。”
夏此安也道:“这已经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捷径了。只希望,在叛军攻来时,伤亡数能少一点。”
“殿下不必太过紧张忧虑,战争本就如此。没有走完沐血累尸的路,哪里能迎来太平。”裴绍安慰她。
“将军。”一个年纪尚小的士兵自外面掀帘进来,初晨那寡淡的阳光趁机钻了进来,明晃晃的,很是刺眼,“将军先洗漱吧,早饭好了,我去端来。”
江倦秋应一声。
裴绍从士兵手里接过一个水盆,打湿了手巾亲自服侍皇后洗漱。
“其实……我自己可以。”夏此安感觉到江倦秋望过来的眼神,手里攥着帕子,有些不自在。
裴绍放开手,“水有些凉,擦一擦就好。”
“军营里哪里会有热水,多奢侈。”夏此安擦好了脸,随口道,“这尚且是在城中驻扎,若是在野外奔袭扎营,是一点火星都不能有的,连一口热饭都没有呢。”
江倦秋动作一顿,“殿下曾随定北侯征战?”
夏此安一怔,“啊……我也是听父亲说……”
“也是,军营里,很忌讳有女眷在。”江倦秋道。
“……”
“臣并没有针对殿下的意思。”江倦秋后知后觉,
“无妨,就当个玩笑嘛。”夏此安倒是不太在意,她知道江倦秋是个直性子,他要是想说什么,早就直接指名道姓地说了,才不会转这些个弯绕。
裴绍这边也洗漱完毕,就有人端了早饭进来,就是简单的白粥和窝头。裴绍直怕皇后吃不惯,不住地瞧着她。
夏此安却吃得自在。
要知道,她在入宫之前,每日吃的都是这些,有时候忙起来,只能随身带些干粮充饥,像现在这样有一顿热粥就不错了。
“殿下是吃得惯吗?”江倦秋这个直性子,就这样问了出来。
夏此安扬起头将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然后啃一口窝头,点头道:“挺好的。”
江倦秋有些傻眼,裴绍轻轻一笑,继续低头吃饭。
“臣是怕,军营里的粮食不够好,有一些陈米,殿下吃不惯。”江倦秋道。
“这样的已经很好了,至少里面不会有沙子。”夏此安随意接话道。
“是,这几年还算太平,除了赋州,其他的地方也都有丰收,所以岳城军的粮饷还算好。”江倦秋答后,有些好奇,皇后是如何知道,粮食里掺沙土的事的,她方才不是说不曾从军么,难道这也是定北侯对她说的?定北侯还真是宠女儿,什么都会说给她听。
饭后,裴绍和江倦秋商量要启程的事。
“我们今日必须启程回顺京了,京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回去做决断。以后的事情,我会在信里详细说明。”
裴绍知道,这一去,他们只有在叛军打到顺京时才能再见面了。这中间的很多事,就只能依靠书信往来。
说起书信,夏此安想到之前为避免叛军察觉,她让江倦秋道夫人送信的事,于是问道:“夫人近来可好?”
“内人一切都好,谢殿下关怀。”
“那就好,此次时间紧,我就不去看她了。”夏此安道,“我之前说过,万一叛军兵临城下,我的人会提前带夫人离开岳城,所以夫人的安危请将军放心。到了顺京后,我也会接她跟我一起住,绝对会保证她的安全。”
“臣谢殿下。”
“不必客气。你在前线奋战,我也该为你排除后顾之忧。”夏此安笑着说道,“只要你不觉得我是以夫人做要挟就好。”
“臣明白殿下的苦心。”
裴绍看马车侍卫都已经准备好,就说道:“我们该走了。”
“恭送殿下。”
马车离开了岳城,继续往北。
车上,裴绍见皇后一直沉默不言,有些担心,“殿下可是忧心战事?”
“战事,我们倒一直都有对策,我是担心定北侯。”夏此安说完,又改口道,“我是说,我父亲。”
裴绍之前心里就一直有不好的预感,害怕定北侯和大兴还有成王勾结,此时皇后也这样说,他就更不安了,“殿下是担心定北侯与成王还有大兴勾结?”
“虽然这事听起来荒唐,可是万一真的如此,我们可就失了先机。”
“那殿下觉得,定北侯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问。
定北侯虽然权大势大,但是他张家与赵家可是死对头,他会和成王结盟吗?他与大兴也是如此,跟大兴打了几十年的仗,他会跟大兴勾结吗?
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实话说,他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他现在已经有了高官厚禄和地位权势。李玉成再许诺他什么,都也不过是如此了,总不会把皇位给他。若是这样,他又何必为了已经拥有的东西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所以照理推测,定北侯是不会反的。
“我也猜不出……我们都想不通,他应该也不会这么做吧。”夏此安叹息一声。
若不是与李玉成和大兴勾结,那……他又为什么要趁乱杀她呢?就是想杀人灭口么?夏此安想不明白。她若真的死了,大齐不就乱了。连张骁都想的明白的道理,他们会想不明白?还是说,他们要的就是天下大乱呢?难道是定北侯张起想要自己当皇帝了?难道他们找到了被阁主藏起的张栖梧,所以没有顾忌了?
反正,此时尽快回京,与阁主取得联系才是正事。
裴绍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殿下……殿下可否告诉我,定北侯与大长公主,为何要杀殿下?殿下是否知道其中的原因?”
果然,他忍了这么久,还是问出来了。她心里想着。
夏此安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若是他问了,她该怎么回答,才合适。既不会让裴绍生疑,又能恰当地解释眼下的种种。
思虑好久,她最终决定,把自己的身世说出去,把她是大兴人的事说出去,不过,她已经编造好了另一个故事。
这样是很冒险,但是这个消息足够让人震惊,足以让裴绍相信,然后忽略其他的细节。
她想了很久,觉得裴绍不会因为这样的辛秘而做出伤害她的事。毕竟在她编造的这个故事里,她是完全无辜的被动的。
“殿下若是不想说,就当我没有问过。”裴绍见她久久不说话,退了一步。
夏此安抿抿嘴,“其实……我是大兴王室的郡主……”
!
裴绍惊得许久没话。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听说,我是大兴上一任王遗落在大齐十多年的独女。”夏此安继续道,“我并不知道父母亲为何对我下杀手,但是,我觉得应该与此事有关吧……”
“等等……殿下是在说笑吧?你如何会是大兴的郡主?”裴绍终于有了反应。
夏此安深吸一口气,“是真的,从前我也不相信,但是穆逻和辽鸢都说是,我也就相信了。”
“穆逻和……和辽鸢?辽鸢也知道?”
“是啊,他和穆逻都说,我是大兴的王储,辽鸢还说,他是我的侍卫长……”
“他们如何确信你就是郡主?你方才也说,他们的郡主已经失散十多年了。”裴绍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夏此安顿了顿,慢慢把自己的衣领拉开……
“殿下这是做什么?”裴绍急急地转过身去。
“就是你之前看到的那个纹身……我说我从小就有的那个。”夏此安背过身去,“他们说,这是大兴王室从雪家族的徽记,天斐花花纹。”
裴绍缓缓回头看去,皇后已经把肩背上完整的红色花纹都露出来。他皱起眉,确实,那就是天斐花。虽然他不曾见过从雪家族的家徽,但是他见过天斐花,那就是天斐花的花纹……
天斐花是大兴王族从雪家族的图腾。
他的喉咙哽住,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怎么会这样?大齐的皇后,竟然是大兴的王储?
夏此安穿好衣服,低声解释,“那日辽鸢扯我衣服,也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
“所以,穆逻要单独与殿下说话,也是为了此事?”
夏此安点点头。
裴绍终于问到了关键,“他们既然已经确定,那么现在他们是什么意思?要带殿下回大兴吗?殿下又是什么想法?”
“他们是想带我回大兴,不过,我不想去。”夏此安这时候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十五,不对,是十六年来,一直都在齐国长大,一直都觉得自己是齐人,现在突然告诉我,我是大兴人,而且还是什么大兴储君,我接受不了。我还是喜欢在大齐生活,我熟悉也习惯了这里,我不想离开大齐。”
裴绍为着她的态度松了一口气,“这是殿下的事,该由殿下做主。至于穆逻,若是殿下不愿意,我决不允许他从大齐把殿下带走。”
夏此安点点头,柔弱道:“你能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这几日一直都害怕,若是你知道了真相,会不会赶我走……”
裴绍言语温和,安慰着她。
不一会儿,他就发现了这其中的问题,“不过,你这个大兴的郡主,是如何成为定北侯的女儿的?”
夏此安早就料到了有这一问,她回答:“我听家中的人说过,我三岁的时候,曾经在灯会上走失,过了大概半个月才被家里人找到。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什么记忆也没有。我想,是不是那时候,我与真正的张栖梧调换了。”
张栖梧幼时曾走失是实话,她是从新平阁搜集来的消息里得知此事的。
她敢这么说,是因为她知道,就算裴绍去找张家人确认,他为了不打草惊蛇,应该只会问孩子丢失的事,而不会直言孩子被调换的事。那张家呢,因为本不存在孩被子调换一事,所以也不会提及。万一,裴绍言及皇后的身份被调换,张家为掩盖代嫁欺君一事,一定会矢口否认。所以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会给裴绍一种错觉,就是定北侯一家有意隐瞒此事。她便能从中洗脱嫌疑。
“张家人没有察觉吗?”
毕竟身上多了印记,家人不会不知道的。
“父母亲看到过,但是他们以为是抓我的教徒故意刺的,其他人并不晓得。”夏此安道。
这样说,裴绍即便是向张骁张却询这两个哥哥问,也得不到答复。她知道,裴绍没有机会去向定北侯夫妇应证此事。
“那,我还有一事不明。”裴绍道:“殿下可知,定北侯夫妇要对殿下痛下杀手当真是为了身份一事?他们又是何时知晓了你大兴郡主的身份呢?”
夏此安摇头,这些,她尚且没有准备,不好胡扯的。“我不知道。”
“是么?”裴绍抬眼看着她,“那瑞雪之死,又是怎么一回事?”
瑞雪?
听了这个名字,夏此安背后一凉,身子一颤。她已经好久都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可是再一听,还是禁不住浑身发冷。
她亲手杀了瑞雪。
那是她第一次心里有意去杀害一个人,也是她第一次亲手杀人……她从前不管是武斗伤人还是耍心机借刀杀人,都没有那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渐渐流失来得惊恐无措。
也就是那一次之后,她被吓到,然后会不断地梦见哥哥被斩首的场景,许久之后才慢慢淡忘。
可是这一提及,她便又记起瑞雪伸出手拉着她的衣摆,大口大口地呕血……她真的很害怕……
裴绍察觉她的神色不太好,伸手去触碰她的肩膀,“殿下,身体不舒服吗?”
“啊!”夏此安惊慌地尖叫一声,往后退了退,待看清眼前是他后,才安定下来一些,“我……我……”
裴绍在这一刻确定,瑞雪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那个刺客说,瑞雪是大长公主派去杀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的,看来不假。
皇后对于这个人的反应太过失常,这个人大概在太子大婚之夜给她留下了极其恐惧的印象吧。
裴绍心疼她,不再问了。
“殿下累了吧?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他将不安的皇后揽过来。
夏此安依言轻轻靠在他肩头,任由裴绍为她盖上毯子,慢慢闭上眼睛休息。而她的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怎会突然问起瑞雪?他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她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