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尚好,夏此安换了常服出宫来查看防御工事的建造进度。
初春时节是最让人感觉倦懒的,然而今年的初春,人们过得如此提心吊胆又心神不定。
夏此安看着忙碌着搬运建材的人们,心中沉沉。
她总会想,如果当初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如果一开始就是成王继位了,那么百姓也不会经历这一场战乱。
开战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战死沙场,又有多少个家庭会支离破碎……
“殿下何苦这般忧扰,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不是殿下的过错。”皓兰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慰她道。
夏此安看着皓兰,听着她温柔的话语,心中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于是说起了别的事,“开战后,你和晚心他们一道,去行宫吧。”
“殿下呢?”
“我要留在京中或者是军营里。”
“那奴也要跟随殿下,留在这里。”
夏此安拉着她的手,“我是担心你们,去了行宫,你们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和其他的宗亲贵人起冲突,万一有不测,我会派人带你们往北走,定北侯应该能挡得住李玉成。”
“奴不去,而且,晚心他们也不会去的。”皓兰坚定地说道。
“我是为你们好,打起仗来,刀箭无眼,万一伤到了可怎么办。”夏此安劝道。
皓兰松开了皇后的手,“奴不会离开殿下的。奴和凤明宫的一众人,是殿下捡回来的,是来侍奉殿下的,我们不会离开殿下,更不会自己苟活。奴才就是服侍保护主人的,自古就没有奴才跑了,丢下主人的事。”
“皓兰。”夏此安叹声气,“我说过的,你不是奴才,我是真心拿你当姐妹。”
“您是皇后,奴是您的女官,是凤明宫的主事。您再疼爱奴婢,也不能姐妹相称。”皓兰有些又开始教育她,“您贵为国母,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尊贵,不能说不合身份的话。”
夏此安有些委屈。
想来,她还没有对皓兰说出实情,就算身份暂且不能暴露,但是哥哥的事,也该告诉她了。
“皓兰,上一次,我让你去看韩王案最后的行刑,你去了吗?”
皓兰想起来确实有这回事,点了点头道:“去了,那日出宫去采办,奴顺道去了。也不知道殿下为何让奴去看那个,也忒吓人了些。”
夏此安低着头,喃喃道:“当年的,可比现在还吓人呢……”
“您说什么?”
“没什么。”夏此安抬起头,看着她,“你说过,你本姓夏,对吧?”
皓兰顿时有些紧张,“是的,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是前朝夏家的后人,是吧?”
皓兰的一张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哆嗦嗦,“殿……殿下……您,说什么呢……”
“别怕,我不是要追究什么。”夏此安搂着她的肩膀,“我是想告诉你,当年韩王案中,有一个牵连入狱最后被处斩的朝堂官员,原是韩王的幕僚,他的名字叫夏冬。”
听见“夏”字,皓兰又是一颤,“奴……奴不知道这个人……”
“别怕,听我说。”夏此安声音低沉着,“这个人,他的原名叫夏冬至。”
皓兰腿一软跌坐在地,眼神从惊慌慢慢变成痛心和悲伤。
夏此安蹲下身来,“我记得,你的哥哥,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他……他真的已经……”皓兰泣不成声。
“他已经……不在了。不过你要相信他,他是一个很优秀很有抱负的人,造反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他都是受牵连的,是被宣王和刘宠陷害的,现在都已经查明,他也已经洗清冤屈了。你……节哀……”
皓兰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只是坐在地上哭着。
夏此安只好一同坐在地上,抱着她,安慰她。
裴绍老远就看见这边地上的人很像皇后,以为她又犯了病还是受了伤,急急忙忙跑过来,“殿下?”
夏此安抬起头,眼睛微微泛红,“裴长史?”
裴绍看着俯在皇后肩头恸哭的皓兰,有些吃惊,“这是……怎么了?”
“她的家人……不在了。”
皓兰哭得更厉害。
裴绍一脸无措,他不知道内情,也不好劝,只能在一边站着,沉默着。
夏此安拍拍皓兰背,“不哭了不哭了,你还有我,我是真的拿你当姐妹的,我不会离开你的。你还有我……”
裴绍惊讶于皇后的字里行间的诚意与柔情,原来她真心待一个人,是这样的。
来往的行人都向这里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一刻后,全岳来了,将哭得无力的皓兰带回宫里去了。
裴绍陪着夏此安在街上走走。
“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什么?”夏此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裴绍轻咳一声,“皓兰主事的家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他见她哭得那么伤心,想必是这几日才出的事,皓兰没有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吧。
“哦,好几年了。”
“……”
“你怎么来了?”
“……臣来看看工事。”
“哦,刚才在那里,没有见到你,还以为你平时不来的。”夏此安道,“没想到在街上遇到你了。明日我们一道去城墙那里吧,我还有些关于布设陷阱的事,要和你商量。”
“好。臣明日一定去。”裴绍有些心虚。他不是去检查工事的,而是听说皇后殿下出宫了,才跟来的,战事在即,说不定早有成王的人已经混进顺京,来打探消息。万一皇后殿下遇刺,那大齐就真的风雨飘摇了。
夏此安走着走着,看到了街角的一个小摊,冒着热气。
她此时也有些饿了。
双手摸着腰间和袖袋,空空如也。她把目光投向裴绍。
裴绍看看她看看小摊,根本没有想到她是要去吃东西,于是问他,“殿下有什么吩咐?”
“裴长史你……有钱吗?”夏此安弯着眼睛,狡黠一笑。
裴绍乖顺地把钱袋放到皇后的手里。
夏此安笑得开心极了,“走,去吃点东西。”说着蹦蹦跳跳朝小摊去了。
“殿……殿下,您不能去……”裴绍连忙跟上去。
“老伯,两碗馄饨。”
“好,姑娘且坐,马上就来。”
夏此安已经一屁股坐在了长凳上,抛着钱袋玩。
裴绍不得已也坐了过去,低声道:“殿下,您不能吃不是宫里提供的任何东西,万一中毒……”
夏此安“啧”一声,偷偷看一眼老伯,朝他道:“你小声一点,乱说什么呢。”
“殿下,先不说东西能不能吃,单说这里是街口,连应该护卫都没有,很容易出事的,殿下,我们还是回宫去吧,您想吃什么,宫里都有,没有也可以做。”裴绍显得很不安。
“馄饨来了。”老伯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两位慢用啊。”
夏此安笑着道了声“谢谢”,从一旁的竹筒里抽出两个勺子,递了一个给裴绍。嘴上还说着,“快吃吧,趁热呢。”
裴绍无奈接过,“殿下……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夏此安笑骂他。
“殿下总是太大意。”
“裴长史没有吃过路边的小食吗?”夏此安吹一吹勺里的馄饨,一口吞进去。
裴绍的吃相就文雅很多,他轻声道:“我当然是吃的,只是怕殿下不习惯。”
“我经常在路边的小摊吃的,以前呢,是没有钱,后来有钱了,可我总觉得那些酒楼,倒没有这样的小摊有意思。”夏此安微笑着看着路上的行人和叫卖的小贩,“这样吃一顿饭,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才能感觉到这世间的烟火,才能感觉到岁月又静又缓地流过。尘土,伴着夕阳,还有这样的粗茶淡饭,让人很满足。”
裴绍被她说得心动,也望着夕阳发怔。
在他的记忆里,没有皇后所描述的景象,他从小接触的,是光鲜亮丽高冠华服,是数不清的书卷和笔墨,是沉默的红木家具,是朝堂上的争吵辩论,是一本本奏章背后的山河家国……他每一天都会路过无数的小摊,每一天都会看到夕阳,但是他没有体会过她口中的平凡的满足……
“殿下在东应城时,经常在城中玩耍吗?”他问。
夏此安一愣,笑笑,“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她一时心绪翻涌,忘了分寸了。封程早就说过,她若想在宫中待得长久,就不要见故人旧友,不要谈及过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竟然忘了。
“殿下今日心情很好?”裴绍察觉到,自从方才遇见皇后,她就很放松,如释重负的样子,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馄饨,这可不是大战在即该有的状态。
“和平常一样。”夏此安又吃了一大口馄饨,一边咀嚼一边问,“裴长史何出此言?”
裴绍摇摇头,接着吃起来,“随口一问,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很快吃完,夏此安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心满意足。从裴绍的钱袋里摸出一颗碎银子,放在桌上。
老伯去收拾桌子时高兴得咧着嘴直道谢。
“老伯可以休息几个月了。”裴绍淡淡道。
夏此安笑着把钱袋还给他,“不怪我,你也没有零钱不是。”
“是殿下体桖百姓。”
“反正这仗一开打,他也不能做生意了,回去休息几个月也好,等我们打胜了,一切结束了,再出来做生意不迟。”她说道。
裴绍停住脚步,“殿下对此次战役,很有信心?”
夏此安也停下来看着他,“务必要有,否则,我们都会没有安身之地。”
裴绍没有说话。
“我已经给李镜源去了信,他现在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过几日想必就有回信。”
“殿下此时发信,不怕被宁城的人截了去吗?”
“不会,我是夹在信王的家书里发去的,而且绕了淮州去,应该安全。”
裴绍点点头。
“宣王世子那边,我没有说明,只是告诫他们注意宁城的动静,如有异常,可以在无令的情况下发兵压制。”夏此安说道。
“殿下还是不信任宣王世子?”
“有顺王的例子在前,我实在是怕重蹈覆辙。”
“殿下做的好。”
夏此安低下头笑笑,“难得听你夸人,让人很受用呢。”
一路走到了马车等待的地方,裴绍扶着皇后上了车,因为没有等到全岳,所以他亲自骑马护送皇后回宫。